身体受难与精神救赎
——从《似水流年》看知识分子的身心遭遇及应对策略
2011-08-15张川平
张川平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 石家庄 050051)
身体受难与精神救赎
——从《似水流年》看知识分子的身心遭遇及应对策略
张川平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 石家庄 050051)
在王小波的笔下,知识分子的遭际呈现了“身心矛盾”和“心脑冲突”的交汇景观,他们身体受惩和受虐的情形恰好反映了“礼乐”教化的虚矫无力和“刑政”施暴的冷酷无情。在暴虐加身的困境中,他们或者选择“自杀”—— “弃身”的自我救赎,或者选择“苟活”——对执守己身权利的消极抗争,或者呈现身心分裂的伤病景观,不同的应对策略和个体挣扎姿态给知识分子的群体宿命涂抹上斑驳的悲剧色彩,王小波的身体叙事在多重寓意下显示了它的重要性和深刻性。
王小波;《似水流年》;身体;身心矛盾;主体建构;救赎
一般而言,对身体的症候的文学表现标志着知识分子个人主体性的流失过程,也折射着精神的畸化和病态,正如福柯所言:“肉体也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1](P27)因此,对身体的争夺实质上是一场特殊的主权斗争。
王小波的《似水流年》写出了知识分子个体和群体在这一力量悬殊的角逐中不断失败的悲剧,三位知识分子面对同样的身心困境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贺先生跳楼而死(“贺先生死了,死时直挺挺”)、刘先生突发脑溢血而亡(“刘老先生死了,死前想吃一只鸭”)、李先生只有用魔法咒语等迷信的说法来解释自己梦魇般的现实境遇才能维持身心的平衡,以一种非理性的方式接受了被愚弄的不幸,才有幸苟全性命于乱世。这三种“死法”和“活法”基本概括了知识分子群体的“受虐”境况。
一、自杀:弃“身”的自我救赎
贺先生的自杀,只是“文革”中受难的知识分子密集自杀的一个例子而已—— “除贺先生跳楼,还有上吊的,服毒的,拿剪子把自己扎死的,叫人目不暇接。”一般来说,“在当代汉语系统中,‘自杀’一词明显不具中性色彩。有时用‘自绝于人民’来加深它的贬斥之意,有时则用‘非正常死亡’或‘含冤去世’来掩饰它的不那么光彩。社会语言学告诉我们,正是这类‘塔布’(taboo,又译作禁忌语)后面蕴含了极丰富深刻的文化心理内容。”[2](P211)王小波并没有按照惯常的思路挖掘“自杀”背后的贬义内涵及其“文化心理内容”,只以平实的笔调叙述“验尸的全过程”和处理尸体的情形,包括“把贺先生就地剥光”,裸露出屁股上“又黑又紫”的“一大片淤伤”,由于尸体“硬了”衣服“穿不回去”,只好“草草”套上,搭上车运走了。警察只留下“他死”这一代表“自杀”的术语作为一个生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消失的结论。
这种客观中性、不动声色得近于冷血的叙述,也与中国作家在表现和探讨死亡特别是自杀主题时的另一种习惯旨向——执着于“这一行为的道德价值和社会意义,尤其强调它对乱世的抗议作用,以及与之相关的‘气节’问题”——不同,王小波的殊异之处在于通过“死亡”着重揭示“人反抗束缚感和被控感的自由意志”,关注知识分子个体以弃“身”的选择赢得心灵的救赎和身心的完整,反思生命的存在意义。换言之,王小波将他关于死亡的“道德价值和社会意义”的探究和判断蕴涵在其特有的“生命哲学”的文学表达中,这些是借对“尸体”的直观书写曲折传达出来的主题意向。
如叙事者王二所言,贺先生是个“前辈”,“当过很大的官”,自称“我一辈子的事都已做完,剩下的事就是再活几年”,与之下过棋的王二尊其为“算无遗策的人”,从智力到成就,贺先生都称得上是个标准的知识分子。他的自我了断与“构成社会结构的各种制度”以及“各个制度所规定的各个社会角色的行为模式”在“文革”这一史无前例的特殊时期的“巨大变动”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动表现为“社会权力支持的行为模式”在某些甚至所有社会角色身上发生了逆转,如教授被学生批斗,文斗武斗并举,既触及皮肉,又触及灵魂,等等。费孝通曾将“文革”时期的中国喻为一个“显示社会本质和力量的实验室”,包括他在内的知识分子群体作为“实验材料”,充分体察到“集体表象”的威力以及凌驾于个体之上的“社会实体”的存在,但“同时我也亲自感觉到有一个对抗着这个实体的‘个人’的存在。这个‘个人’固然外表上按着社会指定他的行为模式行动:扫街、清厕、游街、批斗,但是还出现了一个行为上看不见的而具有思想和感情的‘自我’。这个自我的思想和感情可以完全不接受甚至反抗所规定的行为模式,并作出各种十分复杂的行动上的反应,从表面顺服,直到坚决拒绝,即自杀了事。这样我看见了个人背后出现的一个看不见的‘自我’。这个和‘集体表象’所对立的‘自我感觉’看来也是个实体,因为不仅它已不是‘社会的载体’,而且可以是‘社会的对立体’。”[3](P219)贺先生即以自杀既隐晦又坚决地宣示了作为“社会的对立体”的立场,“验尸时看见”的“贺先生那杆大枪又粗又大完全竖了起来”的景象标识出那个“看不见”的“自我”,它只说明一件事:“在贺先生身上,还有很多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并没有随着肉体的死去而寂灭,放弃肉体之“活”而使灵魂赢得不被驯服的自由,这是一种个体对抗社会实体的极端方式,是以终极残缺实现的身心完满与自我执守。
王二一直在探究贺先生舍“身”赴死的原因或说理由,他多方打听贺先生死前有何“遗言”,却所获甚微,只有“小孩,走开!”这句话和像“摔了西瓜”的“砰”的一声,简单又诡秘。隐藏亦昭示了所有秘密的唯有“尸体”本身。下面两个场景尤能使“生者”产生“直面死亡”的震惊效应:“他脑袋撞在水泥地上,脑浆子洒了一世界,以他头颅着地点为轴,五米半径内到处是一堆堆一撮撮活像新鲜肺的物质。不但地上有,还有一些溅到了墙上和一楼的窗上。这种死法强烈无比,所以我不信他除小孩走开之外没说别的。”[4](P126)“只见地上星星点点,点了几十支蜡烛。蜡烛光摇摇晃晃,照着几十个粉笔圈,粉笔圈里是那些脑子,也摇摇晃晃的,好像要跑出来。在烛光一侧,蹲着一个巨大的身影,这整个场面好像有人在行巫术,要把贺先生救活。”[4](P134)王小波的笔触始终固置于 “身体”的物质化的直观书写,一个人瞬间变为“尸体”,“尸体”崩解为碎片和“污迹”,作为思考器官的“大脑”溃散为无法收拾的“脑浆”,零落成泥碾作尘,逐渐“干瘪”和“板结”,一部分粘附于路人的鞋底行走四方,另一部分主要是人脑中的“油脂”则“永久地附着在水泥地上了”。贺先生摔散血肉之躯,自行开放了一己的物质疆界,将个体之“身”破解成至为微末的“星星点点”,任其迸溅着各寻归宿。亲人对他的怀念只能寄托在对那些不成形状的“星星点点”的“看守”上,不仅再也无法复原其人(身),而且难以遏止死亡印迹的消泯,那加诸其身的“凤师傅”们的拳脚也被彻底淡忘、等同于无了。不言而喻,贺先生的遭际和自身应对是一个惨怖的悲剧,王小波没有把他塑造为一个“除去体魄,但留灵魂”的超凡入圣的“圣徒”,一个供人景仰的精神偶像,而是对受难的肉身寄寓深重的慨叹,展开反复的探问,这些身体的甚至物质的直陈,激活和放大的是形而上层面的思考。自杀或可看作一种特殊的行为艺术,贺先生的“尸身”展览说明个体之“心”把握和拯救其“身”的绝望和决绝。
这一“身体”“解散”的视景在王二那里促生了坚执的“凝聚”效应,引发了一场特殊的“生者”与“死者”的对话,王二的追问“死”也就是在探究“生”,贺先生“死”的理由隐含着王二“生”的理由。王二想从贺先生的残骸中了解什么是死亡—— “他死掉的事嵌在我脑子里,不把这事情搞个明白,我的生活也理不出个头绪。”这表明“死不在生存之外,而贯穿在生存之中”,贺先生的“死”变成王二“生存中的事态”,“一旦我们与死者直接对话,死就不再以那种外在于我的假象而存在。死不是被命运之女神割断了生命之线,因为死属于人的生存,它是人的存在所遭受的、而且只要人存在他就不得不承担的一种存在方式。”[2](P226)贺先生惨不忍睹的“尸身”成为王二思考死亡主题的触媒,他藉“此在的终了”触摸到“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这无关贺先生那“土拨鼠”似的不雅“死相”,也非其所蒙受的“不白之冤”和遭受的暴力侵犯,而是“宁可叫自己思想的器官混入别人鞋底的微尘”的伟大气魄,是预见了“死亡的惨烈”依然赴死的决绝,是在死亡来临的刹那体验到的“空前绝后的快感”。一言以蔽之,正是在那生死的分界点,贺先生保有了个体身心的自主与完整。当王二体会到贺先生无畏于经由死亡去追踪心所向往的目标时,一种比死亡本身、比直面惨不忍睹的尸体更加强烈的恐惧刺激和探究诱惑攫住了他的身心,死亡穿越溃散的身体实现了个体之间的心灵旅行,它进驻王二的大脑,整合成新的形象。
在王二看来,追问“死”无如思考“死”,而终极的思考就是实践“死”。选择“死”的贺先生不但赢得了王二的“无限崇拜”、“无限热爱”—— “在我心中,他永远是那个造成了万人空巷争睹围观的伟大场面的人”,更使他不能容忍“在和平的年月里,生活只是挖坑种粮的竞争”的乏味之“活”,为了摆脱此生被设置、此身被锁定的外部规约,他渴望战争、渴望“掏出肠子挂在敌人脖子上去”的壮烈之“死”。“死”一度被王二设定为此“生”的终极目的和唯一手段,王二在“食色”匮乏、禁锢森严的“似水流年”中度日如年,为了在一己之“身”上寻找“最本己”的“存在”感觉,他甚至把与小转铃的性事想象成一场极尽残酷之能事的“死刑”游戏,借尖锐紧张的死亡恐惧和肉体痛感激发活着的趣味和快感,这种想象是对布鲁诺、贞德义无反顾地走上“光荣的荆棘之路”——在火刑中涅槃——的模拟和致敬。王二无畏的勇气尽行显现在对一个二元选择的人生命题的作答上—— “当傻X或是当亡命之徒。我们的选择是不当傻X,要做亡命之徒。”在他看来,要想成就一番事业,不受摆布和愚弄,似乎只有让渡此“身”。这种“不惜命”的姿态与自杀者的“不怕死”不尽相同,后者的“死”至少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不讲理由”和“无需理由”也是一种理由。因为正如鲁迅在《论人言可畏》一文中所言: “自杀其实是不很容易,决没有我们不预备自杀的人们所藐视的那么轻而易举。”当一个人作出自杀的决定时,环境的逼迫固然难辞其咎,但个体的主动选择正昭示了其难以磨灭的“自由意志”,虽然“自由意志”的呈现方式是如此消极和惨酷。充当“亡命之徒”则只需“死亡”的机会,这是一种空洞的“死”,是不彻底和不确定的“自杀”,等待外力给自己致命一击,死亡意识虽坚定却不免盲目,个体将自“身”之“死”尽行交托给无法预知和控制的异己力量,无疑是在中国传统的“心的文化”中更深的陷落,“亡命之徒”只有在与安于作“傻X”的比较中,这一选择才昭示出一定的主体意识和自由意志。所以,在见识了“冤死”、“枉死”、无谓的死、无事的死等各种各样的“死法”后,王二不再渴求“死”,转而执着于“活”,在个体自我的当下片刻中建构“真的存在”和“活的意义”,谋求身心的真正和谐和自我掌控。
这一选择瓦解了外力加诸个体的死亡威胁和生存讹诈,是对镇压和慑服的双重拒绝,更是对愚弄和设置的极端蔑视。相对于斩截的“死”,“活着”意味着忍受日益逼近的“衰老之刑”,体味肉体衰败对生命的蚕食和剥夺——于“身不由己”之外再加上“力不从心”,这是匀速逼近的死亡经由身体加诸个体的更加严峻的意志考验:“摆在我们面前的正是一场酷刑。我会秃顶,性欲减退,老花眼,胃疼,前列腺肿大尿不出尿来,腿痛,折磨了我一辈子的腰痛变成截瘫,驼背,体重减轻,头脑昏聩,然后死去。而她会乳房下垂,月经停止,因阴道萎缩而受欲火的煎熬,皱纹满脸,头发脱落,成为丑八怪,逐渐死于衰竭。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衰老之刑,这也是你一生惟一的机会,挺起腰杆来,证明你是个好样的!”[4](P186)“衰老之刑”是时间赐予每个人的刑罚,也是每个个体证明自己的机会,它不同于贺先生的自杀、“亡命之徒”的“找死”以及布鲁诺和贞德身受的“火刑”。王二选择这种一点点趋近于“死”的“活法”,在肉身受制于进行性衰败的痛苦中,使“精神性”生存的支撑和抗争伟力不断焕发和高扬。正是在“忍受”的过程中,才有可能不断剥除被设置、被逼迫的死亡,实现“属我”的一己之“死”。
二、“苟活”:对执守己身权利的 (消极)抗争
与不堪受辱而毅然赴死的贺先生不同,刘老先生选择了“苟活”,这是一种仅止于以“吃”豢养其“身”的“活”,其表现类似于信奉“乌龟哲学”和“活命哲学”的动物性生存,王二佯加鄙薄,实则对丧失生存权的知识分子寄予了无限同情。
王小波把刘老先生的“食”之匮乏和王二与小转铃的“性”之禁忌交错写来,两种基本人欲的过度受限使这一老二少的生活像“丢了魂一样”呈现出趔趄滑稽的样貌。刘老先生为了果腹,想尽招术,到处打秋风,倾一个月的“菜金”买一只鸭子,为了躲避门卫的盘问,偷偷摸摸藏在衣服下面,把自己搞得像“喝了子母河的水”怀孕的样子。因为到了“非肉不饱”的年纪,不顾体面,力行多吃,“餐桌上状如疯魔,运筷如飞,把香肠全夹走了”,他的“贪吃”实是饥饿所致,因为夜里只能“找到一块榨菜磨牙”,身体“需求”的不得满足制造了其“欲求”畸形过剩的“馋痨”假相,这与过度地攫取和占有不可同日而语。刘老先生偷吃时被人发现,“老脸臊得通红,圆睁怪眼立在那里说:你们谁敢说我一句,我就自杀!不活了!”他的种种“吃相”和抛弃尊严的“活法”令人可笑复又心酸。对“吃”的近于无望的单纯渴求,使他的外貌日渐“童稚化”—— “他一头白发,红扑扑的脸,满脸傻笑”,性格怯懦,极度怕死,拿到一纸动脉硬化的诊断,就如接到死刑通知书一样。
“贪吃”、 “馋”和“怕死”是刘老先生肉身生存的主要表现,他受饥饿所迫、暴力威胁,其“绝顶聪明”已自动清除—— “他是故意装出一副傻样,久而久之弄假成真”,因被打而“怕得厉害”,更“顾不上”“脸面”。活着对刘老先生而言,只剩了填饱口腹一事,那已是退无可退的最为纯粹的“肉身”之“活”。他因知识分子身份而罹难,加诸其“身”的惩罚使其迅速弃“脑”交“心”,以换取存“身”的最低条件。这已不再是“我意识我活着”,完全压抑和自行取缔了鲁迅所谓的“主观内面之精神”,很难说还是马克思所界定的“将自己的生活活动本身作为自己意志和意识的对象”的那个既抽象又具体的“人”。刘老先生将“一人”降格为“一身”,又把“一身”缩减为“一口”,这种退守姿态显然源于外界咄咄逼人的挤压和剥夺。更为可悲的是,垂暮之年的刘老先生对所挨的每一下“打”只有干受着,绝无“翻本”的机会,最后被这“打”捏塑成一张仅具喘气和吞食功能的“口”,这切盼食料的“口”在“填鸭”上桌的前夜停止呼吸,奔赴阴间的刘老先生仍不免是个“饿死鬼”,拖着这沉重而又轻飘的“肉身”踽踽而行。
关于那只鸭子的“尸身”以何种方式葬入人腹,作家对刘老先生患得患失、近于病态的“郑重”态度有一段颇为幽默的描述:“刘老先生对着那可怜的鸭子的尸体,出了很多主意要把它分成几部分。一部分香酥,一部分清蒸,一部分煮汤,一部分干炸,那鸭子假如死而有灵,定然要问刘老先生这是为什么。假如我死了,有人拿我的四分之一火葬,四分之一土葬,四分之一天葬,四分之一做木乃伊,我也有此疑问。”[4](P174)不难发现,活着的刘老先生与死了的鸭子之间有一种令人森然的对应关系, “贪吃者”正是一个被权力捕获的不折不扣的“被吃者”,运作和施为过程中的权力和当权者对刘老先生身体的处置如同人对鸭子花样百出的烹饪,“被吃者”是无法反抗、无缘置喙的,而其不同之处,令人不得不做人不如鸭、生不如死之想。
刘老先生美食入口的幻觉与王二做爱时引颈受戮的想象有异曲同工之妙,类似“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的修辞手法,前者以快感喻痛感,后者以痛感喻快感,是一种复合的身体感觉,个体的自觉唯余这点以想象弥补残缺的肉身之感。
针对刘老先生的“怕死”,王二极尽揶揄之词,他搜集了不少古今中外名著中有关“死”的“达观”论调:“吕布匹夫!死则死矣,何惧也?——三国演义,张辽。死是什么?不就是去和拿破仑、恺撒等大人物共聚一堂吗?——大伟人江奈尔·魏尔德。弟兄们,我认为我死得很痛快。砍死了七个,用长矛刺穿了九个。马蹄踩死了很多人,我也记不清用枪弹打死了多少人。——果戈理,塔拉斯·布尔巴。(以上引自果氏在该书中描写哥萨克与波兰人交战一场。所有的哥萨克临死都有此壮语,所以波兰人之壮语当为:我被七个人砍死,被九个人刺穿,也不知多少人用枪弹打死了我,否则波兰人不敷分配也!——王二注)怕死?怕死就不革命!怕死?怕死还叫什么共产党员!——样板戏,英雄人物。死啦死啦的有!——样板戏,反面人物。”[4](P167)详加分析,就会发现,这些芜杂喧哗的视“死”如归的宣言,带有极大的夸饰和虚矫的嫌疑,其虚张声势、慷慨赴死的姿态透露出对生命的随意。他们与刘老先生的不同与其说是死亡恐惧的有无多寡,不如说是在生死观的问题上的横生枝节、旁逸斜出。刘老先生对肉体的呵护、留恋,对“死”的小心规避,是一种珍视生命的表现,并非因性格怯懦而一任尊严委地那么简单,他的无畏和果敢尽行体现在如此颠踬蹩脚的求生活动之中。
无论贺先生的抛弃肉体,还是刘老先生的执守肉体,都是在与严酷的异己力量争夺对一己之“身”的保有权和处置权。然而,他们在“生”的范围内都失败了,其“尸身”对“生者”依然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一个直接的结果是启迪了王二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使之从意欲做一个“亡命之徒”转而志在追寻“一支博大精深的史笔”。
三、“龟头血肿”:身心分裂的伤病景观
如果说,刘老先生放弃精神维度的追求执着于肉身之“活”仍不可得的悲剧,更多表现了知识分子物质层面“绝对需求”的匮乏困境,那么,另一位知识分子李先生的身体创伤则呈现出不被愚弄的人生之难以兑现,也即,承受并认可被“愚弄”的现实和遭受肉体惩罚,可以是“非此即彼”和“亦此亦彼”的关系。李先生饱尝肉体炼狱的煎熬,曾经将蜇伏的自我安放在受制于“魔法”的“迷信”解释中,当他终于认识到“愚弄”即“魔法”、“魔法”即“现实”的代换关系时,自我的身心措置重心便由精神维度和超越意识的追求转至肉身生存的随波逐流,避免身体的无谓伤病便是其与现实妥协的一个醒目标尺,他已有的伤病景观化为镂刻其身心撕裂过程的触目疤痕。
王小波将李先生刻画成一个缺乏预见和自觉的“受虐狂”形象,他特地从香港赶来参加“文化革命”,第二天便被踢成“龟头血肿”,从此这个“雅号”伴随了他一生,肉体之灾不绝如缕。先是造反派的施虐,“凤师傅”一班打手在他的头上比赛“谁打出的包圆”,“他头上的包已经不少了,有的青,有的紫,有的破了皮,流出少许血来”。直到“凤师傅屈右手中指如凤眼状,照他的秃头上就凿,剥剥剥,若干又圆又亮的疙瘩应声而起”,才算决出胜负。后被定为“托派分子”,下放干校劳动,做最苦最脏最累的活,还因“保卫大粪”遭盗粪农民的苦打。面对狂暴袭来的肉身之惩,李先生的态度经历了从竭力抗辩到漠然承受的过程,他把自己的怪诞经历归结为在美国时于无意间得罪了“印度师兄”,后者在他身上施行报复的“魔法”所致。否则,以他习惯的认知方法无以解释如许多的荒唐“奇遇”,包括“线条”给他写的那些“示爱”的纸条。
在“将信将疑”中想“通”了这一点,李先生“被发到河南南阳小煤窑当会计”后,已经摸到了自如的应对办法了。“在一九七三年,李先生对他的印度师兄的把戏已谙然于胸,那就是说什么来什么,灵验无比。这个游戏的基本规则就是人家叫你干啥,不要拒绝;遇上不舒服不好受的事应该忍受,不要抱怨。只要严守这两条,师兄也莫奈他何。”[4](P139)由是,李先生将“文革”生活想象成受超自我且超自然的“魔法”力量控制的“施虐/受虐”游戏,自己被先在地设置成了“受虐者”的身份,这不是一个“讲道理”的领域,而且执拗地“论理”一无例外地加重了他的肉体惩罚,他只有无可选择地扮演命定的弱者,交出肉体,任其成为暴力和性爱的“演练场”。
李先生在接受这种“宿命”的同时,不得不模糊紊乱了本来分明、有序的“是非”和“真伪”的界线,甚至为求与游戏规则一致而将它们颠倒,以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策略应对怪诞的现实。李先生的对策形成过程恰好划出了专制文化和权力是如何一点点将知识分子头脑中的理性观念榨干和虐杀的轨迹,这是一个极具普范性的人的形塑模式,王小波在《迷信与邪门书》一文中谈到:“一个人在胸中抹杀可信和不可信的界限,多是因为生活中巨大的压力。走投无路的人就容易迷信,而且是什么都信 (马林诺夫斯基也是这样来解释巫术的)。”[5](P189)李先生遭遇的正是令其走投无路的“巨大的压力”,而且,这种“巨大的压力”落实在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之上,王小波也从身体的角度写出李先生如何在“巨大的压力”下一步步放弃理性,也即放弃知识分子主体自在和自为的武器,沉沦于软弱、懵懂、混沌的“苟活”状态。“一方面,他不脱科学方法论的积习,努力辨认眼前的事,前因如何,后果如何,如何发生,如何结束,尽量给出一个与印度师兄无关的解释。另一方面,不管他怎么努力,最后总要想到印度人身上去。”李先生的被踢、被打以至被爱都是如此荒诞不经,他只好“姑妄听之”、“姑且由之”,努力扮演好受虐者的角色,栗凿临头称赞对方的好拳法,扁担中腰不敢懈怠“保卫大粪”的职责,身为会计“蹲在一边”参与修理电瓶车的工作,顶着狂风去赴线条的“破庙之约”,而“龟头血肿之于线条,既不是商店里的商品,也不是可供体会快乐的恋人,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东西”。他那仿佛置身娘胎的婴儿睡姿和“捆在一根木棍上就是一个墩布”的困顿形象,鲜明地勾勒出一个被“修理”和“物化”的受虐知识分子的轮廓。
在李先生身上,身体的受控感折射出精神被愚弄的现实,他只有借“魔法”游戏的想象维持着身心的虚幻平衡,一旦噩梦苏醒,被“似水流年”冲刷残损、零乱不堪的身心碎片已经很难复原了。
可以说,贺、刘、李三位知识分子的身心遭遇是中国文化之“深层结构”、中国“人论”之程序规则在特定历史时期恶性爆发的必然结果。王小波写出了知识分子个体和群体的身体受难史和精神抗争史,在困境中,知识分子从没有放弃斗争的权力,他们所争取的不是控制别人的权力,而是不被控制的自由,是自我掌控的起码条件。身体对斗争双方而言,都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是对象化的客体,也是主体的生物基础,是出发点,也是落脚点,既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也是武器杀伤的对象。王小波的身体叙事在此多重寓意下显示了它的重要性。
[1][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
[2]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3]费孝通.学术自述与反思[M].北京:三联书店,1996.
[4]王小波.黄金时代[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5]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6.
Physical Suffering and Spiritual Redemption——Observation of the Physical and Spiritual Experiences of the Intellectuals and the Strategies in The Years Rolling Like a Stream
ZHANG Chuan-ping
(Hebei Provincial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Institut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ijiazhuang 050051,China)
In Wang Xiaobao's works,the experiences of the intellectuals present a mixture of“physical and spiritual contradiction”and“physical and mental conflict”.Their physical punishment and maltreatment just reflect the virtual weakness of the“etiquette-music”education and the cold-bloodedness of the criminal punishment.In the dilemma of brutality on them,they try to redeem themselves either by the choice of“committing suicide”—“abandoning themselves”or“dragging out an ignoble existence”—a negative fight to keep their own rights,which shows the ill situation of their physical and mental dissociation.Their different strategies and individual struggling way have painted the whole class of the intellectuals’destiny with mottled color of tragedy.Wang Xiaobao's physical narration shows its importance and profoundness with multiple implications.
Wang Xiaobao;The Years Rolling Like a Stream;body;physical and spiritual contradiction;subject construction;redemption
I206.7
A
2095-0292(2011)04-0090-06
2011-05-19
张川平,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 薄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