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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互文性视角探究《致橡树》的文化涵蕴

2011-08-15郭韧希

关键词:致橡树两棵树舒婷

郭韧希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从互文性视角探究《致橡树》的文化涵蕴

郭韧希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文章以互文性的理论视角,对当代朦胧诗派的代表作《致橡树》的文本价值进行了新的思考,揭示了三个方面的文化含蕴。第一,在传统语境中形成的坚卓意象,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型继承,又是时代精神的艺术创变。第二,文本中的对话与冲突,体现了作者在现代启蒙中进行的文化突围。第三,纵观作者的其他文本,清晰地看到她创作思想的发展历程及其走向宏大叙事的主流意识定位。

互文性;意象;两棵树;语境;文化突围;主流意识

互文性 (Intertextuahty)亦称“文本间性”,是近年来学术界探讨文本创作规律和文学解读活动常用的一种理论话语。“互文性”这一术语,最初是由法国后结构主义文艺批评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于20世纪60年代提出来的。克里斯蒂娃在《词、对话、小说》中第一次提出“互文性”的概念,又在《符号学,语义分析研究》中明确了这一概念的定义:“一篇文本中交叉出现的其他文本的表述”,“已有和现有表述的易位……”[1](P3)她认为,在文学创作中,封闭自足的文本是不存在的,一部文学作品总是和其他的文本 (包括文学和非文学)发生联系,此文本和他文本互为参照,“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转化了别的文本”[1](P4)。在此基础上,索莱尔斯等学者对互文理论的含义有了进一步的深化:“每一篇文本都联系着若干文本,并且对这些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1](P5)里法特尔在《诗歌符号学》一书中强调:“社会方言”包含所有的标准文化知识,诗歌生产实际上是对“社会方言”的创造性重写。[2](P59)根据互文性理论,任何文本都具有“他性”,文本纯粹的原创性是不存在的,一个文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关系网,包涵了个体的思想经验、审美情趣、价值取向,也融入了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传统印痕。“他性”的概念对于我们理解创作和阅读的关系,解读文本形成的机制及其文化蕴涵,具有重要的意义。

《致橡树》 (以下简称为《致》)是中国当代朦胧诗派的代表作家舒婷的代表作,写于20世纪70年代末。近30年来,一直作为当代爱情诗的典范之作收录于各种诗文选本。那么,它成为当代经典的缘由何在呢?在艺术上,诚如一些评论家所说:“追求意象的新鲜独特、联想的开阔奇丽,在简洁、含蓄、跳跃的形式中,对生活进行大容量的提炼、凝聚和变形,使之具有一定象征和哲理的意味。”[3](P9)在思想上,“该诗弘扬了现代女性的人格独立和对真诚爱情的呼唤向往,以其独特的审美理想和审美视角为我们诠释了全新的、富有时代气息的爱情观,读来令人耳目一新,得到无穷的审美享受”[4](P206)。笔者认为,以这种思想性、艺术性为标准的二元解读方式,固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该诗的意义,但从互文性的视角来看,这种单向度的文本解读方式存在着两大盲区:第一,忽视了文学创作中群体话语和个体诗学的互动和影响,在诗歌主题、意象、语言和技巧等方面,忽略了诗人与国内外文学的交叉关系;第二,忽略了诗人的创造性接受,对诗人独特的意象建构、诗体特征、复杂多端的价值旨归等,还缺乏深入的思考。这种单向度的文本解读,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对该诗文化意蕴的多层面探讨。

本文试图突破这种二元解读的单一模式,借助文本和互文分析,从中西方文化传统的视角,探讨这首小诗别有韵致的另一种身份景观。

一、继承与位移:在传统语境中形成的坚卓意象

以“他性”视角观舒婷的《致》:我们发现,《致》中的“橡树”和“木棉”隐含着中国传统文化中“两棵树”的原型意象结构。这一意象结构最早生成于《诗经》、《孔雀东南飞》等文本中。在《诗经·简兮》中以草树为男女隐喻: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其中“山有榛,隰有苓”是以树喻男人,以草喻女人,这种草树意象的对举形式在后来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中演化为树与树的并立。《孔雀东南飞》的结尾,写刘兰芝与焦仲卿双双自杀,殉情后精魂化鸟,栖息树上:“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东西植松柏,左右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其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诗中的“松柏”与“梧桐”既是两人爱情精魂的栖息地,同时也象征了两人死后重生。这种象征模式在干宝的《搜神记·韩凭妻》以及白居易《长恨歌》中得到进一步的再现和发挥。《韩凭妻》中写韩凭与妻子冲破强权的阻碍,死后获得新生,化为两棵屈体相就、根枝交错的“相思树”;而在《长恨歌》中“两棵树”和“鸳鸯鸟”的形象又有了新的转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象征爱情境界的“两棵树”在这里演变为“连理枝”,象征爱情本体的“鸳鸯鸟”在此转化成“比翼鸟”。诗人白居易以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誓言,表达了对忠贞爱情的理想和向往,也传达出对生死离别的无穷遗恨,因此成为表达爱情的千古绝唱。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中国古典文化的语境中,“两棵树”与“两只鸟”相伴而生,它们共同构筑了古老爱情历经磨难、“死亡”,抵达永恒、“新生”的象征意蕴,具有精魂幻化的母题特征。同时我们也注意到,古典意象中的“树”,是作为沉默自在状态的被表现的对象,它们和“鸟”的关系,是相互陪衬互相依恋的关系,还不具有强悍的个性气质。舒婷的《致》在表现爱情关系的对象时,显然运用了古典语境中将人比作“树”、比作“鸟”的传统意象。将古典意象中朦胧的“两棵树”,具体化为“橡树”和“木棉”;并拆解了对爱情忠贞不渝的“鸳鸯鸟”为女性个体的“痴情的鸟”。这种意象的联系和转换,从某种程度上看,正是文本创作具有“他性”和“对话性”症候的表现:“文学作品总是在和它自己的历史进行对话”;“文学的复杂关系产生于本人和他人、本人的独特才能和他人的启发之间”。[1](P10)而且, “重复使用他人已有的言语和模式会产生超码效果”[1](P11)。纵观《致》全文,我们已找寻不到古典语境中“两棵树”和“两只鸟”的依恋关系,以及为爱情而毁灭的悲剧色彩,作者仅仅借鉴了“两棵树”的意象结构,并在此基础上完成并赋予其全新的艺术生命。

现代文学史上,沈尹默的《月夜》、鲁迅的《秋夜》、艾青的《树》,都以“树”作为核心意象。但无论结构还是主题,它们似乎都脱离了古典文本的爱情母题。沈尹默的《月夜》:“霜风呼呼的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短短的四句小诗,不再强调“两棵树”之间的缠绵和联系,而是突出两者的“并立”姿态,显示出“我”面对“霜风”与“顶高的树”携手并肩,共同迎风傲霜的平等关系和人格力量。鲁迅的散文《秋夜》,并排而立的“两株枣树”又被赋予了一种孤独强悍的气质:“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眨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即使只剩下“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眨着许多蛊惑的眼睛”。它们与那“做着春天的梦”、 “冻得红惨惨、瑟缩着”的“粉红色的小花”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树”和“花”的意象,决然没有了爱情的寓意,它们是“战士”和“怯懦者”的分野。鲁迅在“树”的形象中寄予了深刻而复杂的精神蕴含。

以上两个文本中的“树”,成为追求平等、富有个性意识和战斗精神的人格化形象,恰是五四时期诗人对自我形象的真切描绘和定位。

艾青1940年创作的诗作《树》,发展了五四文学“树”的精神意象:“一棵树,一棵树/彼此孤离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它们的距离//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它们的根伸长着/在看不见的深处/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在中华民族全民抗战的语境下,“两棵树”成为中华民族团结一致共同御敌的凝聚力的象征。舒婷的《致》与艾青的《树》在结构及意象气息上有着神秘的契合:她把艾诗中的主要意象——两棵看似“孤立”而又“根须纠缠”的树,扩展为更为复杂的意象群,包括“橡树”和“木棉”、“凌霄花”和“鸟儿”、“泉源”和“险峰”、 “日光”和“春雨”等等。另外,舒婷还对艾青的爱国主义主题进行了改写,将团结抗日的象征意义改写为诉求两性平等的爱情诗篇,通过对爱的思索,抒写了理想主义的探索和追求。

可以看出,从中国古典主义的源头,到近现代的文化革命,“树”的意象历经数次由简单到复杂的演变。舒婷的《致》是从前人的作品中走出来的,我们依稀可以嗅到那远古的气息和现代的硝烟。但它又不是哪一部文学作品的嫡系亲子,因为整个文学的天地没有哪一部作品就是权威。“整部文学史从上古质朴的文学一直写到现代深奥精良的作品;在这过程中,我们有机会瞥见原来文学史呈现于原始文化中的较为局限和简单的程式系统逐渐演变而成的复杂体系。”[5](P83)绵延不绝的文本,只是一段周而复始的文学记忆。对于四岁读古诗、小学三年级就把眼睛“读坏”的舒婷而言,文学的“记忆”不可谓不丰厚,更何况经历了非文化的“革命”创痛,作为一代下乡知青的代表,舒婷对生活底蕴的参悟,显然是别有洞天的。对“木棉”与“橡树”意义的寻找,已不是传统爱情意义上的回归,也不只是“战士”和“民族精神”意象的简单重复,而是在新的语境下对原有意象的变型再造,具有全新的艺术思维和坚卓的艺术生命。

二、对话与冲突:在现代启蒙中进行的文化突围

从历时向度上看,《致》与中国传统文学密不可分,具有明显的互文性。也正是在这种“互文性”的写作活动中,作者才获得了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心智动能,超越了个人的视域,进入到历史与文化的深处。值得注意的是,互文性写作并不是拼贴已有文本的“能指间的游戏”。相反,写作个体所具有的多元文化、审美趣味、思维特点以及价值取向等,使互文性写作蕴涵着一系列的价值冲突,呈现出明显的互异性。通过比较,我们发现, 《致》在意象设置、主题表达、时代特征和诗体特征等方面与前人的文本都存在较大的差异。

从意象设置来看,古典文本中的“两棵树”常常是“根交叶盖”、“青藤缠树”,且常常伴随着“两只鸟”同时出现。比翼鸟、鸳鸯鸟的特点是双宿双飞,同生共死,二者间没有时空的距离,象征了爱情的幸福完满,但透过表面完满的意象,我们可以体味到爱情双方的人格依附关系。在《致》中则没有了“两只鸟”的意象,而只选用了比肩而立,充满生机的“两棵树”作为情感抒发的媒介。这象征着男女的两棵树是独立的、平等的,木棉必须是橡树近旁的傲然独立的伴侣。在意象的变化中,可见作者冲破传统、追逐新生的宏愿。

从主题表达看,古典文本中两棵树的意境是表现爱情永恒的主题,而且往往是随着爱情主体的毁灭而出现的。《致》中的两棵树否定了旧式文化中以人身依附为根基的两性关系,摆脱了古典文学“二位一体”的形象范式,并终结了爱情的生命悲剧而走上了平等对话的爱情之旅,它突出了彼此的距离和独立性,鲜明地体现了以不舍弃各自独立位置与人格为前提的现代爱情品格。至此,心灵相通已经取代了肉体纠缠。文本中“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种“心心相印”的现代爱情,正是“伟大”、“坚贞”情感的应有之意。舒婷的爱,是自立的爱,是广博的爱,舒婷先于时代而觉醒,她认为自己的觉醒“是对传统观念产生怀疑和挑战心理。要求生活恢复本来面目。不要告诉我这样做,而让我想想为什么和我要怎样做。让我们能选择,能感觉到自己也在为历史、为民族负责任”。[6](P253)这种主题于当时乃至现在,都是文学创作中不可或缺的珍稀资源,这也是作者长期精神追求和艺术探索的结果。

从时代特征看,经历了十年浩劫,舒婷是精神情感上倍受压抑的一代人中率先觉醒的诗人。面对“文革”导致的精神危机、信仰混乱和动摇,她理智而清醒,坚持理想主义和生活信念。“启蒙”文学取代“文革”文学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作为应历史的诉求“及时赶到”的诗人,舒婷借助《致》这首诗,以个人话语的表达方式呈现了集体话语的精髓,以“小我”的口吻喊出“大我”的声音,得到了热烈的欢迎和广泛的推崇。

从表达方式即诗体特征看,舒婷的《致》与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以下简称《我》)形成了互文。但不同于经典的“无私奉献”的爱情理论,《致》中更多的是以爱情告白的方式表明作者对新时期女性人格的独立、灵魂释放的追求和对男性中心话语和男性权威的有力挑战。

《我》选用独白体,以男性价值观为依托,用男性主人公的口吻表达爱情: “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象征男性的意象宽阔粗犷,充满了给予包容的力量;女性精巧柔弱是被保护的对象。前者对后者有绝对的主动权,而后者对前者只有依赖。这种意象表达的关系,可以说是对传统两性关系的一种经典表述。与《我》的独白体相对,《致》选用倾诉体,以“致”这种较正规严肃的方式“告白”:“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由此开始了女诗人同男性的对话。诗人以“我如果爱你”的虚拟前提将两性置于平等的位置,是对传统男性话语的挑战和回应,也为全诗定下了带有冲突和抗争意味的基调。

诗中“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和“绝不学痴情的鸟儿”的坚定表达,抗击了男人世俗社会依附性的爱情观念。传统女人用“泉源”给男人“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做“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但这棵独立的“木棉”的心声是:绝不!表达出对以男性为中心、女人只是陪衬物的不平等世俗观强烈的冲突和反抗意念。体现了女性的自我觉醒和对自身及社会传统观念的审视、批判,同时也在“分担”“共享”中表达了自我价值要得到男性和社会认可的意愿。作者不仅是表白“要求平等”的爱情观念,“而是以爱情告白的方式,发出来自男性中心社会边缘的第一声呐喊,表明作者对旧式女性缺乏精神独立的批判和对新时期女性人格的独立、灵魂释放的追求,同时也是面对男性中心话语和男性权威的有力挑战。”[7](P95)

这是一场现代对传统的文化突围,这种突围不仅表现在对本土文化的继承与反叛上,也表现为对异域民族文化的获取和反思。实际上,写作中的“互文性”是沿着纵向和横向两个向度展开的:“在纵向的向度上,写作者不断指向历史或传统,不断地对本民族的历史传统做出时代化的沉思;在横向的向度上,写作者不断穿越区域或民族的限度,在异民族文化 (多元文化)中获取透视本民族历史文化的思想与知识。”[8](P8)

三、发展与定位:走向宏大叙事的主流意识

从阅读模式上看,《致》和其前后的文本也形成互文。互文性不单体现在文学创作上,它同时也体现在阅读模式中,互文性阅读允许读者对同一作者文本的关联性思考。里法尔特将互文性视为一种解码活动,一种“感知的模式,是读者对文本的解释,使读者识别出文本艺术赖以存在的结构”,“是一种阅读效果”,“读者对作品的延续构成了互文性的一个重要层面,它是读者的记忆,是无时序性的。只要这一延续能够促进能指性的产生,它就对阅读起作用”。[1](P14)据此,我们把舒婷的《致》与其前后的创作文本相结合,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创作思想的发展历程及其走向宏大叙事的主流意识定位。

作为接受传统教育的女性,舒婷在登上文坛之初就体现出不同凡响的作为。她的作品从来不是对爱情的单一讴歌,在表述“爱”的情感时,她更多地选择“大海”等宏大意象。创作于1975年1月的《海滨晨曲》,抒发的是“女儿”对“大海”母亲的炽情,并表现出勇敢者的性格:大海,我愿“做你呼唤自由的使者”,“让你的飓风把我炼成你的歌喉,你的狂涛把我塑成你的性格。我绝不犹豫,绝不后退,绝不发抖,大海呵,请记住——我是你忠实的女儿。……把我的心紧紧贴上你胸膛的风波。”写于同年6月的《船》,“一只小船”和“满潮的海面”之间“隔着永恒的距离”,只能“怅然相望”,虽然弱小的女子是船,但“绝不随波逐流”,也可见其独立和坚强。而写于同年底的《赠》中有这样的句子:“你没有觉察到/我在你身边的步子/放得多么慢/如果你是火/我原是炭/想这样安慰你/然而我不敢。” “如果你是树/我就是土壤/想这样提醒你/然而我不敢。”这里的“不敢”写的是真正的男女之爱的情状,与先前的“勇敢”之态似形成抵牾。从中看出,舒婷的早期创作,在表现两性之爱的关系时,还留有传统观念的鲜明印记,对女性的自我意识、自我定位是不甚明晰的。

但可贵的是,舒婷的创作始于传统没有止于传统。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以《致》为标志,围绕着女性个体命运的思索与定位,她开始走向了反叛的道路。在这个阶段,作者以对男权文化统治下形成的价值体系和话语模式为反思的起点,在创作中探索女性文化的坐标。《致》中女性对爱的思索、对爱的表达坚定而成熟:要做一株“木棉”,和“橡树”比肩而立。对于女性角色的探索与定位,清晰而成熟了。

值得注意的是, 《致》最后的情感告白:“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有研究者认为,此处的书写属于“诗歌中的异质因素”,“其一是男性支配形象的复归,其二是高大伟岸的外在形体想象的复归。由此,它们对诗歌前半部女性意识的张扬构成了一种价值旨归上的反动”。[9](P32)我们认为,恰恰是“位置”和“土地”等意象,延续了作者宏大叙事的风格,是诗人思想、艺术探索的发展和定位,并使全诗的思想境界得到进一步的升华:“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这样的情感,已经远远超出了私人感情的小圈子,而具有了更加深广的内涵和意义。在作者看来,爱情不应是一种单一的感情,它应和对祖国、人民、事业的爱,以及对我们赖以生存的这片大地的爱融合在一起,才会有宽大的胸襟、坚实的基础,成为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一种高洁而神圣的感情。也唯其如此,才显示出无比珍贵的价值和独具特色的风采。

“位置”和“土地”的意象在《致》之后的作品中多次出现,并发展成熟。在1980年创作的《馈赠》、《落叶》和《土地情诗》中,舒婷多次将回归“大地”的信念毫无掩饰地彰显出来,这既是对“爱”的发展与定位,也是对“树”这一意象内涵的不断强化。《馈赠》:“我的全部感情/都是土地的馈赠”,诗句道出了舒婷“大爱”的渊源——土地是其生长和发展的基地。也正是出于对土地的感恩,舒婷在《落叶》中高歌:“树却应当只有/一个主题/‘为向天自由伸展/我们绝不离开大地’。”这个“大地”既是传统,也是祖国,与《致》的末节一脉相承。至此,舒婷对坚贞的爱情理想的述说,已经完全转向了展示一种更宽广的大爱: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尊重、诚挚的情感。由《致》中对人格平等、个性独立、互相支持、携手并进的爱情理想,上升到人与人之间的博爱,进而升华到热爱祖国、忠于祖国这种无比坚定的信仰和情感。《土地情诗》中更是对脚下的这片热土直抒胸臆:“我爱土地……日夜向土地倾诉着/永不变质的爱情”,这哪里单单是爱情,超越男女之爱,超越母子之情,上升为人类至真至纯的“大爱”!这是舒婷终生坚定的“大爱”的信仰。难怪舒婷反复重申:“我从来认为我是普通劳动人民中间的一员,我的忧伤和欢乐都是来自这块汗水和眼泪浸透的土地。”[6](P254)这种跃进和定位,使舒婷诗歌不断走向宏大叙事的主流意识形态,也使其思想性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致》之后的《双桅船》也是一首同旨趣的诗,抒发爱的理想始终如一:“不怕天涯海角,岂在朝朝暮暮”—— “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舒婷的爱,始终讲究“距离”、自由、独立,强调心神相通。这是“木棉”精神的继承和发展,彰显出拥有现代意识的新女性人格的自信与伟大。

通过对舒婷《致》前后文本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舒婷的诗以独特的情感体验和鲜明的意象,真实地展示了一代人的情感历程。她的创作诠释了传统与反传统的辨证命题。透过《致》及其互文的解读,我们不难发现她创作变化的过程既是一个不断向外开放、扩展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向内收缩、积淀为历史的过程——亦即传统化的过程。在诗中,立足于理性思考基础之上的“爱”,在经历由“小我”成长为“大我”的同时,升华和开拓为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大爱”,这种成长和她多年来对于信念的执着坚持不无关系:“我的梦想是池塘的梦想,生存不仅映照天空,让周围的垂柳和紫云英,把我吸取干净吧。缘着树根我走向叶脉,凋谢于我并非悲伤。我表达了自己,我获得了生命。” “我”的使命是“在孩子的双眸里,燃起金色的小火,在种子胚芽中,唱着翠绿的歌。我简单而又丰富,所以我深刻。”[10](P45)这也可看做是对 《致橡树》文化意旨的延伸和总结吧!

[1]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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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刘登翰.一股不可遏制的新诗潮——从舒婷的创作和争论谈起[M]//谢冕,唐晓渡.磁场与魔方——新潮诗论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4]马树华.从语境理论角度探究《致橡树》的多重意蕴[J].江苏社会科学(教育文化版),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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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舒婷.生活、书籍与诗[M]//舒婷诗文自选集.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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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舒婷.馈赠[M]//舒婷诗文自选集.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

I207.22

A

2095-0292(2011)04-0084-00

2011-05-10

郭韧希,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写作与阅读教学、文体学。

[责任编辑 薄 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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