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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论吕思勉的历史考据成就

2011-08-15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考据札记史学

何 周

(安徽大学历史系,安徽合肥 230039)

吕思勉 (1884-1957),字诚之,江苏武进 (今常州市)人。他在通史、断代史和专门史诸多领域里,都取得了巨大成就。港台史学界对他推崇有加,台湾中央研究院著名史学家严耕望把吕思勉、陈垣、陈寅恪、钱穆一并推重为“前辈史学四大家”,并分析了吕思勉名声没有另外三位大的原因,说实际上吕思勉的成就不在另三位之下。[1]本文就吕思勉的历史考据成就 (其中的古书辨伪,也应视为考证,因内容较多,限于篇幅,另文详论,此文不赘)进行一点探讨,期望能为吕思勉研究尽点绵薄之力。

一、历史考据成就

吕思勉逾千万言的著述中,很大一部分是有关古史的考据文章。其中有专门的考据论文,大部分以读史札记的体裁写作,后来结集出版的有《燕石札记》(1937)、《燕石续札》(1958)。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吕思勉读史札记》收录了包括此两书在内的526篇札记;1987年出版的《论学集林》收录了另外的117篇札记,1995年出版的《吕思勉遗文集》收录了87篇,200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新出版的《吕思勉读史札记》则将前几本书的札记全部收录,又增补了32篇未刊过的,这样总共有762篇札记,共126万多字。“其所录札记或考证史实,或订正文献,更多的是对史事的分析研究……吕先生的那些有系统、有分量、有见解的论文、著作,就是在这种坚持不懈、有计划地阅读和撰写札记的基础上,再加以综合研究,融合贯通而成的”[2]。有的考据成果是有机融合在著作中的,他的两部通史《白话本国史》(1923年)、《吕著中国通史》(1940、1945年),四部断代史《先秦史》(1941年)、《秦汉史》(1947年)、《两晋南北朝史》(1948年)和《隋唐五代史》 (1959年),所有史实和论断,都力求做到言之有据,不妄下断言,充盈着精确的考据。吕思勉对这些史著的史料来源都详加注释、详加考证,使人对该时段的历史进程和各种典章制度的源流一目了然、无法置疑。其它专门史著作,也都有这种精确考证、详加注释、征引繁富的特点,其实都有大量考据工作在其中。他还有对考据学的理论总结,如在《历史研究法》(1945年)一书中,论述了考据的必要性和考订史事的方法,在《史学研究法》(抗战前讲义,后以《史学与史籍》为题编入《吕著史学与史籍》)中,专门论述了考证的方法,在《<史通>评》(1934年)和《<文史通义>评》(抗战前讲稿)中,都有关于历史考据的理论阐述。他回顾自己的著作时说,“《中国民族史》,此书考古处有可取……《史通评》……亦附考据辩证。《经子解题》,论读古书方法,及考证古籍,推论古代学术派别源流处,可供参考……《燕石札记》,考证尚可取……”[3]

吕思勉对古史的考证,范围广阔,内容丰富,古史的方方面面,凡有利于民族进步和学术发展之处,他都愿意去探索。在《中国通史》中,他专门考证了历史上的婚姻、族制、政体、阶级、财产、官制、选举、赋税、兵制、刑法、实业、货币、衣食、住行、教育、语文、学术和宗教;对历史发展进程的叙述,也是考证式的,力求言之有据。在《先秦史》中,因为古史的茫昧特点,更明显地体现了这种考证特色,也更集中地展现了吕思勉的考证功力。对古史进程作了考证之后,他又分民族疆域 (含先秦时诸民族、先秦疆域)、社会组织 (含昏制、族制、人口、等级)、农工商业 (含农业、工业、商业、泉币)、衣食住行 (含饮食、衣服、宫室、交通)、政治制度 (封建、官制、选举、租税、兵制、刑法)、宗教学术 (含文字、古代宗教学术、宦学、先秦诸子)等几个方面,集中进行考证,使读者对于先秦古史的方方面面,有个较清晰可信的全盘印象。《先秦史》、《两晋南北朝史》和《隋唐五代史》,与《先秦史》一样,在对历史发展进程作记录后,大略都分社会组织、社会等级、人民生计、实业、人民生活、政治制度、学术、宗教等大的方面,下面再分小方面,进行考证。这些都是吕思勉认为历史研究要认真考证的主要方面,基本涉及了政治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这些考证都基于二十四史等基本的史料、常见的古书,吕思勉靠的是敏锐的眼光和卓绝的史识,通过对常见史料的爬梳拣剔、综合归纳,从中发现历史发展的大势和细节。

“人家都说我治史喜欢讲考据,其实我是喜欢讲政治和社会各问题的,不过现在各种社会科学,都极精深,我都是外行,不敢乱谈,所以只好讲讲考据罢了。”[3]这当然是吕思勉的谦辞了。徐震在《吕诚之先生六十寿序》中评价道:“吾观其所著书,闳雅似顾亭林,渊博似钱晓征,论证似戴东原,辩达似章实斋,而其所言者又皆出于一己之独得,虽吾乡乾嘉群彦能如此者亦鲜矣。”[4]寿序之作虽不免过誉,但此语如果用来评价吕思勉的考据学成就,似也不为过。武进陈协恭在为吕思勉的《中国民族史》作的《序》中说:“考证之学,以清代为最精。实详于经而略于史。清儒之考史者,多留心于一枝一节,为古人弥缝其阙,匡救其灾,其能贯串全史,观其会通盖寡;比合史事,发现前人所未知之事实者,尤不可睹矣。君之所为,诚足令先辈咋舌。附录诸篇,若三皇五帝,昆仑、鬼方、长狄诸考,则又淹贯经子,虽专门之经生有不逮。”[5]

二、历史考据的求真宗旨

吕思勉为什么如此重视历史考据呢?这跟他的学术求真的宗旨是分不开的。他认为学术的核心宗旨是一力求真,“治史旨在求真”[6]。在《在蔡孑民论》一文中,他写到:“学术为国家社会兴盛的根源……要研究学术,却宜置致用于度外,而专一求其精深……其实学问只分真伪,真正的学术,哪有无用的呢?”[3]在《经子解题》中,他谈到治学要客观,忌讳主观,“治学之法,忌偏重主观。偏重主观者,一时似惬心贵当,而终不免于差谬。能注重客观则反是。”[7]历史与其它的学术一样,也要求真客观,“历史是一种学术,凡学术都贵真实。只要忠实从事,他自然会告诉你所以然的道理,指示你当遵循的途径。”[8]“自然不论什么学问。研究的对象。都贵于正确。历史是供给各种学问以正确的材料。其本身的材料。不能不正确。无待于言。这是不得已的事。提高学科的程度。其关键全在于此。”[9]在吕思勉看来,考据是史学求真的必由途径,也是历史学科得到发扬的关键。

治史的宗旨在求真,但历史留下来的材料,其可靠性往往令人怀疑。吕思勉不是近代疑古派的成员,不像疑古派成员那样逢古必疑,但他也对古史材料的正确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认识到,“历史上所传的情节,多非其真,读书的人不可不自出手眼。”[10]“古人言古事,信口开河者甚多,正未可据为典要。”[3]史学研究离不开考据,“各种学问,皆须求得正确之事实,然后归纳之而得其公理,史学亦犹是也。前人所记载之事实,无可径认为完全、正确之理。从事于补足考证,实为第一步工夫。补足与考证,即前人之所谓考据也。故讲史学离不开考据。”[3]而且,“宜考据精详。治史学所最贵者为正确之事实,盖史学既为归纳之学,其根本在于观众事之会通,以求其公例,若所根据之事实先不正确,则其所求得之公例,亦必谬误故也。吾国史籍浩如烟海,所存之材料实至多,其足供考据者何限?向来史家记载,其疏漏讹误,非加考据,断不能得正确之事实者亦甚多,观后世史学家之所考据者可见。”[11]即使不是什么都讲考据,然而治史还是要了解点考据知识的,否则容易闹出笑话,“凡治史,固不必都讲考据,然考据之门径,是不能不知道的;于注释亦应留意;否则所据的全系靠不住的材料,甚至连字句都解释错了,往往闹成笑柄。”[6]

三、考据成就取得的原因

1.知识广博,根基广阔

吕思勉很小就受到很好的旧学教育,八岁时其母就取《纲鉴正史约编》为他讲解,此后他一直勤奋读书,心无旁鹜,淡泊名利,以治史为己任。民国时期的史学家,重视新出的史料,对二十四史等旧史料不是很看重,但吕思勉先后看了几遍,这在当时的史学家里很少有。同时他紧跟同时代的学术前沿,对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人的著作也很看重,而且还利用国外社会科学的理论考证古史。正是有了如此广博的知识背景,他才能在历史考据工作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他说:“考据并不甚难,当你相当的看过前人之作,而自己读史又要去推求某一事件的真相时,只要你肯下功夫去搜集材料,材料搜集齐全时,排比起来,自然可得一个结论。但是对于群书的源流和体例,须有常识。又什么事件其中是有问题的,值得考据,需要考据,则是由于你的眼光而决定。眼光一半由于天资,一半亦由于学力。涉猎的书多了,自然读一种书时,容易觉得有问题,所以讲学问,根基总要相当的广阔,而考据成绩的好坏,并不在于考据的本身。”[3]

2.深嗜笃好,不能自已而为之

吕思勉之所以在考据上倾注毕生心血,并不是认为只有考据才有价值,他也意识到考据之弊,“然考据之学,有其利亦有其弊;实事求是,其利也。眼光局促,思想拘滞,其弊也。学问固贵证实,亦须重理想。凡研究学术,不循他人之途辙,变更方向自有发明,为上乘。此时势所造,非可强求。循时会之所趋,联接多数事实,发明精确定理者,为中乘。若仅以普通眼光,搜集普通材料,求得普通结论者,则下乘矣。此恒人所能也。近日之学风,颇视此等下乘工作为上乘,误会研究学问不过如此,则误矣!章太炎氏二十年前演讲,曾谓:中国学术坏于考据,拘泥事实,心思太不空灵,学术进步受其阻碍。此说,予当时不甚谓然。今日思之,确有至理。一切学问,有证据者未必尽是;无证据者,未必尽非。非无证据,乃其证据猝不可得耳。”[12]既然学问不仅仅是考据,且考据有时候还阻碍学术进步,那他为什么仍对考据孜孜以求呢?这里面就有个人的才性和兴趣所在了,他在分析清代考据学时说到:“清代考据之学,极为兴盛。其人实自视为无用之学 (他们至多谓非借重于此,则不能知圣人之道而已,并不敢以知圣人之道自居。)不过因深嗜笃好,不能自已而为之,此种精神,颇与近代科学精神相契合。梁任公是最爱好考据的人,其早年的议论,却力诋考据之学为破碎无用,便可知此中消息。职是故,中国近代,需要纯科学甚亟,中国近代学者的精神,其去纯科学反愈远。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看似无关实际,其实此为整个民族趋向转变的一个大关键。非此中消息先有转变,时局是不会有转机的。”[3]这既是对清代学者的剖析,也是他的自况,他本人也是“因深嗜笃好,不能自已而为之”,而真正的学术正需要这样的纯科学精神,不为名利而潜心学术,也只有这样的学者才是真学者,才真正能促进学术与文化的进步。

3.受传统考据学风的影响

吕思勉考据成就的取得,还与对清代学风的承袭有关。其同时代的师友及学术大家,其实也受到清代学风的影响,他们给予吕思勉的影响其实还是来自传统的考据风气。“无论何种学风,时代相近,则关系密切。清代学风,自易为吾人所承袭。”[12]他早年生活的年代,距离清代很近,周边的师长都是清代遗民,因此其不免受到熏染。而晚清学风,承乾嘉学风,最好考据,对不讲考据的学术极其不屑。吕思勉在《自述》中回忆说,“少时读史,最爱《日知录》、《廿二史札记》,稍长,亦服膺《十七史商榷》、《癸巳类稿》。今自检点,于顾先生殊愧望尘,于余家差可肩随耳。”[13]“我治史的好讲考据,受《日知录》《廿二史札记》两部书,和梁任公先生在杂志中发表的论文,影响最深。章太炎先生的文字,于我亦有相当影响;亲炙而受益的,则为丁桂徵、屠敬山两先生。”[3]“十七岁,始与表兄管达如 (联第)相见,达如为吾邑名宿谢钟英先生之弟子,因此得交先生之子利恒 (观),间接得闻先生之绪论。先生以考证著名,尤长于地理,然我间接得先生之益的,却不在其考证,而不为表面的记载所囿,其根基实值于此时。至于后来,则读章太炎、严几道两先生的译著,受其启发亦非浅。当世之所以称严先生者为译述,称章先生为经学,为小学,为文学,以吾观之,均不若其议论能力求核实之可贵。”[13]“十七岁这一年,又始识同邑丁桂徵先生 (同绍)。先生为经学名家,于小学尤精熟,问以一字,随手检出《说文》和《说文》以后的文字,比我们查字典还要快。”[13]接触的学者都擅长考据,对他的影响是可以想见的。

吕思勉是现代成就卓著的史学大师,他的著作先后出版的逾千万言。他的著作里总充盈着崇高的道德修养、赤诚的爱国之心、对国计民生的关切、对社会改革的热忱,这一切都足为后学范式。

[1]严耕望.通贯的断代史家——吕思勉[M]//俞振基.蒿庐问学记.北京:三联书店,1996:84-85.

[2]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前言.

[3]吕思勉.吕思勉遗文集:上[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451,410,402,261,261,411,403-404,192.

[4]徐振.吕诚之先生六十寿序[J].常州文史资料,1984(5):57.

[5]吕思勉.中国民族史[M].上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7:序.

[6]吕思勉.吕著史学与史籍[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05,99.

[7]吕思勉.经子解题[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6.

[8]吕思勉.吕著中国通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74.

[9]吕思勉.本国史(新学制高级中学教科书)[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例言.

[10]吕思勉.吕著史地通俗读物四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42.

[11]李永圻.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M].上海:上海书店,1992:82-83.

[12]吕思勉.吕思勉论学丛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541,541.

[13]吕思勉.吕思勉文史四讲[M].北京:中华书局,2008:192,195,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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