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看似寻常最奇崛
——谈老舍小说的景物描写

2011-08-15周宝玉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二马帆船写景

周宝玉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作家作品研究

看似寻常最奇崛
——谈老舍小说的景物描写

周宝玉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老舍小说的景物描写极具个性,不仅将写景融入小说的整体架构,而且巧妙地将景物与人生结合在一起。本文试图以《二马》中的部分写景段落为例,分析老舍笔下景物描写的特色,探寻其内在的意义和价值,并试图为深入理解老舍小说提供一种新的途径。

老舍;景物描写;情境;二马

老舍小说以其浓郁的京味和幽默的文笔一直拥有众多的读者,更以其深广的社会内容及思想意义成就了老舍文学大师的地位。他的小说无论是语言风格还是结构形式都极具艺术个性。半个多世纪以来,学界对于老舍小说的研究著作可谓铺天盖地,研究者极尽其深其细,然而,众多的研究往往只集中于老舍小说的人物塑造、言语风格、思想内容、创作手法等方面,对于老舍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则鲜有涉及,而老舍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却恰恰有着更多可挖掘之处,这不能不说是老舍研究的一个小小缺憾。本文试图从老舍的创作谈之《景物的描写》入手,以老舍本人对于小说创作中应如何写景的观点来理解和阐释其小说中的景物描写,以“老”释“老”,并着重以长篇小说《二马》为例,具体阐释老舍小说中景物描写的深广内涵。

老舍在其创作谈中论及景物的描写,认为景物是故事的“背景”,或曰“色彩”,是“与人物故事分不开的”,景物的范围也很广泛,“社会、家庭、阶级、职业、时间等等都可以算在里边”,“景物与人物须密切地连成一片”[1]。小说中的写景需要创构某种情境,即作家为刻画某一个人物而建构出来的景物,而不仅止于对自然景物的描摹。所以,写景是绝非孤立的,其与人物的关系是至关重要的。可以说,小说中的“景”都是主观的,一片风景就是一种心理状态,一切写景都是为了描绘某个人物的某种心境,即如王国维语“一切景语皆情语”。优秀的作家从不随便写应景的风景,景物描写在小说中绝非装饰,而是占有重要地位,是小说中的一个角色,是有喜怒哀乐,有善恶美丑的。老舍写景的段落有的内容十分丰富,不惜笔墨,也有的非常简短,寥寥几笔,然而寻常之景往往蕴含着不平常之处。下面以老舍的《二马》为例,具体分析老舍小说中的景物描写。

《二马》是一部带有浓厚异域风情的小说。在《二马》之前,老舍已经写了《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两部长篇小说,无论是在小说的构架还是在语言运用方面,这部小说都已经渐渐趋于成熟,正如作者所说,“《二马》中的细腻之处是在《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里找不到的”[2]。由此我们可以推断,《二马》中的景物描写理应较前两部长篇小说更为出色。该小说第一章的两段景物描写就已经充分显示出了作家深厚的写景功力。

由于《二马》采用倒叙的手法,因此小说一开头就叙述了故事的结局,即马威打算离开伦敦,开始新的生活。小说第一章主要叙述了马威离开之前的思想活动以及托付李子荣交予温都姑娘钻石戒指一事。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贯穿了两段绝佳的景物描写:一段是马威决意离开伦敦之后,在玉石牌楼公园独处时,从下午至黄昏再至入夜的景色;一段是马威于第二天清早从李子荣住处不辞而别之后,李子荣从窗子看泰晤士河时捕捉到的景色。

关于第一处景物描写又可以按时间顺序划分为三个阶段,即玉石牌楼下午的热闹纷繁,黄昏的渐趋寂寥,以及入夜的清冷寂静。依据上下文推测,马威应该是下午时分到达玉石牌楼公园,这正赶上公园最热闹的时候,公园里有各个党派的集会和斗争:有打着红旗的工人,打着国旗的守旧党,打着蓝旗的救世军,有天主教讲道的,有讲印度独立的,讲赶快灭中国的,讲自由党复兴的…等等。这些描绘公园各色人等与各类活动的文字看似闲来之笔,其实不然,作家用大量笔墨描绘种种热闹景象便于看似无意之中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情境——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伦敦,并且几乎全方位地透视了当时的社会背景:斗争中的劳资矛盾,宗教调和,西方中心论和黄祸论,反殖民主义以及各种资产阶级社会思潮等等。这既是小说主人公其时所处的小环境,也是整个故事发生的大环境,而小环境与大环境合二为一的奥妙就在于老舍所选的地点之巧妙——公园。公园、广场这些生活中毫不出奇的地点一旦进入小说往往就会成为一个重要角色。在世俗的要求里,广场是群众宣泄激情和交换信息的场所,而在知识分子眼中,广场却成了他们布道最合适的地点,如“四五”天安门广场诗歌运动表达的是知识分子对“四人帮”的批判,充分体现了知识分子文以载道、补察时政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另有抗战时期兴起的“广场戏剧”、“秧歌剧”、“活报剧”等,因其“广场”的特殊定位,使戏剧这样一种文艺形式离开剧场,深入民间,达到了政治教化与宣泄功能的统一。

庙堂、广场、民间的概念由陈思和先生首次提出。20世纪的人文知识分子一直在庙堂、广场、民间这三方空间中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价值,对他们而言,“传统的庙堂之路已经无法延续,与庙堂意识相关的那种兼济天下大任的忧国忧民的责任感则在‘广场’上被重新唤醒”[3],以启蒙的激情走进现代历史之中,然而在有形的历史事件和无形的文化背景制约下,“广场”的价值趋向愈益显出某种虚幻的性质,特别是进入90年代后,“广场”与“民间”相比,民间的世界是实在、丰富、驳杂的,蕴含着生命的精髓和污垢、文化的精脉和惰性,知识分子们试图在这个藏污纳垢的世界中,找到其精神和生命的滋养,这种寻找无疑是艰难的,然而在跋涉、寻问的过程中,一种富有生命活力和内在质感的知识分子精神肯定会蓬勃生长。庙堂意识是传统知识分子的主要价值取向,它的主要特点是知识分子借助最高的世俗权威向整个社会推行自己的价值主张。广场意识是指现代知识分子向西方启蒙主义文化传统学来的近似于伦敦海德公园的一种试验,他们幻想有一个“场”,可以俯瞰芸芸众生,向他们布道,不借助君权的力量,单凭知识分子自身建立一个新的南面而王的位置。民间是一个多维度、多层次的概念,主要是指主流意识形态之外的一个生存空间和文化空间。广场既非民间也非庙堂,却兼具民间与庙堂的特色,既有民间世俗的生活气息,亦有意识形态的隐约渗透。作家选取这些地点作为故事的发生地就相当于剪取了社会的一角,那么其中的人和事自然便是典型社会活动的缩影。所以说老舍在选景方面是极具艺术性的,作者后来的著名话剧《茶馆》中“茶馆”一地的选取更是具有典型意义。作者以“茶馆”结构全剧,“埋葬了三个旧时代,表现了‘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的重大主题”[4],构思不可谓不精妙。

当然,典型环境的呈现离不开对人物的抒写,任何一种环境的描绘都是人物某种心境的映照,公园的热闹非凡与马威心中的孤苦寂寞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映衬出了马威离家之后的孤独寂寞和前途未卜的迷茫。概言之,公园下午的一景无论对于人物的发展还是对于小说的总体架构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再来看玉石牌楼黄昏时的景物描写:“……已经快落太阳了,一片一片的红云彩把绿绒似的草地照成了紫不溜儿的。工人的红旗慢慢的变成一块定住了的紫血似的……”这两句景物描写最显著的特点是色彩的有序运用及合理过渡:红色的晚霞照在绿色的草地上,自然呈现出灰蒙蒙的紫色,同样,随着光线的逐渐暗淡,红旗也理所当然现出暗淡的紫色来。此处清晰地体现出作者描写景物的有序性及合理性,这自然要建立在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丰富的生活经验的积累之上。

当然更巧妙的是接下来描写公园入夜时分景物的一段文字,该段更明显地体现出了老舍写景的秩序性和层次性:“西边的云彩慢慢的把太阳的余光散尽了。先是一层一层的蒙上浅葡萄灰色,借着太阳最后的那点反照,好像野鸽脖子上的那层灰里透蓝的霜儿……”夕阳将落,余光散尽,暮色升起,这时候的天色是灰色无疑,但是老舍将之称为“浅葡萄灰色”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前面已经说过夕阳下的草地是“紫不溜儿的”,现在天色愈加黯淡,灰色罩着紫色,像是挂着白霜儿的紫葡萄似的,可不是“浅葡萄灰色”么?这个说法既生动形象,又合理地承接了上文。再来看下面的比喻——“好像野鸽脖子上的那层灰里透蓝的霜儿”,此时夕阳已然落山,深沉的暮色加上回光返照的落阳的光辉,天空便放出蒙蒙的蓝灰色。然而这里喻体鸽子的选取却是别出心裁的,打比方自是最好就近选取喻体,而广场或公园是鸽子经常出现的场所,这是十分符合自然逻辑的。而野鸽脖子上的颜色也恰如其分的比喻了傍晚的天色——有些黯淡的灰,灰色里透着一丝充塞着暮气的蓝。由此可见,哪怕是一个简单的比喻,老舍也从不随便用笔,老舍写景的细致严谨可见一斑。接下来,“灰色越来越深,无形的和地上的雾圈连成一片,把地上的颜色全吞进黑暗里去了。”暮色渐渐深重,可是为什么和地上的“雾圈连成一片”呢?这是和故事的发生地伦敦的气候紧密契合的,在伦敦,傍晚时分一般是有雾的,这样描写才更加符合逻辑。紧接着,黑夜袭来,“人们一来二去的差不多散净了”,华灯初上,“四面的煤气灯全点着了”。这句描写中有一个极其普通的词值得注意——“一来二去”,这个词不仅写出了天黑之后人们渐渐散去的行动,也表现出了人们散去的持续性,这个词既是动作性的也是时间性的,将动作的短暂性和时间的持久性恰当地结合起来。最后,“玉石牌楼红的绿的汽车一闪一闪的绕着圈儿跑……”,“草地上没有人了,只是铁栏杆的旁边还有个黑影儿”。这黑影无疑是马威,马威的独自静立和马路上奔跑的汽车、流动的行人以及闪亮的煤气灯均形成鲜明的动静对比,热闹的背景更衬托出了马威的孤单和迷茫。

总而言之,这一段写景的文字是这一章也是整部小说的重要段落之一,不仅暗示了小说的社会环境,也很好地体现出了人物的心理状态。该部分景物描写内容深广、含义丰富,不仅包括社会环境的描写,也包括自然之景的描摹。作者运笔自如,恰当地安排了景物的秩序,色彩分明,层次清晰,并且将景物的感情色彩与人物的心境结合在一起,巧妙地达到了情景合一。

小说第一章第二处写景的段落主要内容是李子荣于清早马威离开后从窗子看到的泰晤士河的景色。“河岸上还没有什么走道儿的,河上的小船可是都活动开了。”这句交代了时间是大清早,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河上只有小船已经开动,为后面详细描写小帆船做了伏笔。“岸上的小树刚吐出浅绿的叶子,……太阳光从薄雾的地方射到嫩树叶儿上,……像刚由水里捞出来的淡绿珠子”。这几句描写泰晤士河上早晨景色的文字是极具象征意味的,“小树”、“浅绿”、“嫩树叶儿”、“小淡绿珠子”,这些嫩的、绿的,充满着生命力的景色可以看做是洋溢着的青春活力的象征。小说中,李子荣是个积极向上的年轻人,他勤奋好学,富有智慧,热心并且极富有生命活力,上述的生机盎然的景色恰可以看做是李子荣的象征。同样,下文的“早潮正往上涨,一滚一滚的浪头都被阳光镶上了一层金鳞,高起来的地方一拥一拥的把这层金光挤破……”,浪潮是自然界的生命,“往上涨”、“一滚一滚”、“挤破”等动作性的词语和“金鳞”、“金光”等描写色彩的词语都体现出了自然界生命的张力,这几句描写早潮在金色的阳光下运动的景象也是旺盛的生命力的象征。

此外,作者在这一部分文字中还着重描摹了河上的小帆船,“河上的大船差不多全没挂着帆,只有几只小划子挂着白帆,……好像几只要往花上落的大白蝴蝶”。——小帆船扬着白色的帆在河上奋力行进,像是飞舞的白色蝴蝶,这白色在下文再次出现——“这挤碎了的金星儿,……又被后浪激起一堆小白花儿,真白,恰像刚由蒲公英梗子上挤出来的嫩白浆儿”。船帆是白的,浪花也是白的,由白帆船转移到白浪花上,过渡自然,符合逻辑,比喻也是恰到好处。这与前一部分描写黄昏景色所用的“紫色”、“灰色”一样,十分巧妙、秩序井然。除了描写小帆船的色彩,作者还绘出了小帆船行进的姿态:“最远的那只小帆船慢慢的忽悠着走,河浪还是一滚一滚的往前追,好像这条金龙要把那个小蝴蝶儿赶跑似的。这样赶来赶去,小帆船拐过河湾去了”。这里依旧以李子荣的视角观照河上的景物,视点落到小帆船上,小帆船在河上行进,李子荣的视线跟随之,直到小船拐过河湾从李子荣的视线中消失。细想之,作者描写小帆船在河上行进的姿态也是有深意的,小船向前开进是李子荣的自喻,是对自己积极生活的肯定与自信;小船同样也可以看作是马威的象征,“小帆船拐过河湾去了”,暗示小帆船走向了远方,是马威走向新的生活道路的象征。

通过对小说《二马》中部分写景文字的分析可以发现,老舍笔下的景物描写处处是活的,处处是特定的,看似寻常之景,然而内涵丰富、有血有肉,用语简单却极精当,最重要的是景物的描摹与人物的心境十分契合,真正做到了“景物与人生密切地连成一片”[5]。《二马》中精妙的景物描写体现了老舍艺术上的自觉、创新和开拓的精神,同时也为后来者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1]老 舍.景物的描写[A].老舍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2]老 舍.我怎样写《二马》[A].老舍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3]陈思和.民间的还原[J].文学世界,1995,(1).

[4]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5]老 舍.景物的描写[A].老舍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I206.6

A

1674-3652(2011)04-0089-03

2011-06-03

周宝玉(1984- ),女,扬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黄江华]

猜你喜欢

二马帆船写景
回忆,也是写景的利器
如何写好写景作文
写景的妙招
写景篇:写一种自然现象
帆船
环保小帆船
找帆船
“二马”领衔支付战场转向中国香港
从《二马》与《黑暗的心灵》看陌生化技巧的运用
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