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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印象:史铁生的写作之源

2011-08-15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2期

唐 敏

(四川音乐学院 戏剧影视文学系,四川 成都 610021)

记忆与印象:史铁生的写作之源

唐 敏

(四川音乐学院 戏剧影视文学系,四川 成都 610021)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记忆与印象”作为史铁生的写作之源,经历了极限体验、反思生存、通过写作寻找生存的意义以及把“记忆与印象”作为写作之源的几个阶段。

史铁生;写作;记忆与印象

史铁生是一个极有成就的宗教哲理小说家,有学者这样评价他的创作以及他对汉语言文学的贡献,“我们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位作家,一位真正的创造者,一位颠覆者,他不再从眼前的现实中、从传说中、从过去中寻求某种现成的语言或思想,而是从自己的灵魂中本原地创造出一种语言、一种理想,并用它来衡量或‘说’我们这个千古一贯的现实。”[1]他的《务虚笔记》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文化思想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在平庸之作,装腔作势的文学充斥的今天中国文坛,它不仅是发聋振聩,而且是里程碑——《务虚笔记》是中国文学中,第一部真正的宗教哲理小说。”[2]他笔下的是一个个文字“般若”,充满了发人深省的生存哲思。一些优秀的研究者参透了他的文字“般若”,深入分析了他对汉语言文学的贡献,这些研究涵括了史铁生创作的众多方面。不过作为史铁生创作关键词之一的“记忆与印象”,还有进一步研究的价值。

作为一个残疾作家,生病“专业户”,史铁生的写作之源与别人很不一样。别人大多用语言再现现实生活或是根据现实虚构出来的社会生活,而史铁生的创作却是在反思那些成为他的“记忆与印象”的生存状况。他在《宿命的写作》中写道:“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3]这句饱含哲理的话包含着一个重要观点,即“记忆与印象”是他的写作之源。

“记忆与印象”如何为成为他的写作之源?这历经了如下转变。

一 极限体验

二十一岁是史铁生生命的转折点,在这一年,史铁生双腿瘫痪,从此只能在轮椅上渡过。事后史铁生发出这样的感慨:“……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4]忽然由一个活泼的理想青年变成一个只能呆在轮椅上的残疾人,史铁生感受到了生存带给他的严重威胁和极度焦虑。这种精神上的严重威胁和极度焦虑状况,生存哲学家称之为“极限情境”。“在人类生存中。有这么一些情境,我们从未选择过它们,而它们却使我们面对‘在此世存在’之彻底的开放性和疏远性。这就是雅斯贝斯所说的‘极限情境’。这些情境中最重要的有偶然、过失以及死亡。它们是人生不可逃避的,但又无法改善的状况。它们向我们的生活注入一种使人不舒服的对危险和不安全的感觉,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无家可归。”[5]

双腿的残疾使史铁生心灵遭遇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巨大的生存困境体验,任何安慰的话都不起作用,任何科学的保证都变成了谎言,他知道自己的双腿是医治不好的,科学此时变得无能为力。遭遇这种“极限情境”,史铁生也就开始了他的“极限体验”。

“极限体验”是主体处于极限情境中的生命体验。它作为史铁生自身意识的一部分,总让他感觉到一种生存困境,并促使他焦虑。从生存哲学家们的分析来看,这种焦虑没有具体的对象,主体只感觉到自身所处世界的冷漠,外面的一切都不能让他找到生活的依据,他只能从自己的内部精神中寻找,向外部生活要意义也不可能,他只能向自己的内部精神要意义。这样由外向内的转变,使得史铁生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原来的种种可能变成了不可能,而不可能的东西则变成了可能,他对生命的评估也将完全重新开始。

重新评估自己的生命,从自身的“生命体验”中发掘生命的意义,史铁生把意识中的生命体验“悬置”起来,进行重新思考,以便渡过眼前的精神难关。他进入到自己的意识思维,对已有的“生命体验”进行一种与原来完全不同的思考。“沉思执著于追问。追问乃通向答案之途。如若答案毕竟可得,那它必定在于一种思想的转换,而不在于一种对某个事态的陈述。”[6]愈寻找愈找不到生存的意义,史铁生不禁发出这样的追问:生存究竟有没有意义?

二 反思生存

“极限体验”带来的思想转变给史铁生开辟了一条重新思索的道路,这条道路正是他穿越那道阻碍寻找生命意义的“荒谬的墙”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说,“极限体验”是史铁生整个文学创作的起点。当精神处于极度的焦虑和绝望之中时,史铁生想到了自杀。为什么生存没有意义呢?难道自杀有意义吗?自杀作为一个严肃的问题摆在史铁生面前,生还是死呢?史铁生陷入了对自杀的沉思。正如加缪所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7]。自杀既然是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它便不仅仅是关乎人的动物性的生命的事,它关乎人的精神。

在对自杀问题的思考中,史铁生身上发生了类似笛卡尔式的对生存的怀疑。

笛卡尔从怀疑入手,对周围的一切事物发生怀疑,最后得出只有“我思”才是真正的存在。笛卡尔的怀疑从身边最为真实的感觉入手,“直到现在,凡是我当作最真实、最可靠而接受过来的东西,我都是从感观或通过感官得来的。不过,我有时觉得这些感官是骗人的;为了小心谨慎起见,对于一经骗过我们的东西就决不完全加以信任。”[8]正是从我们的感官得来的最为真实的感觉的怀疑入手,笛卡尔发现了人在睡觉的时候意识思维与疯子相同,并且我们穿着睡衣坐在火炉旁的时候我们不能确定那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原因是肉体与灵魂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分离的,只有灵魂才能确定人的存在,而灵魂以意识的方式呈现,笛卡尔看来,一个人摸着自己的手不一定就能确定那手存在,因为有可能他是在梦中或者产生了幻觉,而一个人思维的时候,哪怕他是在做梦或者产生了幻觉,这个在思维着的思维总不可能什么都不是,它至少存在,故笛卡尔得出“我思故我在”这样的结论。笛卡尔是第一个如此明确地把存在引向思维的人,他的怀疑精神和对意识的认识让后人认识到意识对于人类自身的重要性以及意识相对于现实存在的稳定性,他把人从易变的外部世界引入到人自己的意识之中,给人反思自己的意识打下了基础。

在追问生存意义的反思中,史铁生开始怀疑一切,否定一切。一开始,史铁生想到了死,似乎死是唯一的选择。然而随着自我追问的深入,他发觉死也不是一定有意义的事。史铁生这样写道:“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9]既然如此,死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的死和没有意义的活同样都是非存在,关键不在于死还是活,而在于生活有没有意义。“选择死,就是选择非存在,选择活,倘若无意义,也是非存在。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了:活,而且必须活出意义?”[10]这确实是史铁生处于那种生存悖论的必然选择。

经过笛卡尔式的对生存的怀疑,史铁生身上发生了重要变化,用一个简单的例子能很好说明:当一个人只学会了自然数加减的时候,他做5-3很容易,而让他做3-5则不能,而当他学会了整数的加减的时候,那么,3-5对于他来说便不再成为难题,他就知道原来得数可以是负数。史铁生的情况就是如此:经过“极限体验”,并超越死亡过后,他进入了深度的自我意识世界,进入了人类的精神,并在其中发现了一个广阔的开放的空间,以前不能解决的难题当然便迎刃而解了。

史铁生曾在书中论说到“我思故我在”,“但不是‘我思故我在’,是我在故我思,我在故我拆、故我组、故我取舍变化,我以我在而使张三诞生。我在先于张三之在。我在大于张三之在,张三作为我的创想、我的思绪和梦境,而成为我的一部分。接下来用得上‘我思故我在’了——因这一拆一组,我在已然有所更新,我有了新在。”[11]史铁生这里的“我思故我在”完全从文学创作、从文学形象的生成上来论述,与笛卡尔从哲学的角度来思考完全不同,但有一个结论是可以得出的:在史铁生身上发生了类似笛卡尔的变化,笛卡尔把目光集中在了“我思”上,集中在人的思维上,而史铁生则把目光集中在了人的生命体验的记忆与印象上。

生还是死的问题解决,接下来史铁生要做的事便是寻找生存的意义。

三 写作的意义

在史铁生那里,和自杀紧密相连的一件事是写作。

史铁生在《答自己问》中写道:“人为什么要写作?最简要的回答就是:为了不至于自杀。”[12]写作成为人不自杀的原因!乍一听上去,这显得挺荒谬的,写作怎么能成为不自杀的原因呢,那不是因为你史铁生自身残疾而想要借写作倾诉心中的苦闷吗?干嘛要把他说成是一条通则呢?站在一般人的角度看,事实确实如此,因为他们不了解史铁生所说的写作的涵义。史铁生认为:写作是人类独有的精神生存方式,自杀也是人类独有的,写作便是要为活着找到可靠的理由,终于找不到就难免自杀或还不如自杀。写作就是要为生存找一个至一万个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只是一个生物过程,更是一个充实、旺盛、快乐和镇静的精神过程,自杀意识和写作行为是互动的,都可以成为对方的原因和结果[13]。

从史铁生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出,这里的写作已经不再是一种职业,不再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是一个过程,一个找寻生存意义的过程。如果把写作看作具体的人的一种活动分析,便更容易明白史铁生的观点。

写作是个体的作者用语言表达出自己思想的过程,分为写作的动作过程和思想转换过程,这两者本来是一体的,为了论述方便,这里把它拆解成了两个部分。纯粹的机械的写作过程自身对于生存还是自杀是没有意义的,它的特点在于纯机械性的运动,这种纯机械性的操作无法解决史铁生思想上的困境。写作的意义在于思想转换成为文字的过程,也就是作者如何把自己的思想用文字表达出来的过程,写作的重点在于人的思想而不在于人的物理学意义上的运动。结合史铁生这个具体的写作主体来看,这个过程也是史铁生反思“生命体验”的过程,在反思“生命体验”的过程中,史铁生为自己以及人类的生存寻找精神的理由。正因为有了对生命的反思,有了对生存理由的找寻,写作才具有了意义,写作才成为了史铁生不自杀的理由。也就是说,写作过程正是一个为生命寻找存在的理由的过程。这个包括动作过程和思想转换过程的写作,其重点是落在思想上的,那么写作也就不再是一般人理解的写作,而是追寻生命意义的行动或行动过程。

四 写作之源

写作对于史铁生来说是追寻生命意义的过程,写作之源在哪里呢?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史铁生认为这是一个悖论,我只是我的生命体验中的记忆与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生命体验中的全部记忆与印象才组成了我。也就是说,我既是记忆与印象的一部分,我又是所有记忆与印象组合成的整体。如果按史铁生的说法这是一个悖论的话,那么这就是作为生存的人本身固有的一个悖论。恰恰是人而不是其他生物具有意识思维,而意识思维可以达到对整个存在而不仅仅陷于自身的思考,人思想的无穷以及对无限的渴望与人作为有限的存在之间的矛盾是这个悖论包含的实际内容。写作之源就存在于这个悖论之中,用史铁生自己的话来说那便是生命体验,生命体验以“记忆与印象”的方式保存于其中,因此“记忆与印象”才是史铁生真正的写作之源。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记忆与印象是形成意识的基础,生存个体面对易变的现实世界和流动不停的自然时间,要想完全跟随这些易变的外在现实世界的节拍是不可能的,要想留住任何历史的瞬间也是不可能的,主体只能靠自己的意识思维,靠外在世界在主体意识中留下的记忆与印象来把握外在世界。因此,记忆与印象成为人类获得关于外界信息并思考这些信息的主要手段。人类为什么能与动物不同,就在于人类能思考自己的记忆与印象,而动物也有记忆与印象,只不过动物不能反思,人类的记忆与印象一开始便带有思维的痕迹。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已经不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记忆与印象了,已经有了一种飞跃,成为生存意义保留在意识思维中的印迹。

在另一篇文章中,史铁生这样说:“在我想来,人们完全可以把《务虚笔记》看成自传体小说。只不过,其所传者主要不是在空间中发生过的,而是在心魂中发生着的事件。……倘若这小说中真要有一个完整的人物,那只能是我,其他角色都可以看作是我思绪的一部分。这就是第一章里那个悖论所指明的,‘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就连‘我’这个角色也只是我全部印象的一部分,自然,诸如C、Z、L、F、O、N、WR……就都是我之生命印象的一部分,他们的相互交织、重叠、混淆,才是我的全部,才是我的心魂之所在,才使此一心魂的存在成为可能。”[14]

史铁生还出了一本散文集名为《记忆与印象》,这本集子是他关于“记忆与印象”的观点的文学体现。整本集子收录的散文描写的全是史铁生记忆与印象中的事,里面几乎没有关于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完整叙述,都是一些零碎的记忆与印象。我们不能说那些零碎的记忆与印象就是史铁生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史铁生生命体验中,这些人和事是真实如此的。史铁生自己的一段话是很好的证明,“我要给您讲的这个人以及我要讲的这些事,如果确实存在过的话,也是在好几十年前了。我这么说,是因为那时我还太小,如今他们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到了这种程度:假如我的奶奶还活着,跟我说,‘哪儿有这个人呀,没有’,或者‘哪儿来的这些事,压根儿就没有过’,那样我就会相信我不曾见过这个人,世上也不曾有过这些事。然而我的奶奶已经去世多年。”[15]

结合前一段的分析,史铁生的观点便十分清晰了:他所写的完全来自于他自己意识思维中作为生命体验的“记忆与印象”,“记忆与印象”乃是他的写作之源。若我们把史铁生的所有作品放在一起,那将是一部宏大的意识流小说,是由“记忆与印象形”成的意识的流动所构成的。

由此可得出结论:残疾致使史铁生遭遇“极限体验”,极限体验让他感受到生存的威胁和严重焦虑,进而想到死。在思考死的意义的时候,他产生了类似笛卡尔式的怀疑,追问了生的意义后又反过来追问死的意义。没有意义的死不如不死,他开始寻找活着的意义。经过苦苦的思索,他发现活着的意义在于写作。写作对于史铁生来说不是关于外部世界的事,而是在内部精神中的寻找生存的意义。因而写作之源不是外在的社会生活,而是他意识中那些有意义的关于生存的“记忆与印象”。

[1]邓小芒.灵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学的生存境界[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151.

[2]赵毅衡.神性的证明:面对史铁生[J].开放时代,2001,(7):68-69.

[3][12][13][14]史铁生.宿命的写作[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186、13-19、228、233.

[4][9]史铁生.答自己问[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7、8.

[5]詹姆斯·C·利文斯顿.现代基督教思想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682.

[6]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M].陈小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68.

[7]加 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4.

[8]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M].庞景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15.

[10]唐小林.看不见的签名——现代汉语诗学与基督教[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302.

[11]史铁生.病隙碎笔[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88.

[15]史铁生.第一人称[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103.

[责任编辑:阿 力]

Memory and Impression:the Writing Source of Shi Tiesheng

TANG Min
(Department of Theatre&Movie&TV Play Literature,Sichuan Conservatory of Music,Chengdu,Sichuan 610021,China)

“I am one part of my impression,and all my impression constitutes me”.As the writing source of Shi Tiesheng,“memory and impression” went through several stages including the ultimate experience,survival reflection,seeking survival meaning through writing,and regarding“memory and impression”as the writing source.

Shi Tiesheng;writing;memory and impression

I206.7

A

1674-3652(2011)02-0119-04

2011-01-10

唐 敏(1976- ),男,四川遂宁人,四川音乐学院戏剧影视文学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