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与中国神话伦理精神比较研究
2011-08-15陈丽丽
陈丽丽
(重庆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流通管理系,重庆 401120)
希腊神话与中国神话伦理精神比较研究
陈丽丽
(重庆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流通管理系,重庆 401120)
表现在神话中的希腊伦理精神的核心在于对自然欲望的满足与成功荣誉的极力追求,其核心道德价值观建立在伦理层级的最基础层面,基本含义是不得伤害公正。但是道德价值在希腊伦理体系中之处于次要地位。而中国神话中的伦理观建立在伦理层级的最高层——普爱层之上,生活理想必须附着于道德价值之上方为有意义。中国神话神袛的理性化程度大大高于希腊神袛。
希腊神话;中国神话;伦理精神
神话是民族命运的印记。在不同民族文化形成的漫长岁月,由各种斑斓的幻象组成的神话世界与这些民族的先民相伴而生。介于蒙昧和文明之间的神话中沉淀着上古先民的生活理想与伦理精神。作为西方文化发源地之一的希腊与东方文化的代表国家中国孕育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神话系统,本文试图通过对神话文本的分析,从中剥离出两个民族迥异的民族伦理精神。
本文所要探讨的伦理精神并非只包括了道德意识与道德情操的狭义伦理观念。而是将生活价值观(包括对生存,创造,爱,健康,财产,权力等的认识)与道德价值观(主要是对生活价值进行某种操作的规范)一并讨论。被称为希腊伦理精神的许多东西,“与其说是道德诫命与反思,不如说是对直接生命(生活)的思考﹑记载﹑品味与理想化”[1]。
体现在希腊神话中的伦理之善首先是形体的健美与容貌的姣好。希腊人“几乎不相信有精神的美,除非他反射在美的肉体上”[2]。荷马笔下的古代英雄无一不是高大健硕形体健美(试看他是以怎样的赞美口吻描写奥德修“美好健壮的大腿”和“宽广的肩膀和胸膛”的)。在血流成河的特洛伊战场,交战的士兵看到了美艳绝伦的海伦后,竟大发感慨为争夺如此倾国美人而战真是值得。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褒姒的例子。在有关她的一系列混杂着古史与神话的叙述中,因自身极度美艳而使周王犯下致命政治错误的褒姒被说成是“龙漦妖子”[3]。她作为一种邪恶诱惑的象征符号直接反映了沉淀在《左传》中的对于美丽的伦理态度“吾闻之,甚美必有甚恶”[4]。
希腊伦理框架中的“善”还包括自然欲望得到充分满足。“荷马所描绘的众神没有一个是如此沮丧与不满,以致发现他的生活是彻头彻尾的悲惨。他们常常是在宴饮与欢笑;而且总的来说,他们享受着他们那不朽的生命。”[5]《伊利亚特》中,饮酒,弹琴,唱歌,比赛是诸神生活的重要主题。与重大事件相关的每个关键时刻,都伴随着对集体聚餐的描述。情欲在希腊神话伦理中同样至高无上。“古希腊人最根本的性格就是追求肉体上的享受,希腊人生活的全貌完全体现了一种令人欣喜若狂的情欲信念。”[6]宙斯的儿子赫尔默可以大胆宣称:“哪怕有三重弄不断的锁链把我绑住,哪怕有你们全体男神和女神都看着我,我也愿意同金光灿烂的阿弗洛狄忒同床睡觉。”[7]从后世道德视角看,《神谱》中充满了大胆夸张的性爱描写,乱伦与通奸的场景更比比皆是。相比之下,中国神话里虽有鲧腹生禹和简狄吞卵生商之类的生殖内容,但却往往是一笔带过。在山海经中,读者读到的与生殖相关的内容只是一连串的家族序列,如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等等。在中国神话中虽有羿射河伯而妻彼雒嫔的记载,却根本语焉不详。这类故事的未完全发育表明了中国神话与希腊人大相径庭的伦理取向。
除了美与生活欲望的满足外,希腊神话中体现的最为鲜明的生活价值便是追求卓异与成功的精神,这也是希腊伦理中的核心观念 α ρ ε τ η 的基本字根义。卓异主要指优秀的技巧和技术,勇猛顽强的意志品质以及显赫的个人荣誉。对男子而言,杰出是指“相对独立的英雄贵族首领的自由自主和豪爽气派”[8]。这一点常以理想化的方式在希腊战士与领袖的行动中表现出来。古希腊人虽推崇肉体享乐,但纯粹耽于肉欲,庸庸碌碌的生活绝非希腊人的生活理想。希腊神话中,希腊人对勇猛有力者极力歌颂,而对怯懦的人给予极为尖锐的批评。宙斯之所以统制天宇受人赞颂,就在于“他是神灵之中最卓越者最强有力者”[9]。赫拉克勒斯在面临命运选择时放弃了只有舒适安逸的生活,而追随“美德”女神,决心奋斗进取,建功立业。后来他也正是通过自己的勇往直前,斩妖除魔的英雄壮举,最终成为天神。
在中国神话中固然也有对于这些品质的推崇,但这些生活价值的善必须附着于道德价值之上方为有意义。《礼记.聘义篇》:“所贵于勇敢者,贵其敢行礼义也。”[10]《论语·宪问》中南宫适说:“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11]在这里射神羿作为恃力不修德的反面典型出现。它的高超技艺和勇猛并不能作为伦理上独立的价值被单独肯定。而希腊神话中,一个人道德上的善即使已受质疑,也并不妨碍他非道德的善依然存在。当阿伽门农想夺取阿基里斯的一份战礼时,奈斯托尔阻止说:“你,阿伽门农,尽管十分杰出,也不能这么做。”[12]在希腊人的伦理框架内,优秀首先是此人的优秀,而非伦理之善的立足点。特洛伊战争中赫克托尔与阿基里斯的决斗如果从传统的中国伦理观看只是逞匹夫之勇。他本可退回城内,举倾国之力对抗强敌。而他宁愿选择单对单的决斗,对希腊人来说,这种纯粹为了个人荣誉(而非城邦或集体利益)的勇敢是理所当然的善。希腊神话英雄“并不把他对他人的职责看得太重,因为这样这些职责就会妨碍他追逐自己的利益”[13]。中国神话中虽不缺乏拯救人类,征服灾难的超人英雄,但他们的英雄气概与超人本领首先(而且必须)是利他性的。在古代典籍中被反复言说的圣王起源神话正体现了这种伦理观。有巢氏之所以能王天下,正在于他“构木为巢,以避群害”,得到了万民拥戴。英雄功业声誉与群体性目标之间有着严格对应关系。《国语·鲁语》:“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扞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国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14]
经过长时间的心理积累,对滥用勇武而导致危害的集体性忧虑造成了民族心理的变异。一旦完整的心理动机(“如果滥用勇武,就会有危害”)的前提逐渐沉入了潜意识,只剩下了突兀的“勇武有害”。据丁山先生的考证,周初人们在周鼎上铸饕餮,是取其与兽能斗不退,唯死而已,勇武足旌。而随着尚武思想让位于礼治思想,《吕览·先识篇》中的饕餮便以“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15]贪吃的怪兽形象出现了。中国神话伦理对成功与卓异的追求永远伴随着他人之善或社会之善这样一个先在前提,这也正是其与希腊神话伦理精神的主要分歧所在。
从以上分析中不难看出,希腊伦理学模式是将道德价值还原为生活价值,从人的生活幸福入手衡量道德之善的价值。而中国古伦理观纯以道德价值衡量生活价值。正是由于古希腊的伦理精神围绕生活(生命)的主题展开,并对各种非道德的生活价值予以尊重,所以在克罗诺斯,宙斯以及其他神袛间上演的血腥残杀便“合理化”了。生命意识与生活抗争取得了压倒一切的地位。从生活(生命)立场出发,希腊神话超越了善恶的简单二元对立。而中国伦理精神对利他性的道德价值的尊崇造成了绝大多数中国神话角度只能以非黑即白的逻辑单向度叙事。古史神话中鲧与舜的权位之争被演绎成了作为尧道德精神继承人的舜粉碎野心家鲧的谋反阴谋的故事。鲧的形象被竭力丑化。《楚辞·九章》说鲧“行婞直而不豫”,而《吕氏春秋》更言鲧的权欲露骨,曾“怒甚(其)猛兽,欲以为乱。比兽之角能以为城,举其尾能以为旌”。史记中的鲧“顽凶无畴匹”,而当他被舜诛杀后,“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正是在这种伦理压力下,中国古史神话中的正面形象大多个人欲望内敛(如禹),迥异于个性张扬的希腊神袛。
需要澄清的是,许多研究者(如罗素)认为希腊神袛是无道德伦理的极端,这样的说法并不确切。奥林匹亚诸神系统在希腊确是民族崇拜的宗教,诸神不仅映射了人间生活,也是这个世界的道德秩序保护者,他们所要维护的道德价值是公正原则。所谓公正,可以理解为在分配中公平的得到自己的一份,并形成各方一个独立界域,超出己方领域去侵犯别人领域就是不公正。神谱中开篇即说宙斯“公平的给众神分配了财富,宣布了荣誉”[16],后面又反复提到公正的概念,如说赫卡忒“像地神和天神所生的众多后代一样,他在他们那些方面也都有自己应有的一份。克洛诺斯之子从未伤害她,也没有从他在前辈的提坦神众所得到的一切里拿走任何东西。”[17]古希腊的公正概念是建立在最基本道德层级上的伦理原则,类似于一种契约关系,其要义在有所不为,使社会的基础不致因极度膨胀的欲望而撼动。奥林匹斯诸神只要不侵犯公正就可任意行事,所以道德价值一般不会威胁其生活理想。中国道德伦理众的核心概念“德”虽在一开始同样具有占有的份额的含义(“德者,得也。得事宜也。”)[18],但在周初就逐渐摆脱了物质层面,而具有了形而上的道德修养的含义,系民必先惠民的概念在周时已深入人心。反映在中国神话中的道德理想建立在道德层级的最高层——普爱层上。普爱层在认识上和生命代价上要求极高,需要自觉牺牲个体的独立性,献身于群体性的拯救事业。这也就是为何在中国的神话文本中往往将个体欲求压缩到极致的原因。“禹娶涂山氏女,不以私害公,自辛致甲四日,往复治水”,“舜勤民事而野死”等也就成了中国神话的主旋律。普爱层要求的至善无我的境界。希腊神话把狡猾,诡诈,善良,优秀一股脑儿加于普罗米修斯。以权谋私,给希腊联军带来灾祸的阿伽门农被称为“人民的国王”。这些情况决不会出现在中国神话中。个性与个人遭遇在中国神话中一定要配置在社会整体秩序及其伦理关系中,神的脸谱化在所难免。
在两个神话系统中,当道德伦理遭到破坏后,都是由神代表社会义愤对破坏方施以惩罚。特洛伊战争中,因阿伽门农破坏了战礼分配的公正原则,所以宙斯派梦神带给他欺骗性的信息,使希腊军遭受大挫。这一情节颇似《左传》记载的神降于莘,阳赐虢公土地,阴促其速亡的故事。而因特洛伊王破坏公正拐走海伦,所以赫克托尔虔诚地向雅典娜献祭,而雅典娜却没有应允。这也和晏子所说“其适遇淫君,外内颇邪……则虚以求媚。是以鬼神不飨其国以惑之”[19]异曲同工。但是在中国,即使在周初,周人的天命观已经相当理性化了。周公甚至说“天不可信,我道唯宁王德延”。到了春秋时代“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更成为当时上层普遍的信念。中国神话中的天摒弃了原始的非理性冲动,天所施加的惩罚可以完全用道德的因果关系来解释。而希腊神话中的道德价值常和生活价值相混合。“公正”是否受到伤害往往不是理性层面的事,而是个体荣誉受到损害的事。如阿伽门农在出征特洛伊前之所以会遭到神的惩罚,乃至要牺牲爱女,只是因为他在打猎时随口夸耀自己比狩猎女神射得远,这样就激怒了女神。希腊神话的伦理矛盾是一面在苦口婆心地劝诫不要破坏公正,一面又在不吝笔墨的对欲望膨胀,每每破坏正义的英雄们高唱赞歌。
在比较了两个神系的伦理精神后,我们应该对这两种迥异的古代伦理精神作出现代思考。生活理想的过度膨胀难道往往会带来人性的灾难。当荷马以赞赏的口吻描写阿基里斯像给大麦脱粒一样,在屠杀后又踏着尸体狂奔的场面时,我们是否能感受到与他相同的英雄豪情?当然,把崇高的普爱道德理想放在压倒一切的地位同样是危险的,人的欲望在道德上得不到积极肯定后,只能与伪善和乖戾相伴。本文的任务并非是以现代眼光苛责古人,而否认他们的伦理精神在当时的合理性。如果我们希望从古代的神话中吸取智慧,可取的态度是将每个人的生活欲望建立在适合的道德层级上,不以道德刻板剪裁生活,也不因生活泯灭道德。实现镌刻在希腊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门楣上的“中庸”二字,也许正是现代人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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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江华]
A Comparative Study of Ethic Spirit between Greek Mythology and Chinese Mythology
CHEN Li-li
(Department of Circulation and Management,Chongqing Industry Polytechnic College,Chongqing 401120,China)
The core of Greek ethic spirit expressed in mythology lies in the contentment with natural desire and the pursuit of success and honor,and the kernel moral value is built on the most fundamental level of ethics,the essential meaning being“not to hurt justice”.Moral value is in the secondary position in Greek ethic system.By contrast,ethic in Chinese mythology is built on universal love--the top level of ethic where ideal of life is meaningful only when attached to moral value.The rationality degree of gods in Chinese mythology is far lower than that of Greek gods.
Greek mythology;Chinese mythology;ethic spirit
I276.5
A
1674-3652(2011)02-0085-04
2010-12-16
陈丽丽(1983- ),女,重庆人,重庆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流通管理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