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革命历史的艺术典型
——《红旗谱》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交错纠葛
2011-08-15张翠玲
张翠玲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传奇”革命历史的艺术典型
——《红旗谱》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交错纠葛
张翠玲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主持人语]人们对于“红色经典”的最大疑问,主要还是停留在对它艺术虚构历史的强烈质疑,这其实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个什么原则性问题,因为虚构本身就是所有艺术创作的本质特征。其实我们更关心另外一个焦点命题:艺术虚构的红色历史,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最终又被还原为是历史真实的?这恐怕是当前学界的最大误区。本期我们发表张翠玲关于《红旗谱》的研究文章,目的就是要以史料分析入手去回答这一问题,尽管文章写得尚嫌幼稚或不成熟,但至少也会为我们带了一些有益的参考。
《红旗谱》是红色经典“三红一创”的首先之作,作者反复强调小说讲述的故事与人物都源于“真人真事”,但对比史料和小说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小说对平淡的真实历史进行了传奇叙述,而这些艺术虚构最后却取代历史本身而重新被认定为“历史真实”。艺术真实取代历史真实而升级为新的“历史真实”,这生动地反应了红色经典的生成过程。
《红旗谱》,历史真实,艺术真实,传奇。
众所周知,小说《红旗谱》自1957年出版以来,很快便以“农民革命史诗和农民革命英雄”的描绘而获得了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小说《红旗谱》再版印刷30余次,国内外销售量也高达500多万册,同时它还被改编成了话剧、电影、评剧、京剧、电视剧等,进而使燕赵风骨雄立九州美名传扬。对于《红旗谱》这部革命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近十多年来学界往往在“文学”与“历史”之间发生争论:有人说它是描写农民革命的“史诗”之作,但更有人说它是人为创造历史的艺术传奇!那么,《红旗谱》究竟是“真实”还是“虚构”?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首先必须去正本清源。
一 《红旗谱》的历史真实
小说《红旗谱》所讲述的主要内容,是朱老忠等农民在阶级斗争腥风血雨中的思想成长;尤其是“反割头税运动”和“保定二师学潮”这两件事,则更是集中反映了冀中平原势不可挡的革命风暴。作者本人曾多次说《红旗谱》中的人物和事件,基本上都是源自于历史上的“真人真事”;故事情节中虽然有很大的虚构成分,但艺术真实却并没有曲解历史真实。这就使得我们完全有必要,去重新考察一下作品之外的真实历史。
1930年冬,农民准备杀猪过年,河北省政府为了搜刮民财,心血来潮地要征收什么“割头税”——即农民必须要把生猪赶到固定地点,由那些包税商去替他们杀猪,然后每头猪上缴五毛钱作为税钱,农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气愤。当时蠡县共产党组织,巧妙地抓住了这一大好机遇,充分利用广大农民的不满情绪,全力鼓动他们加以抵制和奋起反抗。1930年12月12日,是蠡县县城春节前的一个大集,在中共县委书记王志远和县团委书记张金锡的直接领导下,蠡县乡村师范的学生和参加反“割头税”的农民,在县城南门口的一个牲口市场集会,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割头税运动”,张金锡作为代表上台演讲:“县政府财源枯竭,民国二十年就征收了民国二十七年的地丁银。为了弥补财政亏损,屡次巧立名目,向老百姓抽税抽捐。现在近年关,他们又想出新的税收名目,并与土豪劣绅相勾结,向群众索取割头税。对于这种不合理的捐税,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向反动政府作不屈不挠的斗争,要求政府取消割头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1]随后学生又向群众散发传单,激起了围观农民的激愤情绪。聚集起来的两千多名学生和农民,他们高呼“小猪本是自己喂,为何要交割头税”、“反对苛捐杂税”等口号,游行到国民党县政府去请愿。共产党员扛着大旗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们毫不畏惧武装警察的刺刀枪弹,把县衙门包围得水泄不通,并要求县长出来做解释。王志远曾回忆说:
大家就打着小旗,排着队,喊着口号,直奔县政府而去。不少赶集的老乡,也就跟着队伍一起去了。就这样,滚雪球似的,人越来越多,声势越来越大,真是人山人海!到了县政府,大院容不下,有的上了墙头,有的站在房上,门外还站了好多人。[2]
县衙门里那些当差的,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造反阵势,只能前去请示县长;但县长却迟迟不肯出面,只是要求群众派代表进去会谈,遭到学生与农民的强烈反对。斗争坚持了三四个小时,县长最后被逼无奈,只能答应缓征“割头税”,斗争取得了彻底胜利。
1928年夏天,梁斌从蠡县高小毕业,他于战乱中考上了保定的育德中学,但因其母亲重病需要“冲喜”,他不得不放弃学业仓促完婚。1930年冬天,梁斌虽然不在乡村师范的学生之列,却因为闲置在家而参加了“反割头税运动”,不仅和同村农民梁老宠一起散发传单,还联合二哥在自家门口安上了杀猪锅,对运动的整个情况都有所亲眼目睹,并据此而写下了小说里的“反割头税运动”。所以小说《红旗谱》以“反割头税运动”,作为农民英雄朱老忠参加革命的历史背景,应该说是有着真实生活基础的艺术描写。
“反割头税运动”发生以后,梁斌在原高小老师宋卜舟等人的帮助之下,顺利地考上了保定第二师范,并于1931年秋季开始,进入保定第二师范求学。当时正值“九·一八事变”,保定二师的广大师生,热烈响应中共“抗日救国”的政治号召,积极进行抗日宣传和反对国民党不抵抗政策的学生运动。血气方刚的梁斌,自然受到了革命氛围的强烈熏陶,积极参加学潮热衷于进步书籍,主动去接近中共党组织,政治思想得到了很大提高。可惜由于他身体染病,不得不离开保定回家修养,所以因此而错过了二师学潮中,最为轰动最为壮烈的“七六”惨案。
二师学生日益高昂的革命激情,对国民党当局形成了威慑作用,所以他们不得不采取强硬措施,去消除和瓦解二师学生的革命气势。从1932年初开始,反动当局多次派特务到二师,跟踪、盯梢、密捕进步学生;而学校内部的反动组织“读书会”,也派人到河北省教育厅去告密,诬陷“二师学生要暴动”。于是,河北省厅在4月查封了二师,表面宣布提前放假实则妄图解散二师;6月又登报开除了50多名学生,勒令30多名学生休学;并撤换了开明校长张云鹤,让反动分子肖汉三任校长。
当时的形势已经十分严重,中共保属特委根据省委指示,决定发动学生开展护校斗争。6月18日,有近五十名学生应召回校,由贾良图担任总指挥,组织同学关闭校门,在校内布置哨岗,把学校保护起来。6月20日黄昏,东北军十四旅和保定市公安局侦缉队,出动了500多名荷枪实弹的武装军警,突然将保定二师团团包围,断绝了二师与外界的一切来往,校园内外顿时一片恐怖气氛。国民党反动当局诡计多端,先是在22日暂时撤退一天,派国民党代表刘俊士前来谈判和欺骗家长,企图诱使学生离校回家,但被二师学生识破了阴谋。紧接着军警又重新包围了学校,断绝了同学们的粮源和水源,试图让他们失去后勤支援,自动放弃校园狼狈退却。但是同学们忍饥挨饿,一面勇敢地坚守着学校,一面又对东北军展开宣传攻势,逐渐地感动了许多热血士兵,为他们同外界联系提供了方便。二师被围困差不多有半个月之久,社会各界想方设法给予援助,学生们自己也靠杀狗吃野菜顽强坚守,反动政府见一切围困政策不见成效,于是便在7月6日3点左右,命令十四旅旅长陈贯群开始进行血腥镇压。二师同学们以木棒、红缨枪、大砍刀等作为武器,同全副武装的反动军警英勇搏斗:王慕桓、邵春江等7名同学当场壮烈牺牲,贾良图与边隆基二人也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而臧伯平等30多名学生则被押送到了保定第四监狱,这就是曾经轰动一时的二师“七·六惨案”。9月7日清晨,反动当局在保定西关,又将被捕学生曹金月、刘光宗等4人秘密杀害,另外17人被判处了有期徒刑。而“七·六”大屠杀之后,学校里所有的东西财产,都被反动军警抢劫一空,二师校园也几乎被荒废了。直到如今在保定二师的校园里,依然伫立着庄严肃穆的“七六惨案”烈士纪念碑,上面还铭刻着死难者的英名和事迹;而学生领袖贾良图烈士,也就是小说中夏应图的人物原型,自然也被镌刻在了纪念碑上的首要位置。
梁斌本人虽然并没有直接参加这次学潮,但当事人大多都是梁斌的在校同学,惨案发生后梁斌又访问了幸存者蒋东嵎,从他那里获知了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同学们的无辜遇难和反动当局的凶狠残暴,这一切都使梁斌心灵震撼难以释怀。因此,“七六惨案”便成为了刺痛梁斌内心的一颗“荆棘”,“在这个惨案中,我失去了很多亲密的战友。我为这些战友的被害而悲愤,在我写这部书的时候,好多次情不自禁地把眼泪滴在稿纸上。”显然,梁斌选取保定二师学潮作为小说创作的主要情节,是出于他对同学和战友的深切怀念与永恒纪念,整个故事叙述也基本上遵循了尊重历史真实的写实手法。
同时小说通过对这些风起云涌的革命风暴的描绘,刻画了以朱老忠为代表的一群农民革命英雄的成长历程。主要英雄朱老忠的人物原型是冀中平原上一个妇孺皆知的农民英雄宋洛暑,关于其人,他的碑文上是这样介绍的:
宋洛暑蠡县宋庄人,1887年生,成分贫农,粗通文字,织布为生。秉性勤俭,富有革命精神。于1927年加入共产党,在蠡县县城里曾发动两次革命斗争,以抗捐抗税为号召群众之口号,是以广大穷苦工农纷纷响应,于一九三二年的八月间,奉命召集蠡县同志在玉田村集合,同赴高阳县北辛庄汇合高阳县之同志,以第一高小作根据地共同举行高蠡革命运动。因宋洛暑同志工作积极意志坚决堪为我党之领导者,故公推为当地苏维埃区副主席。在执行任务时,对上级指示好不违背,对阶级之分析特别清明,以故反封建反帝之成果大有收效。及至各村游击时执行纪律尤为严格,所以既能得到各村劳苦大众之拥护。不料返回北辛庄第三高小,正在开会计划工作之际突然被反动军队包围。当时宋洛暑同志誓为革命流血之决心,指挥各队英勇抵御,卒因众寡悬殊,孤军无援,遂致失败。我忠实果敢之宋洛暑同志竟为反封反帝为群众谋利益之伟大革命运动而牺牲于一九三二年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四时。亡时四十五岁。[3]
从碑文和史料中,我们可以对宋洛暑做一简单梳理:他出身贫苦、为人仗义、耿直大胆、血性十足,政治立场坚定、组织能力较强,无限忠诚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积极投身于农村革命斗争,他留给后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便是:“只要为穷人翻身,阎王爷面前也不悔帐!”1930年10月,宋洛暑任中共蠡城区委书记,在蠡县中心县委的领导之下,组织党员群众踊跃参加反“杀猪税”斗争;在腊月二十二日蠡县县城的“反割头税”大会上,宋洛暑在张金锡的指挥下肩扛大旗,带领游行队伍围困了县衙门,与县衙交涉时言词锋利大义凛然,其英勇事迹在冀中平原上家喻户晓。但是他与慷慨正义、大公无私、有胆有识的朱老忠相比,无论是其思想人格还是其革命意识,都还不具有多大的艺术传奇性。
二 精心虚构的艺术真实
1958年,梁斌在《我为什么要写<红旗谱>》里谈到了他的创作目的:“在这个时代里,一连串的事件感动了我。自此,我决定在文学领域里把他们的性格、形象、把他们的英勇,把这一连串震惊人心的历史事件保留下来,传给下一代。我觉得是我的责任。”[4]由此可见他“写历史”的主观目的。但是梁斌想让后人记住这段历史,就不能拘泥于平淡的真实历史本身,而必须借助艺术虚构来表现足够辉煌与传奇的能让后人铭记在心的“革命历史”。因此他巧妙地利用了五十时代时兴的政治话语和宏大主题来结构小说,对政治事件和农民英雄进行了充分夸张地叙写而将其推到了“传奇”的巅峰,成功实现了符合时代语境的“革命史诗”创作。
首先是对反割头税运动的夸大叙述:小说对此事件的故事叙述,明显没有遵循历史真实的创作原则,据史料记所载,当时实际征收的“割头税”,是每头猪收取五毛钱,而小说中不仅把它改成了一块七毛钱,还要加上猪鬃、猪尾巴、大肠头等,加起来总共价值接近于二三小斗粮食。梁斌刻意去升高税收,既要人为地强化地主阶级的贪婪本质,又要人为地激化难以调和的阶级矛盾,进而去表现中国现代农村革命的历史必然性。但虚构的艺术毕竟不是真实的历史,所以《红旗谱》在这一问题上显然是有意而为之的。另外,“反割头税”原本是由学生和农民,共同发起的一场“学农”运动;但在小说中则变成了是在“党”的直接领导下,由朱老忠亲自发动的农民革命运动:县委书记贾湘农“反割头税,就是要发动养猪的主儿”的一句指示,便是朱老忠与严江涛发动“反割头税”的精神动力:他们遵循着“党”的谆谆教导,分头去做广大农民的思想工作,正是由于有这种事前进行的宣传教育,所以才极大地调动了锁井镇村民的斗争情绪:
朱老明咬紧了牙根,恨恨地说:“干!割了脖子上了吊也得干!老了老了,走走这条道!”
朱老星站起来,说:“狗日的欺侮了咱几辈子,咱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
伍老拔把屁股蛋子一拍,说:“对嘛,就是这么办,咱组织农会吧。反对割头税,打倒冯老兰。你不跟我说,我还想去找你们呢!”
(见梁斌《红旗谱》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版,第219、225、229页)
这些锁井镇村民是如此地果断与热烈,无疑是要传达作者本人的一种见解:中国农民不仅具有崇高的政治觉悟,他们同时更具有坚定的阶级立场——在蠡县县城的“反割头税”大会上,严江涛与朱老忠等人借“反割头税”之名,把斗争矛头直接指向了旧社会的反动军阀与贪官污吏!农民群众被他们的革命热情所熏染,游行示威场面更是声势浩大蔚然壮观——农民不堪忍受地主恶霸的阶级压迫,他们在朱老忠等人的带领之下,精彩地演绎了一出中国农民的革命“史诗”!历史真相在梁斌笔下被改写,农民形象在梁斌笔下被拔高,而一切反动派则又在梁斌笔下,都被描写成不堪一击的腐朽势力——充满着振奋人心的传奇叙事,几乎就是《红旗谱》故事情节的全部意义。
其次是关于保定二师学潮的传奇叙事:小说里关于此学潮的叙述虽然基本遵循了历史真实,但是却比历史真实要丰富传奇得多。真实历史中的保定二师学潮本身还只是一场并不复杂的单纯事件,但小说却将学生运动与农民运动完美地整合,进而艺术地再现了中国现代革命的英雄史诗!我们可以从小说中发现,学生已不再是孤立无援的弱小群体,在他们背后已经有了朱老忠这样一群正直农民,不仅参与这场斗争的主体对象被写成了农民子弟,而且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得到了革命农民的强力支撑——比如像朱老忠等人为学生们冒险送粮,并从被军警封锁的医院里救出被关押的进步学生,这些情节既增强了了朱老忠的革命品格,又扩展了学潮超越自身局限性的社会意义——学生运动与农民运动相结合,恰恰就是对中国现代革命的真实反映!
同时真实历史中,东北军十四旅只派了部分兵力去包围学校;而小说中却让一千余军警去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五六十名学生娃娃,虽然架设有机枪大炮却始终束手无策进不了校门!但那些学生娃娃却截然相反,他们虽然人数不多却神奇无比——他们不仅能够凭借着几杆红缨枪,就能随意冲出反动军警的重重包围,到商店里去购买粮食和日用物品;而且还武功盖世武艺高强以一当十,使得那些本性凶残的反动军警,始终都难以突破他们所筑起的坚固防线!特别是那个神奇小子张嘉庆,平日里就能枪打飞鸽弹无虚发;在二师护校运动中他更是表现神勇,起到了中流砥柱的重要作用——当刘麻子和小军官用枪指着江涛和老夏,企图把他们押到市党部时,张嘉庆“看了一下台阶,一个箭步蹿上去,噼啪两脚,踢掉他们手里的枪,举起拳头大喊:‘打倒反动派!’”不仅轻易地解救了江涛和老夏,还能镇定地高喊政治口号,这种非凡身手和革命斗志十分了得。在粮食断顿生存危难的紧急时刻,又是张嘉庆挺身而出解救同学于水火之中——他率领十几个没有吃饭、气力全无的学生娃娃,竟一路狂杀冲出重围去采购粮食,“张嘉庆向里跑着,看见一个人失足,骨碌地倒在地上。他又跑回来,伸手抓起面袋背在脊梁上,拽起那人就走。”而“岗兵一看这阵势,向回卷作一团”赶紧给他们让开路!最令读者大跌眼镜的一个细节,是保定二师的护校学生,他们都能十分流利地讲一口政治英语:“江涛站在南操场的桌子上,”与墙外河北大学的同学们,“互相用英语交换意见,江涛说:‘——打破饥饿政策,斗争就能胜利。’——严萍扬起手儿,说:‘同学们,努力吧!预祝你们在抗日阵线上取得新的胜利!’”众所周知,在民国期间“中师”是不开英语课程的,即使开设也只是学些极其简单的语法词汇;而小说中“二师”学生的英语能力竟然是如此之高,可见该校之政治英语教育水准绝不在北大清华之下!十几个青年学生和几杆红缨枪,就能对付千余军警的机枪大炮,这无疑是在印证一句毛泽东的至理名言:“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而一群文化程度不高的“中师”学生,却能流利讲说大学的专业英语,这无疑又是在向广大读者暗示,革命者无一不是聪明绝顶的智慧人物!长篇小说《红旗谱》快意地描写了几个超凡入圣的神奇人物,同“纸老虎”式的反动派进行着没有悬念的生死对决,它并不是在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历史事件”,而是在艺术地虚构人为想象中的革命英雄——这些无所不能的神性人物,他们诞生于“大跃进”的火红年代,建构于红色记忆的浪漫叙事,流传于思想贫乏的激情岁月!
最后,小说《红旗谱》在把政治运动夸大为江湖传奇式的逸闻趣事时,也把农民英雄朱老忠塑造成了一个完美的古代侠客。小说里的朱老忠与其人物原型宋洛暑的形象早已相距甚远。他在地主的欺压下被迫闯荡关东25年,生活阅历极其丰富;他回到故乡锁井镇后,一心维护锁井镇穷苦百姓的切身利益,敢于和地主冯老兰斗争,极其大公无私;他花重金帮助朱老明看眼病并资助严江涛上学,并为了替好友严志和看望其子运涛而不惜舍弃对农民至关重要的秋收,而徒步千里下济南探监,尽显侠肝义胆。同时,他还积极支持并信任党的领导,对革命事业抱有充分的信心。在反割头税运动里,他充分发挥了农民英雄的智慧,和知识分子江涛一起,以农民领袖的政治身份带领数千农民去县衙请愿游行,充分展示了他作为一位革命家与江湖义士的英雄本色:
朱老忠看那两把刺刀,在江涛眼前闪着光,眼看要搓着他的眼睛。把大棉袄一脱,擎着两条三节鞭闯上去,两手向上一腾,咣啷啷的把两把刺刀打落在地上。一下子又来了五六把刺刀,照准朱老忠冲过来。朱老忠气冲冲走上去,拿起三节鞭,噼噼啪啪打着,迎挡着。看眼前刺刀越来越多,他一个人独挡不过来了,伸开铜嗓子喊了一声:“是刀子山也得闯,同志们!上啊!”
(见梁斌《红旗谱》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版,第286页)
五十开外的朱老忠,竟凭借着两条三节鞭,便轻松地对付了武装军警,可见其功夫身手非同一般。作者使朱老忠文功武略集于一身,目的无外乎是想突出他革命精英的高大形象;但其被过分夸张了的高超武艺,却将朱老忠写成了一个古代侠客。这应是《红旗谱》的一大败笔。而朱老忠更是在二师学潮这个学生爱国运动里,冒着生命危险对二师学生进行粮食救济并机智救出在医院被严密监视的张嘉庆,大显草根农民的正义和智慧。在《红旗谱》里我们所看到的朱老忠,早已不再是一个生性刚烈的普通农民,他思想意志坚定、革命目的明确,不仅具有“出水才看两腿泥”的沉稳个性,而且还目光远大充满着智慧,全力为革命去培养“一文一武”两位青年,当然更少不了“有我朱老忠吃的,就有你喝的”的侠肝义胆!梁斌将无产阶级革命者的精神品质,都集中在了朱老忠这一人物身上,而中国农民思想愚昧与心胸狭隘的人格弱点,则被作者做了主观剔除和人为遮蔽,使得这一农民英雄几乎超越了农民身份的本质含义。这也是朱老忠这一艺术形象备受争议的原因所在。
《红旗谱》里关于政治事件和人物形象的叙述都有诸多夸大虚构的成分。如果我们仅仅将《红旗谱》看作是一部文学作品,那么它的一切夸张成分都是不足为奇的,因为“虚构”本身恰恰正是文学艺术的本质特征;问题就在于作者与读者都将其视为是一部描写农民革命的英雄“史诗”,他们从来都不去怀疑故事中人物或事件的虚拟性质,这才会使超出文学审美范畴的实据考证具有了现实意义。尤其是《红旗谱》在近百年时间里一再被进行艺术改编,许多英雄形象和故事情节都被做了“真实性”的意志强化,这种“艺术真实”重新被转化为“历史真实”的奇特现象,实际上正是“学英雄、做英雄”的极“左”思潮的精神产物。
三 艺术真实到历史真实的成功转化
1957年小说《红旗谱》出版之后,不仅成就了梁斌在中国文坛的地位,更成就了反割头税运动、保定二师学潮这段革命运动的辉煌历史,而这也是《红旗谱》这个艺术作品能被几代中国人广为传颂的原因所在。实际上在很长的时间内由于我们判断历史和艺术的主体意识的缺失,《红旗谱》充当了我们认识这段关于农民革命斗争和农民革命英雄的历史的范本,这也是所有红色经典的共同结果。有关小说《红旗谱》由艺术真实转化为历史真实的事例举不胜举,在此我们就仅拿出两个简单却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细节来证实这一离奇的转化:
第一,是反割头税运动中割头税的数据变化。通过史料考证我们可以得知当时河北省政府下令征收的割头税是每头猪征收五毛钱的税收。但是梁斌在创作小说时,为了强化地主阶级的贪婪本质和激化无法调和的阶级矛盾,而把割头税升高到一块七毛钱,还要加上猪鬃、猪尾巴、大肠头等,这虽然距离历史甚远,但对于文学作品的艺术创造来说是合情合理的。然而,在当时领导反割头税运动的党的代表人物王志远和张金锡两人的已被收入史料的回忆录里,我们都看到了明显有悖于历史真相的割头税数据。张金锡在其革命历程的回忆文章《在红色摇篮里长大》里忆起自己作为反割头税大会的学生代表上台讲话时的内容是:“杀一口猪要我们六毛钱,外带猪鬃、猪毛、猪尾巴、大肠头,这是什么道理?我们大家去向县长请愿去!”[5]而当时任中共蠡县县委书记的王志远在《薄蠡地区的建党和农民运动》里也如此说到:“一九三○年农历年底,河北省政府下令向各县农民要杀猪税。强迫要杀猪的农民把猪赶到包税劣绅设的‘杀猪锅’去杀,每杀一头猪,缴五毛钱的杀猪税,还要把猪鬃、猪毛、猪尾巴、大肠头都交给‘杀猪锅’上的人们。”[6]张金锡和王志远既是当时反割头税运动的直接领导者,按常理说对于割头税的数据这一重要问题应该会记得很清楚,但是为什么对于割头税收的回忆却会出现外加“猪鬃、猪毛、猪尾巴和大肠头”的变异?毫无疑问,是受到了小说《红旗谱》的干扰置换。他们二人作为党的力量的主要代表,其回忆本该具有较大的真实性和权威性,史料对其的收编更证实了其“历史真实”性,但是这些被小说篡改的“历史真实”却让我们忍不住惊愕汗颜,由艺术真实到历史真实的转化可想而知。
第二,保定二师学潮中二师学生江涛等人通过英语与保定学联沟通而获得粮食援助的斗争方式,鉴于那个时代所有“中师”都并不开设英语课程的客观原因,我们可以得知这一描写明显不可能是历史真实。但是这一虚假的“事实”却赫然出现在诸多关于保定二师学潮的文史资料里。事件当事人宇斧在《忆保定二师学潮》一文里就如此说到:“党组织及时给予‘二师’坚持护校斗争明确指示,令保定‘学联’组成‘二师学潮后援会’,各兄弟学校的同学都参加了后援会。隔路相对的‘河北大学’向‘二师’投扔大饼,并用英语向内传递信息。”[7]而同样,二师学潮被捕者之一的臧伯平在其撰写的回忆录《七月的风暴》里(已被编入《河北革命回忆史料》)也犯了如此惊人的错误:“当日上午十时左右,刘玉林跟学联的人取得了联系,双方用英语对话,学联的同志告诉刘说:‘校外已经组织了二师学潮救援会,大力支持你们,你们要坚持斗争。吃的问题,今天晚上一定把大饼送过来。’敌人的军警听不懂英语,干着急,只是喊着:‘不要说洋话’,一边叫一边端起枪来吓唬刘玉林。”[8]对比本来就失真的小说描写,我们不得不惊叹,臧伯平的这段斗争回忆与小说文本的巨大相似性,可见当小说《红旗谱》从艺术真实升级为历史真实之后产生的轰动效应何等之大,连事件参与者的真实回忆都不知不觉地被小说所提供的“历史真实”所篡改取代了。如果说当事人由于时间久远记忆误差等主观原因,使得回忆受小说干扰而出现偏差,我们勉强还能理解。但是当面对具有较大历史权威性的地方志《保定市志》里也出现了这样的话语:“会后,派刘玉林到岗桌上,与学联、河北大学党支部的负责人郑丙辰用英语取得了联系。”[9]时,哑然失笑已不足以概括我们的感受了。小说里为了强化斗争的传奇性而虚构的甚至可以说是艺术败笔的荒诞情节,在具有绝对权威的市志史料里竟升级为了绝对的历史真相,对于这样的“荒诞”历史我们除了悲哀无语还能有什么感受?
近些年来,重新评判红色经典艺术价值的风气盛行,具有“农民革命史诗”美誉的《红旗谱》自然也受到了质疑。尤其是在“万里山河一片红”的革命年代,《红旗谱》由艺术真实到历史真实的转化效应,一直是现在学界加以诟病的根源所在。人们鄙视把艺术当作是历史的教条主义,更厌恶把虚构当作是真实的僵化思维,对于这种政治逆反心理我们能够去理解,但“矫枉”是不是就一定要“过正”呢?重新评价《红旗谱》的功过是非,我们必须首先要搞清楚一个问题:《红旗谱》从历史真实到艺术真实,它是一种符合文学规律的合理转变,因为一切文学艺术作品都是虚构性的故事叙事,但是如果换一条相反的路径,把虚构故事当成真实历史却无疑是有些荒唐。作为读者的我们在惊叹如此“传奇”的农民革命史诗和农民革命英雄的艺术真实转变为历史真实的“鬼斧神工”时,更关键的则是探究原本只是小说虚构的《红旗谱》故事,究竟又是怎样被迅速转变成了历史真实?
首先,时代政治话语的无上推崇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五六十年代是一个政治意识主导一切的时代,一切对党和英雄人物歌功颂德的文艺作品自然都受到国家主流话语的推崇,在政治领导者的赞誉之后被作为全民族学习的典范发扬光大。以描绘革命史诗和塑造农民革命英雄的《红旗谱》无疑就属于这一类作品。《红旗谱》出版之后,诸多国家领导纷纷给予高度的赞誉,周扬作为当时文艺界的领军人物,不仅把《红旗谱》吹捧为“全国第一部优秀作品”,还在全国第三次文代会上百般肯定了《红旗谱》的真实历史:“我们在《红旗谱》中看到了在漫长的黑暗统治年代,老一代的革命农民向反动势力冲锋陷阵的悲壮历史。在朱老忠身上,集中体现了农民对地主阶级世世代代的阶级仇恨,体现了为党所启发、所鼓励的农民的革命要求……”[10]另一领导人物邵荃麟也曾给出如此肯定意见:“这部小说可以说是比较全面地概括了整个民主革命时期的中国农民生活与斗争,是在艺术上达到了相当深度与高度的作品。”[11]而1980年中宣部把依据小说改编的电影《红旗谱》列入“百部爱国主义教育影片”,专门用于教育青年一代的爱国主义思想,再次说明了政治话语对《红旗谱》历史的绝对肯定。可以说,在那个政治具有绝对权威的时代,时代政治话语对对《红旗谱》“历史”的肯定是小说由艺术真实走向历史真实的最大前提。
其次,还有两个方面的主观原因值得我们去深刻反省和检讨:一是在中国文学传统的悠久历史中,文学艺术与意识形态两者之间,一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情感纠葛,所以才会屡屡发生从文艺去考证历史的“索隐”事件,《红楼梦》自诞生以来就兴起的“红学热”中关于曹雪芹身世的考证以及相应的皇家贵族兴衰没落的家族历史的考证就是一个对于此“索隐”传统的很好证明;自然在这一传统的延续下,到小说《红旗谱》中去索隐农民革命斗争历史的举动也不足为怪了。二是红色文学经典作品中那些历史原型人物,往往又会在小说或电影走红之后,亲自站出来对其所描述的人物与事件给予充分肯定,这又势必会造成读者或观众对于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模糊认识!梁斌说《红旗谱》是以“真人真事”为基础的,学界也因此而去跟着相信《红旗谱》的历史真实性,更有甚者还想方设法去对号入座以求还原历史之真相,完全背离了文学艺术的创作准则与审美原理。尤其是那些所谓“当事者”们纷纷出来说话,那是一件最使人摸不到头脑的糟糕事情——如果他们不按照小说或电影的故事情节去讲述历史,那么他们原先所亲历的政治历史就绝不可能光芒四射;如果他们按照小说或电影的故事去讲述历史,那么由于他们出面认可小说与电影也就变成了历史真实——这是几乎所有红色经典都曾遇到过的尴尬事情。比如在小说和电影《红旗谱》问世以后,严江涛的原型人物张金锡就站出来说:“这本书写得很好,把白色恐怖统治下我们党的领导、革命的力量、群众对党一步进一步的认识都很好的写出来了,对青年一代教育意义很大。”[12]而参加过“反割头税运动”与保定二师学潮的王冀农也认为:“蠡县农民斗争,梁斌同志写的是很真实的。——这书市反映党在华北地区白色恐怖之下,进行阶级斗争的历史小说。”[13]既然就连“当事者”们都出来证明小说和电影写的是真实历史,人们还有什么理由去怀疑《红旗谱》的历史真实性呢?我们不想对此去做过多的解释,在我们看来《红旗谱》就是一种小说创作的虚构故事,而不是历史人物或政治事件的艺术化处理!因为艺术可以描写历史但却并不承载历史,虚构才是艺术自身的本质特征。
[1]侠 山.蠡县民众近代革命斗争史话[A].蠡县文史资料(第22辑)[Z].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北省蠡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1987.32.
[2]王志远.博蠡地区的建党和农民运动[A].河北革命回忆录(第1辑)[C].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0.
[3]关 捷.朱老忠之子欲续《红旗谱》——访电影主《红旗谱》人公原型之子[J].党史纵横,1999,(2).
[4]梁 斌.我为什么要创作《红旗谱》[A].梁斌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77.
[5]张金锡.在红色摇篮里成长[A].共青团,我的母亲[C].石家庄: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21.
[6]王志远.博蠡地区的建党和农民运动[A].河北革命回忆录(第1辑)[C].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0.21.
[7]宇 斧.忆保定二师学潮[A].河北文史集粹·革命斗争卷[C].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67.
[8]臧伯平.七月的风暴[A].河北革命回忆史料、浩气长存—河北革命烈士史料(一)[Z].河北省革命委员会民政局编,1959.76.
[9]保定师范“七六”学潮[A].保定市志(第一册)[Z].河北省保定市地方志编簨委员会,1999.515.
[10]周 扬.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13.
[11]邵荃麟.文学十年历程[A].邵荃麟评论选集(上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87.
[12]老战士话当年[A].梁斌研究专集[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151.
[13]红旗手座谈红旗谱[A].梁斌研究专集[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177.
[责任编辑:黄江华]
The Artistic Representative of“Legendary” Revolutionary History—The Interlaced Entanglement of Historical Truth and Artistic Truth in The Red Flag
ZHANG Cui-ling
(Chinese Department,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632,China)
The writer of The Red Flag,the first of the four red classics in the seventeen-year-literature,repeatedly emphasized that the novel had originated from a true story.However,by comparing the historical record with the text,we find that the novel is a legendary narration of the prosaic history,and in the end the artistic fiction was re-established as“historical truth”,replacing the history itself.This phenomenon of artistic truth upgrading to the new“historical truth” is a vivid reflection of how the red classics came into being.
The Red Flag;historical truth;artistic truth;legend
I206.7
A
1674-3652(2011)02-0001-08
2011-01-12
张翠玲(1988- ),女,福建人,暨南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关键词] 罗广斌;《红岩》;宏大叙事;男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