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诗派研究的一部力作——陈望南《海虞二冯研究》评介
2011-08-15李福标
李福标
(中山大学 图书馆,广州 510275)
2011年中山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海虞二冯研究》一书,是陈望南先生在其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再加深入研究,几经增删而成的。它颇具学术价值,有鲜明的个性特点。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陈著是古代文学研究界首次对“海虞二冯”作整体综合研究的著作。“二冯”,是古代文化史上著名的合称现象,如汉代有冯野王、冯立兄弟,唐代有冯宿、冯定兄弟,都曾合称为“二冯”,士林荣之。陈著的研究对象“海虞二冯”,是明末清初虞山(今江苏常熟)文士冯舒、冯班兄弟二人的合称。他们是当时江南文坛与娄东诗派、云间诗派鼎足而三的虞山诗派除盟主钱谦益之外最为重要的成员。钱谦益曾为二冯诗集作序,《牧斋初学集》卷四十《冯己苍诗序》云:“己苍之诗行世,必有读其诗而知其学者,于以箴砭俗学,流别风雅,其必有取于此矣。”[1]1307又,《牧斋初学集》卷三十二《冯定远诗序》云:“其为诗,沈酣六代,出入于义山、牧之、庭筠之间。其情深,其调苦,乐而哀,怨而思,信所谓穷而能工者也。……定远之名,从此远矣。”[1]939钱氏以其文坛盟主之尊为二冯作序吹嘘,二冯得以成名。民国张鸿辑印《常熟二冯先生集》,并跋云:“启祯之间,虞山文学蔚然称盛。蒙叟、稼轩,赫然眉目;冯氏兄弟,奔走疏附,允称健者。祖少陵,宗玉溪,张皇西昆,隐然立虞山学派,二先生之力也。”①转引自陈望南《海虞二冯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7页。钱仲联先生在《梦苕庵诗话》亦云:“虞山诗派,自牧斋、二冯以来,宗法西昆,……文胜于质。”[2]217其影响延及同光年间、晚清以迄民初。在文学批评史上,二冯也是颇有影响的人物。赵执信在与“神韵”派盟主王士祯的论争中撰《谈龙录》,受吴乔《围炉诗话》的影响,自称是冯班的私淑弟子,汲取冯班之文论,并对冯氏诗学大加鼓吹。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称赞冯班诗论,称“博雅善持论,著《钝吟杂录》六卷……多前人未发”。[3]414而在《古夫于亭杂录》中又极诋之,称冯班“著《钝吟杂录》,多拾钱宗伯牙慧。……乃有皈依顶礼,不啻铸金呼佛者,何也”。[4]113-114前后矛盾,要之亦是因为与赵执信的私怨。②清王应奎《柳南随笔 续笔》云:“盖因阮亭作《古夫于亭杂录》时,方与益都赵伸符有隙,而伸符颇推服定远,修私淑门人之礼,阮亭故欲矫之,议论遂有矛盾。此出私心,非公论也。”见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3页。著名的赵、王之争在某种意义上奠定了冯班在文学批评史上的一席之地。
学术界自清康熙年间至今有关二冯的资料散见于诸家版本目录学著作、地方志、家谱、诗话、笔记以及二冯诗文集的序跋和评点中,多介绍其生平、点评其诗论及其创作。二冯著作二种被采入《四库全书》(冯班《钝吟杂录》、冯舒《诗纪匡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二十三《钝吟杂录》提要云:“班诸书之中,诋斥或伤之激,然班学有本源,论事多达物情,论文皆究古法。虽间有偏驳,要所得为多也。”[5]1064卷一百八十一《冯定远集》提要云:“大抵情思有余,而风格未高,纤佻绮靡,均所不免。”[5]1642这些评论,是后世学者论及二冯时的一个基本参照。现代学术界对二冯的关注,有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三卷本)等对二冯的评价,朱则杰《清诗史》对二冯文学创作和文学主张的简述,严迪昌《清诗史》对二冯的评述及其虞山派的辨析等。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钱谦益和虞山诗派逐渐成为学界关注的对象,专著及相关论著达十数种,均有涉及二冯,然未有专门研究的论文,更无对海虞二冯作综合研究的专著。这与二冯在虞山诗派中的地位以及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影响是不相称的。陈著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并在《海虞二冯研究》的绪论中一一缕述和评价。①参见陈望南著《海虞二冯研究》第一章《绪论》第二节《学术界对本论题的研究情况》,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16页。在此基础上,著者得出了令人可信结论:“自清代以迄现在,对于二冯的整体研究尚未展开。……而对其生平、交游、著述、创作、诗学观的基本面貌还没有一个全面的梳理,从而使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中的‘海虞二冯’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只是某种文学观念的代言人而已。”[6]15-16所以,我们说《海虞二冯研究》是首次以海虞二冯为研究对象的综合研究,与其他虞山诗派研究论著对二冯的旁敲侧击式的研究明确不同。这是其特色之一。
第二,这是一部既有扎实的文献功底,又有一定理论深度的著作。全书分六章。第一章为《绪论》,交代选题的缘起,简述自清代以迄当代学术界对该论题的研究情况,并剖白自己的研究思路。第二章《二冯生平考》,主要探讨二冯的生卒年、生平行迹及性格。这是全书写作的基础。由于目前可见有关二冯生平的资料较为简略,陈著最大力度地䌷绎出二冯诗文集中的线索,对其生平行迹作最大限度的考索。例如,对冯舒生卒年,学界向无异说;而对冯班的生卒年,史志中却有多种说法,今人著述中亦时见舛误矛盾。冯班生年,作者同意学界由陆贻典《冯定远诗序》中的线索推知为万历三十年(1602)之说。作者由《钝吟杂录》卷七《诫子帖》、卷十《将死之鸣》推知冯班享年70岁,又由陆贻典《冯定远诗序》、严熊《白云集》卷七《冯定远先生挽词二十章》其二为证,以巩固其说。严诗云:“诗酒腾腾七十年,不知钱谷不知田。腐儒惊笑儿童忭,颠倒衣冠列绮筵。”作者根据《白云集》二十七卷,自卷四始均系年,每年一卷的编排体例,以卷七为“辛亥年古今体诗八十八首”,证定冯班卒于康熙十年辛亥(1671),终年七十岁。由此再反证冯舒生年为1602年,纠正了学界对冯舒生年的种种误说。②参见陈望南著《海虞二冯研究》第二章《二冯生平考》第一节《生卒及字号》,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24页。在二冯性格论上,陈著提出“冯舒‘直’而冯班‘狂’”[6]30的论点,并分析其形成的原因,比较其异同。陈著认为:冯舒之“直”根源于他的学问根底和正义之心。由于有学问,他可以将钱谦益视为“诗老”的程嘉燧的集子涂抹几净。由于其交游多东林党人,所以其刚直血性息息相通;冯班之“狂”与乃兄之“直”不同,脱落形骸,异于常人,且表现在日常生活的时时处处。在这个问题上,作者又联系到冯班“二痴”的自号,解释道:“我们说贾宝玉‘痴’,其中有夸奖之意,而在吾邑方言中,所谓‘痴’,不作‘痴迷’等解,实指‘疯’或‘颠’,吾邑人说某人‘发痴’,就是说他‘发疯’,说某人是‘痴子’,也就是说他是‘疯子’。故里中人目冯班为‘二痴’,并无褒奖之意,是指其‘经行市中,履陷于淖,衣裂其幅,如无见一人者。当其被酒无聊,抑郁愤懑,辄就座中恸哭’这些‘人亦不知其何以’的古怪行为而言的……但冯班对这个称呼很喜欢,以之为号,还有诗纪之。这种视世俗如无物的做派正是晚明人的习气,同时也与中国古代的‘狂士’一脉相承。”[6]31-32作者能作出这样生动而深刻的解释,殆因其原籍常熟(书中行文每称常熟为“吾邑”,示不忘祖也)、熟悉常熟文化地理所然。事实上,也只有理解了冯班“二痴”之号的真正涵义,才能深刻理解冯班狂傲中的苦闷、无奈、孤独和坚持。在论二冯性格时,作者又联系到大的时代背景与小的家庭环境,以作宏观而深细的阐说:“明清鼎革之际,江南一地,为兵祸荼毒甚苦,清兵破城之际,二冯身处其间,都曾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其弟知十更死于兵。君死国破,加之家道不可避免的衰落,作为儒者,二冯将胸中的愤懑化而为‘直’、‘狂’,也是情理之间的事情。”[6]33其论证深入浅出,明白无碍。
第三章《二冯著述考》,考索二冯诗文集的版本流传,二冯对《才调集》、《中州集》、《瀛奎律髓》等评点的来龙去脉,冯氏空居阁藏书与“冯抄本”以及他们在收藏、抄校、刻印各种文献时的题跋情况,并简要介绍二冯在版本目录学上的成就。作者对二冯文集的各种刊本、二冯所批校题跋的文献的流传与藏地作了全面的掌握,如数家珍。例如,在论及空居阁(二冯与弟知十兄弟三人的室名)与“冯抄本”时,列举了冯舒刻本3种、抄本22种,冯班刻本1种、抄本9种。在论及二冯题跋时,列举了二冯题跋流传于大陆各馆的经部典籍2种、史部8种、子部7种、集部13种,一一交代他们的藏地及相关信息;而对流传在港台及海外的二冯题跋批校8种典籍,因其难得一见,故从影印本中一一录出二冯跋语,以示其珍稀。这一章展示了作为藏书家、文献学家和文学批评家的二冯形象,是二冯生活的重要内涵和性格的外化,作者格外用心。第四章《二冯交游考》,详尽胪列二冯诗文集中提及人物的基本情况,并利用地方史志及相关人物的诗文集中的旁证,以师承、世交、结社、藏书等四个相关问题对二冯的复杂交游进行提纲挈领的考证和分析,探索了他们之间的相互影响,尽可能详尽地展现了二冯在风云激荡的历史场景中的各种细节。值得指出的是,作者在这一章中仍以“藏书”一门作为二冯与人交游的特色和关钮,即他们在师承、世交、结社等各方面大多以藏书为纽带。所以这一章其实与第二章、第三章是紧密关联的,作者以严密的学术思维,运用细大无遗的丰富资料,最大限度地复原了二冯这样一个在天崩地坼的乱世中的知识分子在书斋内外的生活图景,并勾勒出二冯之间性格的异与同。这样,为研究二冯诗文创作和文学思想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第五章《二冯的诗文创作》深研二冯诗文集本身,理清其创作的基本面貌,总结其诗文创作的主题取向及艺术特色,以“身世之感”、“家国之思”、“友朋之情”、“悯人之叹”、“咏物抒情”、“女子情事”等几个角度,评述其创作的风格特征、创作成就与局限。第六章《二冯的诗文理论》着重介绍二冯对《才调集》、《中州集》、《瀛奎律髓》的评点及《严氏纠谬》、《诗纪匡谬》等著述中体现的诗学主张,将二冯最主要的诗学主张总结为“惟古是则”、“诗宗温李”、“排击异说”、“明辨文体”、“情法统一”等五个方面。并对二冯诗文理论中理想层面的复古与创作层面的求新之间的矛盾进行辨析,指出这一对矛盾在中国古典诗学体系中的普遍意义。在立论的过程中,陈著对前辈学者相关研究中存在的个别附和冯班偏颇之论的观点大胆地做了辨析和修正,持论平允中和。①冯班在《严氏纠谬》中对严羽“不落言诠,不涉理路”的说法痛诋为“似是而非,惑人为最”。现代郭绍虞、钱钟书二家对冯班此说深以为然,以为严羽不要“言”、不要“理”。而本书作者持异议,认为冯班对严羽的批评有失公允,不合温柔敦厚之旨,并为严氏翻案。参见《海虞二冯研究》第六章《二冯的诗文理论》,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7-169页。可以说,陈著较为全面而深入地理清了二冯文学思想的脉络。第五章、第六章是全书的落脚点,总体上属于文学审美论,其思辨的色彩很浓。因为有前数章为依据,故所发之论断不至于被人讥诮为“水上漂”,而是扎实可信的一家之言。另外,书后附录一《海虞二冯年谱合编》,通过对二冯以及与之相关的诗人种种著述的梳理,对二冯的生平大事进行了系年。这个年谱也是目前学界第一种正式的二冯年谱。附录二《海虞二冯资料摘编》是便于日后进一步研究所作的小型资料库,对读者自然也有特殊的意义。
总体而言,此书不但有一定的理论深度,其文献的搜集与考索尤其扎实可信。据本书前吴承学教授的序云,在本书未出版之前,就已受到读者的青睐。复旦大学中文系谈蓓芳教授“在写作一篇叫《〈玉台新咏〉版本补考》的论文,看到陈望南的博士学位论文《海虞二冯研究》,‘很受教益’。发表论文时,她郑重地把此意写到论文的注释②参见谈蓓芳《〈玉台新咏〉版本补考》一文尾注⑤,《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本文作者注。中(论文发表在《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6]1
第三,这是一部带有鲜明个性色彩的学术专著,与四平八稳的八股体论文不同。这极大程度地受益于其研究对象本身,因为二冯就是文坛上个性极为鲜明的文士,作者不惜浓墨重彩,突出了二冯的个性研究。作者在对待研究对象这一方面,自然不是持冷漠态度和俯视视角的,而是用一颗赤诚之心与他的数百年前的乡贤进行交流。绪论云:“作为一个古典文学研究者最主要的任务,并不是要成为一个评判者,对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中的各种对象,我们最主要的任务不是定其高下,……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要尽量地在研究中为古人发覆,理清其真实的面貌,为中国古典诗学理论的大厦添一些砖瓦。这是一个学术的积累过程,也是我们这些深受中国古代文化熏染的后学所必须怀有的对于先贤的敬畏之心。”[6]17例如,第三章《二冯著述考》中对相关原始文献资料的叙述本可隐去,其搜集素材的过程本不必交代,然作者皆原原本本、详详细细、乐此不疲。而一旦某本文献未经眼过手,虽明知其藏在某处,且通过间接的渠道已然知晓其大致面目,也老老实实的做一笔交代,并用“惜笔者尚未寓目,至憾”[6]59之类的字眼,其敬畏之心跃然纸上。敬畏其研究的对象,然而又绝不迷信。例如,陈著第六章论及冯班文学批评的“惟古是则”的观念时,就对其迂执大胆提出批评,说:“冯班惟古是则的观念……最终要求凡事皆须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否则便是乱民,则未免过于迂执了些。要知道,如果没有了像李卓吾等等那样的‘乱民’,而让孔夫子的是非一直地‘是非’下去,吾族之亡久矣。”[6]156当然还需特别指出的是:《海虞二冯研究》还存在一些不足之处,读者不可不察。例如,第四章交游考中提及的“木上人”,是明末清初大名鼎鼎的木陈道忞和尚,作者云“不可考”[6]109,实为不察。此章又将二冯之侄冯武打入交游中,也不适当。书后所附的《海虞二冯年谱合编》还有个别粗疏之处。这显然是作者没有作进一步修改的缘故。
据作者在后记中自称:他在作博士学位论文选题时预计是以《虞山诗派研究》为题的,后在文献考察中得知虞山诗派研究之题,国内已有学者捷足先登,①据本书绪论称,苏州大学中文系罗时进教授的博士学位论文即为《虞山诗派研究》。参见《海虞二冯研究》第一章《绪论》,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于是缩小范围,改以此题着手研究,试图日后再由二冯研究向虞山诗派研究推广、加深。“海虞二冯”是虞山诗派的最为重要的成员,二冯研究则是虞山诗派研究的最为重要、更为深入的环节。所以这部著作的出版,不惟对二冯研究本身,也必将对虞山诗派的整体研究起到一个极为有力的推进作用。
[1]钱谦益.牧斋初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钱仲联.梦苕庵诗话[M]//张寅彭.民国诗话丛编(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王士祯.池北偶谈[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8.
[5]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65.
[6]陈望南.海虞二冯研究[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