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咏洪泽湖诗中的巫支祁意象
2011-08-15陈斯金
陈斯金
(宿迁学院中文系,江苏宿迁 223800)
洪泽湖自隋唐得名,巫支祁从唐宋开始流传。神话传说中大禹锁淮涡水神巫支祁处,即今洪泽湖南岸龟山脚下。显然,巫支祁与古代洪泽湖流域水患成灾有着密切联系,尤其是隋唐以后,大运河的开通,洪泽湖地区的交通地位显得日益突出,引人注目。巫支祁的称呼有多种,除了另有“无支祁”、“无支奇”、“无支祈”、“无之祈”、“巫枝祇”等名字之外,还有“水神”、“水兽”、“水妖”、“水怪”、“神巫”等身份称呼,以及改名易性的“水母”、“圣母”、“水母娘娘”等异说。“巫支祁”不像汉文化中的人物名,据学者考证,其语音源头是梵文Makara(摩羯)音译在吴、粤方言中的变异。至于其形象如猿,则有着中国神话传说的古老渊源。[1]
巫支祁的故事产生于唐代,最早见于唐人李公佐拟古小说《古岳渎经》。[2](108)与李公佐同时代人李肇在其《唐国史补》中也有简略记载。大体是说,巫支祁于淮水兴风作浪,祸害一方,后被大禹手下制服,用铁索锁于龟山脚下,之后淮水始安。文中还若有其事地交代,在唐代就有打渔人在淮水中发现过这种怪兽。北宋以后,巫支祁的故事广为流传,甚至还衍生了僧伽降服巫支祁(或水母)等新版本传说。仅在两宋就有《太平广记》、《太平寰宇记》、《路史》、《舆地纪胜》等著作详细记述。与此同时,“支祁”一词也在历代诗歌里常常出现。从历代咏洪泽湖的诗歌来看,巫支祁意象大体呈现三种类型:一是访迹问古;二是水患灾民;三是治河安民。
一、访迹问古:“川锁支祁水尚浑”
在历代诗歌中第一次出现“支祁”意象的应该算是苏轼的《濠州七绝·涂山》诗了。苏轼的濠州组诗写于熙宁四年(1071)自京赴杭州通判任,舟行淮水,途中访古寻迹。其《涂山》诗:“川锁支祁水尚浑,地理汪罔骨应存。樵苏已入黄熊庙,乌鹊犹朝禹会村。”短短四句,几乎每句都用了典故。据《太平广记》引《古岳渎经》记载,为了制服巫支祁,“禹授之章律,不能制;授之乌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可见巫支祁非常顽抗,在制服过程中经过了激烈的搏斗。章律、乌木由和庚辰都是天神的名字,最后巫支祁被威武出色的庚辰所制服。所以苏轼说,“川锁支祁水尚浑”。全诗大意是:当年大禹搏斗擒拿巫支祁的淮水似乎依然浑浊,会盟诸侯因迟到而被斩杀的汪罔氏之君的骨头应该还在吧。如今鲧王庙已经废弃了,只有涂山脚下的禹会村还不断有人前往朝拜。苏轼的诗高度赞扬了大禹理洪水分九州的不朽功绩。
清代《重修安徽通志·舆地志·下龟山》引“清淮浊汴争彊健,龟山下瞰支祁宫”,误为苏轼诗句,其实是苏辙所作。苏轼赴杭州通判任,途径泗州留下《泗州僧伽塔》诗,苏辙随后作《和子瞻泗州僧伽塔》一首。诗为七言古诗,共二十句。开头两句即“清淮浊汴争强雄,龟山下閟支祁宫”。僧伽塔在泗州城内,位于淮、汴交汇处。距离僧伽塔东北三十里的龟山脚下就关押着巫支祁。在南宋朱熹《楚辞辩证》、罗泌《路史》以及王象之的《舆地纪胜》等书中都出现过僧伽降巫支祁(或水母)新传说版本的记载。也许巫支祁与僧伽的关系在苏辙时代就已经流传了。苏辙在诗中并没有过多地缅怀古迹,而是描写了现实中的情景:“高秋水来无远近,荡灭洲渚乘城墉”。一方面极写水势的险恶,另一方面又描绘僧伽的灵异。“蛟龙百怪不敢近,回风倒浪归无踪。”所以巫支祁尽管能兴风作浪,但因为有僧伽的护佑就不足挂齿了,“区区淮汴亦何有?一挹可注沧溟东”。不过,苏辙还是有点纠结:“胡为尚与水族较,时出变怪惊愚聋。”大概诗人既有力挽狂澜的雄心壮志,又意识到了现实的险恶。
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是楚州淮阴人,他写过一首五古《龟山水陆院》。“院静步柏影,庭虚闻塔铃”,庭院里非常寂静,宛如世外桃源,古柏成荫,塔铃清响。“山背负华殿,淮身朝广庭”,寺院的环境非常优雅,依山傍水,视野开阔。“支祁万古穴,石老深潭清。坐令金仙力,镇此水府灵”,传说中的水怪巫支祁就被制服在古穴深潭下面,眼前的寺院就是为了镇压淮水灵兽而建立的。据记载,龟山水陆院为宋真宗时修建,筹建者为金臂禅师,后人奉为圣者。“寺临淮水,负小山,规制壮丽。自京师以南寺观,皆不及也。”寺中建有白塔,张顺民有诗:“白塔摇摇波浪间,几多舟楫望禅关。”[3](446)张耒诗中的“支祁”意象一方面给龟山禅院加深了神秘性,同时也增添了镇妖安淮的现实功利性。
关于淮涡水神一直有两个版本,一是官方版本,大禹擒获巫支祁;二是佛教版本,僧伽制服水母。不仅如此,民间还把水母当水神、圣母供奉。龟山上有座始建于唐代的淮渎庙,传说供奉大禹时治水力士庚辰,后又演变为淮河水神、水母娘娘。所以明初学者郑真有诗《龟山水母庙》:“青山如伏龟,巨石压清浪。岗峦相起伏,隐隐城郭状。忆淮南渡余,金戈严保障。封疆南北分,放歌一凄怆。铁锁锢支祁,禹功千载上。吁嗟水母称,谁能辨诬谤。”龟山因其形如龟而得名,又因其地理位置重要,所以在古代一直成为淮滨重镇。龟山上,南朝宋文帝曾遣将拒魏太武帝,筑城于此。至明代尚有遗址可寻。从文字记载来看,巫支祁为大禹命庚辰所获并锁于龟山脚下,但民间又广泛流传着水母(即水母娘娘)的故事,真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其实,这种现象一方面反映出神话传说的变异性;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民间与官府的对立,既然官府无力治好水患,那么老百姓就只好寄希望于水神保佑了。
二、水患灾民:“多半支祁锁未坚”
南宋以前,洪泽湖地区的水患还不算很大,相对比较安宁。所以苏轼、张耒等人才有闲情逸致寻迹问古,苏辙的笔下才会有“区区淮汴亦何有?一挹可注沧溟东”的豪情。但到了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为了阻止金兵南下,东京留守杜充于河南李固渡西决黄河,遂造成了历史上第一次黄河南流夺泗入淮。自此以后,人为的,自然的,黄河屡次改道南下夺淮入海。直至明孝宗弘治八年(1495),刘大夏堵黄陵岗等处决口,筑成太行堤,淮河自此全流入淮,会于淮阴,奔腾浩淼,东溃西决,给洪泽湖地区造成的灾难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元代陈孚有诗《黄河谣》:“长淮丝如苔,飞下桐柏山。黄河忽西来,乱泻长淮间。冯夷鼓狂浪,峥嵘雪崖堕。惊起巫支祁,腥涎沃铁锁。两雄斗不死,大声吼乾坤。震撼山岳骨,磨荡日月魂。黄河无停时,淮流亦不息。东风吹海波,万里涌秋色。秋色不可扫,青烟映芦花。白鸟亦四五,长鸣下汀沙。渔翁一鬓霜,扁舟依古树。隔浦欲叩之,翩然凌波去。”元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作为大汉族的陈孚还是满怀热忱欢迎这个北方统治者的。“自知报国无他技,赖有诗书可策勋”,陈孚因献《大一统赋》而步入仕途。所以我们看陈孚的《黄河谣》,尽管把淮、黄“两雄斗不死”的气势写得惊心动魄,但似乎还看不到灾民悲惨的情景。诗的结尾通过秋色里白鸟的“长鸣”、白翁的“翩然”给人一种惊魂之后的恬然。不过“惊起巫支祁,腥涎沃铁锁”的勾勒已经让我们想象出洪水泛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凄惨景象。顾嗣立在《寒厅诗话》把陈孚归属于“奇才天授,开阖变怪,骇人视听,莫可测度者”的创作风格,[4]也许《黄河谣》留给我们的是更多的揣测想象空间。
如果说陈孚的诗主要描绘的是水势,那么清代许凌云《泗水患》就非一个“患”字所能了得。“多半支祁锁未坚,茫茫浩浩又滔天。大风陡起三篱浪,小屋如浮一叶船。夹岸芦汀花是壁,依沙舫子水为田。劝君莫把清贫厌,菱角鸡头也度年。”诗一开头就通过“支祁”意象把遥远的洪水传说拉到了眼前的“又滔天”现实。接着描写凄惨景象,狂风骤起,浊浪排空,满目汪洋,房毁屋漂。高高长在岸边的芦苇如今只能看到芦梢,一个“花”字便衬托出洪水的残暴。以往的农田已经没于水底,颗粒无收,老百姓何以为生?在过年的时候能吃上菱角鸡头(俗称鸡头,是江淮一带生长的一种水生植物,因果实形状像鸡头而得名,果实可食)就不错了,这种情景已经无法用穷困潦倒来形容。可以想见,水患给洪泽湖流域造成灾民淹死、饿死难以计数。许凌云是泗州人,对此必然是深有感受,触目惊心。据史料记载,仅在万历年间,万历元年、三年、五年、七年、十九年、二十一年、二十三年,洪泽湖流域就分别发生过巨大的洪涝灾害,几乎是每隔两年发生一次。[3](21-22)每次灾害都给当地居民造成家毁人逃,溺死、饿死、病死者无数。
三、治河安民:“井冷支祁力半销”
洪泽湖是一个半人工湖,也是悬湖。最早始自东汉建安五年,广陵太守陈登于淮河中下游结合处,筑土堰以御淮河决溢之水。自隋唐以后,为了保护下游的大运河漕运畅通,特别是在黄河夺泗入淮的水患下,历代治河者逐渐加高加固了原有的大堤,洪泽湖的水域随之扩大,以致于康熙十九年(1680)淹没了一度繁华的泗州古城。在泗州城还没有没入水底之前,泗州城与盱眙县城隔淮相对,淮上有浮桥相连。清代戚玾写过一首《浮桥新成》:“星槎难问斗牛遥,天堑俄分第一桥。彩鹢横飞淮北雨,苍龙怒啮海东潮。山开神禹功徒费,井冷支祁力半销。行旅只今歌利涉,不须欸乃叩兰桡。”戚玾(1635—1688),泗州招贤里(今属江苏盱眙)人,工诗,好为新语,有《笑门诗集》。[5]《浮桥新成》一诗,写得气势恢弘,高度赞扬了浮桥的利民之功。当然,气势恢宏的诗句也正预示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浮桥命运,“山开神禹功徒费,井冷支祁力半销”,势不可挡的黄河倒灌,使得洪泽湖水终于在诗人46岁这一年吞噬了浮桥,也吞噬了泗州古城。
有清一代,洪泽湖地区的水患较之前代为甚。这并非清朝统治者治水不力,而是积重难返。明代潘季驯提出束水攻沙方案的实施,虽然在当时也起到了一定效果,但黄强淮弱,黄河的泥沙最终还是越积越多,河流不畅,从而导致湖涨堤决洪水肆虐。道光年间,陶澍是一个勤政爱民有所作为的官员。道光十年(1830)陶澍由江苏巡抚擢升为两江总督,这一年他写下了《庚寅九月二十日自武家墩晨发勘视堰盱堤工周历洪泽湖往返三日慨然有作》一诗。“……太息古淮水,一渎归尾闾。奈何截其流,南北不得舒?沉浸没日月,崖岸成渚圩。僧伽塔已倒,支祁锁已淤。胶龙与虾鳖,溷杂同—潴。遏阻思铤险,郁极气必嘘。常恐喷薄余,浩浩民为鱼。性命托老兵,奔走疲吏胥。……”[6](369)诗中主要述说了自汉代陈登以来,历代加筑洪泽湖大堤的功过是非。“僧伽塔已倒,支祁锁已淤。”如今僧伽塔已经随泗州城的沉没而倒掉了,巫支祁的铁锁链也随泥沙的积淀越淤越深。但历代治水的官吏依然疲于奔命,挥金如土。也许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吧,但愿老子山上的神灵保佑这一方水土的安宁。陶澍已经意识到高筑洪泽湖大堤护漕保运的艰险,所以在任期间,他积极开拓海上漕运的新航线。
清代另一位治河大臣麟庆,曾较长时间担任江南河道总督。他在《龟山问井》一诗里这样写道:“天藻辉煌下紫宸,小臣亲捧拜新恩。元圭早仰当年绩,白璧期盟此水神。罗汉梁空忘甲子,支祁井冷重庚辰。临流又动庄严愿,土蚀波湮丈六身。”麟庆对朝廷的任命是小心翼翼,同时也雄心勃勃,希望能一展抱负。龟山上有支祁井,又称水母井或圣母井,位于龟山西南隅绝壁下。龟山寺有佛殿三座,其中无梁殿最为著名。张商英《龟山水陆院记》云:“以佛书考之,则五百梵僧游止之地。”所以寺有五百铁罗汉。明清之际,寺逐渐圮毁。道光十七年(1837),麟庆过龟山发现此遗址,乃重修,并易名安淮寺。[3](446-447)麟庆任职期间,淮水一度安澜,但他也深知“然亦幸连年未遇异涨,实邀神佑”。洪泽湖大堤处于黄、淮、运相交地带,在当时的经济和技术条件下已经形成了难以克服的治理死结。尽管麟庆励精图治,但已势成强弩之末。道光二十二年(1842),麟庆终因河患突发而被革职。他在离任回京时带着遗憾为清江浦(袁浦)老百姓留下了这样的诗句:“十载袁江久宦游,惭无政术奠黄流。北行实对斯民愧,南顾难纾圣祖忧。”[7]
咸丰五年(1855),黄河决铜瓦厢,长达700年之久的南流入海,自此北徙入渤海。但洪泽湖地区的水患并没有随之消停。黄河长期夺淮带来的巨量泥沙完全改变了淮河入海的原有水道,期间洪泽湖大堤依然多次溃决,洪水左冲右突寻找出路。直到解放后,淮河、洪泽湖才得到了彻底治理。自唐宋以来,历代文人政客,每当莅临淮滨湖畔,或幽思怀古,或同情灾民,或炫耀政绩,都很自然地想到巫支祁。诚然,巫支祁并不是什么超自然的神物、怪物,巫支祁不过是人为杜撰的神话、传说,历代文人政客以及黎民百姓也都是各取所需。也许一代能臣陶澍看得最为淡然:“水底支祁冷笑人,此过非吾定谁责?行行我是问津来,隙听木鱼正呼客。”(《龟山览古》)[6](435)
[1]傅光宇.“无支祁”的来历[J].楚雄师专学报,2000(4):65-66.
[2]鲁迅.稗边小缀[M]//鲁迅全集:第十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荀德麟.洪泽湖志[M].北京:方志出版社,2003.
[4]何方形.陈孚诗歌论[J].浙江社会科学,2008(6).
[5]王泽强. 新发现的《戚氏宗谱》与戚 玾生平事迹补正[J].江南大学学报,2009(5):72.
[6]陶澍.陶澍集(下)[M].长沙:岳麓书社,1998.
[7]崔建利.江南河道总督麟庆考论[J].淮海工学院学报,201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