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周作人《秉烛谈》艺术特色
——学者思维影响下的抄书体散文创作
2011-08-15石志浩
石志浩
浅论周作人《秉烛谈》艺术特色
——学者思维影响下的抄书体散文创作
石志浩
《秉烛谈》是周作人的一部抄书体散文集,显示了周作人抄书散文文体走向成熟。剖析了散文集所受周作人学者思维的影响,主要从朴学之士的实证精神、怀疑与批判精神以及散文结构两个方面展开细读;从语言与文体特征两个方面来阐述《秉烛谈》在艺术上的价值。从《秉烛谈》中可以读到学者式的批判、严谨也可以读到文人情趣与杂乱,但更能读出的是作者中庸姿态下产生的和谐宁静之美,体读到一种驳杂深广的风格。
《秉烛谈》;学者思维;抄书体;涩味;简单味
周作人的《秉烛谈》是继其《夜读抄》之后又一部反客为主的抄书体散文集,其共收入文章29篇,创作于1936年11月至1937年4月,此段时间国家正处在内忧外患的危机之中,大多数文人都走向了时代的浪峰,周作人则走了一条为当时人不理解甚至唾弃的人生道路——退回书斋,闭户读书,“苟全性命于乱世”。他以更加归隐的思想者姿态观察着社会与历史、道德与文化,并通过不停的创作书写他的思想与批判。《秉烛谈》中的作品显示着周作人抄书体散文走向了成熟。通读《秉烛谈》,深刻体悟到周作人科学严谨的学者思维特点。首先,他有着清儒所提倡的朴学精神,大胆怀疑,小心证伪。其次,尽管周作人不追求甚至反对散文的结构,但是任何作家的作品都不可能完全脱离结构与技巧,周作人亦不例外。通过分析可以发现《秉烛谈》的作文结构背后隐藏的逻辑思维的影响。尽管如此,《秉烛谈》中的文章却依然是属于优秀的散文,因为就语言和文体等艺术特征而言,这些作品属于成功的文学家。
一、学者思维在《秉烛谈》中的体现
(一)朴学之士的实证精神、怀疑与批判精神
周作人的身份具有多重性,集翻译家、文学理论家、散文家、诗人和思想家于一身,然而最容易被遗忘却是他最基本的身份——大学教授。周作人曾在北京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等高校任职,著有《欧洲文学史》、《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等专著。在这种职业中得到的训练对于他的创作风格的影响,在他的作品中是显而易见的。正如舒芜对周氏的评价:“在周作人的精神结构里,理性、理智、知识有着极重要的地位。”[1]
在《秉烛谈》里的《人境庐诗草》中,作者开篇讲述作此文章的原因——“我这里所想谈的并不是文学上的诗,而只是文字上的诗,换一句话说,不是文学批评而是考订方面的事情。”抛开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式,即这是一篇散文,单读这一句话,完全可以把这篇文章视为学术论文。那么这篇“学术论文”是否成功,又是如何体现周氏的学术修养的呢?
首先,周氏以科学的态度对他所拥有的五种《人境庐诗草》进行精微的观察与细致的比较。对抄本的四卷他做如此分析:“……当初疑心是《诗草》的残抄本,竹纸绿色直格,每半页十三行,中缝刻‘人境庐写书’五字,书签篆文‘人境庐诗草’,乃用木刻,当是黄君手笔,书长二十三公分五,而签有二十二公分,印红色蜡签上。”这几句文字与其说是出自文学作品,不如说是出自自然科学文章。继而进行比较:“仔细对校之后,发现这抄本四卷与刻本的一至六卷相当,反过来说,那六卷诗显然是根据这四卷本增减而成,所以这既是六卷的初稿。总计六卷中有诗三百五首(有错当查),半系旧有,半系新增,其四卷本有而被删者有九十四首,皆黄君集外诗也。”以这样的方式得出的结论自然有可信性和说服力。其次,周氏运用朴学中的校勘学方式对诗集的篇目与内容进行校对,例如他对其中的《山歌》部分的校对,他对抄本十二首,刻本九首,与罗氏所藏黄君的手写本三本之间诗歌的数量与同一首诗在不同本子上的内容差异做了细致校对,他依据手写抄录,以作者案的形式标注异同。这样一来,同一首诗在不同版本中的样子便很清楚。
在《谭史奇志》中我们可以看到周氏另外的一种治学精神——怀疑与批判精神。例如:“又其一是光绪戊子翻刻本,序文仍旧而年代悉改作光绪十四年,署名一称同学弟松泉氏,自序则称汝东彦臣氏,序中本自相称述曰姚昆厓曰褚键庭,此处弄得牛头不对马嘴也并不管,可见作伪者之低能了。”可见周氏读书并非全盘接受,而是先以严谨的思维给书目辩一下真伪,以一种清醒的眼光去看问题。他不仅大胆发现问题,还以逻辑思维方式对问题进行探讨。相似的严谨特点在他的《秉烛谈》的绝大多数篇目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二)散文结构的背后:学者式思维结构
周作人对自己散文的结构的确不太重视,他极力追求的是迥异于韩文的“自然本色”,所以在周氏的笔下我们看到的更多是雅趣自在、随心而谈。但在周氏的《秉烛谈》中我们会发现其中内在的思维结构,而这种思维结构正影响着他的文本结构。其中的《茨村新乐府》很好地体现出了周氏的学者般作文风格,这主要表现在文章内在结构的设计方面。本文的结构如下:
1.介绍《茨村新乐府》的相关常识。→2.结论:《茨村新乐府》六十首通读,觉得明朝天下丢得可笑。→3.《开城门》小序:十九日张缙彦、曹化淳开门纳贼,为王德化殴,须髯尽拔。→4.《复社行》小序:讲复社之阔气。→5.《衣冠辱》小序:二十一日伪大学士牛金星出示晓谕,朝官多数报名,其辱甚于被刑;→陈济生《再生记》:单说投敌朝官魏学濂与周钟之丑行;→《再生记》卷上:总记士大夫之丑态。→6.补记:文武大官相约开门迎敌,真奇绝。
乍一看,文章的结构零乱,但若细细探究,便可以发现每一部分在文章中都有其独特的作用。第一部分介绍《茨村新乐府》,这是周作人抄书体的惯有成分。第二部分是文章的结论。第三部分讲兵部尚书开城投敌,明天下失,这事件本身就是结论的证明。第四部分与第五部分形成强烈反讽,巩固结论。第六部分回应结论。文章的多数笔墨用在第五部分,因为这一部分最能证明文章的结论,即明朝天下丢得可笑。这样便可以看出,这篇散文有着隐藏着的内在证明逻辑,并非一般小品文,甚至不可视为“闲适”之作。
相似的文章还有很多,《赋得猫》便是其中的一篇。文章先以散谈方式讲他久久没能动手写出有关猫的文章的原因,之后摘抄了《夜谈随录》中的一个猫与老姨的故事,然后围绕猫与老姨的关系选录了欧洲文化人类学著作中的关于猫与巫的记载与论述,得出结论:“老姨是巫无疑了,猫是她的不可分的系属物。”“这头猫在老姨只是一种使,或者可称为鬼使(familiar spirit)。”作者在阐述这个问题的同时又抄录了有关猫的一些其它习俗,如猫祭、烧猫,还涉及到中古巫术案。这些仿佛有些有游离于文本的感觉,但绝不是毫无目的,而是由巫术案牵引到中国的文字狱和思想狱上面来,进而上升到作者自己的思想层面,进行他的文化批判。他的行文结构仿似散漫,实则有着不同程度的内在逻辑思维作支撑。“情志体散文注重情趣,这些文章则追求理趣。”[2]
二、文人话语——简朴苦涩的语言,古雅朴拙的独创文体
《秉烛谈》文本中体现出学者的严谨思维,那么,以这样的思维从事散文创作中,散文的艺术价值是否会受到影响?在这个问题上,不同学者存在着较大的分歧。李景彬曾经将前期情志体小品文与抄书体散文进行对比,极其贬低周作人的抄书文体。倪墨炎在其《中国的叛徒与隐士:周作人》中也持相似的批评,认为周作人的抄书体散文过于模式化。与此持相反的观点的是刘绪源,他在《解读周作人》中曾这样评价:“这种引文连缀起来的文章布局,有如美术馆展厅的布局:展厅可以是同一个,但在这一展厅中却可以布置出千变万化各不相同的展览,可以让人得到极为丰富的美的享受。”[3]124我认为刘的比喻是恰当的,尽管周作人的抄书体散文中有着做学术经验的影响,但往往存在于文本深层,他的思维与思想是经过他的文人话语的包装展示给读者的,不影响散文的艺术效果。
首先,周氏《秉烛谈》继续并发展着他的带有“涩味”与“简单味”的语言风格。在不少读者的心中,周作人与林语堂、梁实秋等散文家在风格上是一派的,他们有着共同的特色——闲适恬淡,优雅风趣。这恰是对周作人的误读。周作人的确也是绅士派,但是他“心绪郁结”,他怀着悲观的心态冷静地观察社会与文化,然而他看得越清楚,就越痛苦,也就故意装作看不到,从而更加重了内心的苦涩。在《双节堂庸训》中表达了他的对于妇女的关怀。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向来怀疑,女人小孩与农民恐怕永远是被损害与侮辱,不,或是被利用的,无论在某一时代会尊女人为圣母,比小孩于天使,称农民是主公,结果总还是士大夫吸了血去,历史上的治乱因革只是他们读书人的做举业取科名的变相,拥护与打倒的东西同样是药渣也。”《秉烛谈》里面没有一声苦叹与呐喊,没有一滴伤心的泪水,却也处处让人苦叹,字字包含关怀。
周作人语言的“涩味”离不开“简单味”。在《秉烛谈》里面,我们读不到华丽生动的词句,更没有绚烂多彩的风貌。周作人自称他的语言是“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4]不同特色的语言经他一“调和”,味道全变,没有了口语的乏味、欧化语的时髦、古文的晦涩、方言的俗气,而生发质变——一种独特的“简单味”。在《秉烛谈》中,可以读到的周氏自己的话语并不多,他总是隐藏在大段大段的引文背后,用一种简单毫无夸饰的语气说出一两句自己的话,甚至一言不发。简单的一两句话,却往往是画龙点睛的奇特之笔,这里面有着周氏深刻的沉淀的情感。这样一来,原本简单的语言也变成了奇妙的、偶有曲折的文句。并且“每在平淡朴拙之中包藏着惊人的渊博与启人的深邃。”[3]3所以说,“简单味”在本质上仍然是“涩味”,“涩味”通过“简单味”更好地表现了出来。
其次,周氏《秉烛谈》发展了古雅朴拙的“抄书体”文体风格。周作人文章一向都有着旁征博引的书写风格,在《自己的园地》、《谈虎集》、《谈龙集》中都有体现。但那些作品所引用的文章语句只是起到衬托的作用,而在《秉烛谈》中,抄录的文本已经变成了他的作品的主体部分,文章所要表达的观点也主要通过所选录的文本来体现,只是中间加上少量的按语与点评。这种作文方法当时多不被人接受,认为这标志着周氏创作走向衰落期,并有人以“文抄公”讥讽。他曾为此辩解道:“但是不佞之抄却也不易,夫天下之书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则自然只能选取其一二,又从而选取其一二而已,此乃甚难事也。”[5]对此,司马长风曾经给以较高的评价,称周作人所作是一种“超级服务”,因为周氏从中外繁杂的著作中,选择精华加以抄录,从而减轻了知识分子的求知难度。
《秉烛谈》中抄书体文章的抄书的方式多样,风格各异。“有的是连类抄引,一环扣一环,峰回路转,变化多端,似乎有些东拉西扯,却令人兴味盎然,欲罢不能,读过之后,只感扎实和丰满,丝毫不觉其贫薄松散。有的是横向并列的抄录,需要更完整的学问,但总保持着清雅与可读性,异于一本正经的沉闷的学术论文……”[3]5周作人所选抄的文字总与自己的文字保持统一的个性,两者在多数情况下完全溶为一体,完美统一。这是古今中外从未有过的独创体式,包含周作人独特的人生经验,情感方式和审美理想。《秉烛谈》文本的绝大部分是黑压压的引文,中间只是穿插较少的作者的评点,这里作者的话语的主要目的已经不是表达思想看法,而是对所引之文的理顺与引导,如同带你通向美丽风景的小径。有作为美丽风景的引文,有带你去欣赏风景的幽径,读者便可以流连忘返了。有些文章为了让“风景”更有兴味,作者一言不发,从而形成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效果。由此可以看到周作人“自然本色”中的精致与深刻。这种文体尽管枯涩苍老,却炉火纯青,显示出古雅遒劲的风貌。
三、小结
周作人的抄书体散文集《秉烛谈》中有着学者思维的影子,并使几篇文章的艺术性受到一定的影响,但是这并不在整体上降低周作人抄书体的艺术性,因为他的话语与文体是属于文人的,这弥补了抄书体中浓厚的学问气与书卷气带来的负面影响。周作人《秉烛谈》中的散文中存在这样几重相互对立的因素——理性与情趣,“自然本色”与深刻严谨。尽管如此,却没有对其散文造成创伤,在《秉烛谈》中,我们可以读到严肃、批判也可以读到情趣与杂乱,但更能读出的是作者中庸姿态下产生的和谐宁静之美,体读到一种驳杂深广的风格。
[1]舒芜.周作人概观[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98.
[2]黄开发.人在旅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105.
[3]刘绪源.解读周作人[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
[4]止庵.周作人传[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162.
[5]周作人.苦竹杂记[M].止庵校订.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220.
I206.5
:A
:1673-1999(2011)04-0143-03
石志浩(1987-),男,山东章丘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0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2010-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