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悲剧形象与悲剧根源的探析
——试比较繁漪和七巧
2011-08-15章赟
章 赟
女性悲剧形象与悲剧根源的探析
——试比较繁漪和七巧
章 赟
张爱玲小说《金锁记》中的七巧与曹禺的四幕话剧《雷雨》中的繁漪都是现代文学史上成功的女性文学形象,前者能让人感到雷雨般的性格,后者让人觉得梦魇般地压抑;她们疯狂也好、变态也罢,皆非本性,是封建制度的扼制、不幸的婚姻、爱的失落和母性的丧失造成了她们的人生悲剧。比较了两位女主人公的相似之处,分析了女性悲剧形象和悲剧根源,认为是她们的性格决定了她们的悲剧命运。
繁漪;七巧;扭曲
曹禺先生在《雷雨》的序言中写道:“我算不清亲眼看到过多少繁漪,她们都在阴沟里生活,心却偏偏天那样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沙上。这类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因为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得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受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生、呼吸不到一口自由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现实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1]1这话说的是繁漪,但读起来怎么都觉得像七巧。傅雷在《评张爱玲小说》中写道:“爱情在一个人身上得不到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3]这话说的是七巧,但读起来怎么也像是在说繁漪。的确,繁漪和七巧的性格有许多相似之处:乖戾、好强、阴鹫、抑郁。我们在给她们做形象定位的时候,值得我们思考的是:让她俩成为恶魔的特定的社会原因和自身因素是什么?
一、封建的扼制、现实的错位
中国自封建社会以来都是男权制的社会,这样的社会将两性关系规定为男尊女卑。男是父权制度下的产物,是一种恒定的制度和规范,女性历来没有什么地位可言,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老规矩自然降临到她俩的头上。七巧就是这封建家族制度的牺牲品。她出身在市井之巷生意人家,门第差,哥嫂为占便宜,无视妹妹的幸福,将她嫁给姜府上患骨痨的二少爷,成了枷驭她人身的第一把锁。同样,繁漪也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她出生高贵,是大家闺秀,美丽、聪慧,知书达理,善书画,懂音律,通诗文,落落大方,有着自己的憧憬和对幸福、爱情的追求。可是,由于门当户对的原因,她嫁给了从来就没有接触过、大她20岁的周朴园,成为他的第三任妻子(事实上却如同周公馆的囚徒)。从这一层面来看,繁漪的不幸也反映了封建婚姻制度下无数妇女共同的悲剧命运。她对周公馆庸俗单调的生活感到压抑,对阴沉死寂的气氛感到烦闷,对精神束缚感到痛苦。在一定意义上,她也是一个被褥者和受害者。其次,从细节上看,封建思想也同样制约着女性。如繁漪得知周萍移情别恋于四凤时讲到:“你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同那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么一个下等女人——”[1]226此外,繁漪在阻挠儿子选择四凤时也曾说道:“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1]82在继子周萍和儿子周冲面前,繁漪对四凤的偏见反应了她的较强烈的等级观念和家长意志。所以,这些女性即使反抗,也不够彻底,她们在潜意识里仍然受着封建伦理道德的约束,封建思想是那么一致地渗透到了女性的每一寸肌理,成了她们人生的悲哀。
二、婚姻的不幸、窒息的环境
一段美满的婚姻,不仅需要爱情的滋润,更需要彼此的尊重理解、忍让信任,以及责任。可怜的是,这两个女主人公在物质方面是锦衣玉食,可在这精神方面却一贫如洗。七巧的丈夫常年卧床,给不了她爱情,她只不过是填补了姜府二房的空白。而繁涟17岁嫁给周朴园,在周公馆生活的18年里,她虽然不用像七巧那样想方设法地维护其物质利益,却不得不像七巧那样忍受着乏味、沉闷、孤寂的没有爱的婚姻生活。她的丈夫周朴园冷酷、自私、虚伪,仅仅给了她一个做妻子的名分,她只是一个门当户对的花瓶,不得不承受着丈夫的蹂躏折磨;而她的不满和怨愤竟被丈夫视为“精神有问题”。而她的丈夫周朴园,即使是“关心她的病”让她按时喝药,也只是让繁漪服从他的意志,给孩子们做个服从的榜样。繁漪并没有点燃他内心深处的爱,周朴园与她相差20多岁的年龄,代沟的存在需要夫妻之间的共同交流和信任,可周朴园由于生意原因常年在外,一去就是三四年,常让繁漪独守空房,夫妻二人没有正常的交流。另外,周朴园仍然空了一间房间专摆伺萍的东西,有时凝视伺萍的照片,保持伺萍喜欢关窗的习惯,爱穿伺萍绣过的睡衣,记得她的生辰……这些举动无疑刺激着繁漪,他们夫妻二人没有心灵的碰撞,自然也没有爱的火花,连繁漪自己也承认和丈夫的关系仅仅是“生了冲儿”[1]40。繁漪其实就是一个囚禁在周公馆的犯人,她没有尊严,毫无生机,“渐渐磨成了像石头一样的死人”。[1]140小说还写道:繁漪时时感受到“楼上太热,楼下也这么闷热,简直有点透不过起来。”[1]64可见,周公馆这样沉闷的空气,暗示着一个暴风雨夜正在酝酿中,繁漪必将做一次彻底的反抗,预示一场冲洗罪恶的雷雨在所难免。她和七巧一样会面临着选择,要么忍受,要么反抗。这蕴藏着强大而有违于伦理道德的反抗力量,爆发出来的是不计后果的叛逆和报复。
三、扭曲的人格、母性的丧失
金钱主宰了七巧的一切,她的人性逐渐泯灭,母性逐渐丧失,她那被压抑后的病态的补偿心理和对他人的疯狂报复落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女身上。她虽给儿子长白娶妻纳妾,但由于七巧自己得不到性的满足,于是就嫉妒儿子,使他晚上不能和妻妾同床,只能陪她半夜抽大烟。她追根究底盘问儿子的性生活,听得她“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6]288第二天与亲家母打牌时还添油加醋地把这些事儿都宣布出来,气得亲家母脸皮紫涨,也无颜再见女儿。对于女儿长安,七巧也采用异曲同工的手段。她想让女儿成为第二个自我,所体现的也是一种虐待行为和“锁他人”的心理。例如:尽管风俗已不再实行,还是替长安裹了脚;多次干涉长安的婚事,把女儿强行留在家里;当得知长安还是与童世舫藕断丝连时,七巧便使出了杀手锏,邀请对方来家里,用一个“疯子似的审慎和机智”[6]288说长安“再抽两桶就来”,[6]288这让男方震惊他所认为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如此一来,长安的婚事自然就成了泡影[1]140,是七巧这个恶毒的母亲将女儿拖向了那 “一级一级没有光的存在”。[9]269而在《雷雨》这个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繁漪在周公馆这个活棺材般的家里,发现了丈夫有男权至上的一面,这无疑打击了她对丈夫的信心和爱情。对于儿子周冲的感情也会有必然的萧然。例如,繁漪问儿子年龄就是一个细节:“冲儿,你是十七了吧”,[1]17可见她把丈夫和儿子都看成了一个孤立的整体,因为一个母亲很少会糊涂到自己的孩子年龄几何都不清楚。在繁漪的眼里,亲身儿子宛如陌生人一个。当她在戏幕最后趋于崩溃地揭露自己和周萍的私情时,高喊道:“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的父亲压死了,闷死了……”[1]396由此可见,她厌恶周萍跟她反复申诉的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不仅仅因为俩人曾是情人关系,还在于她竭力从潜意识中抹杀周冲与自己的母子关系。此外,繁漪为挽救自己的爱情,不惜唆使自己的亲生儿子周冲去争夺四凤,自己得以从中干涉。当她得知儿子的怯弱时,气急败坏地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真没点男人气。”[1]396儿子还是儿子,母亲却不像母亲,繁漪就像大母神,在创造之后不断地挣扎着要毁灭。在周冲触电死亡之后,繁漪表现的疯狂并不能完全认为是母性的回归,这种疯狂是一种带有希望破灭之后的绝望和心灵无法寄托的慌乱。繁漪始终挣扎在一种母性的本能和缺失的状态之中。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在这样的社会中如何自处、如何权衡于母亲角色和女性自我之间,最终她也未能做出较好的选择而导致了绝对的疯狂。
四、畸形的爱情、苍凉的人生
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她心中都不会放弃对爱情的渴求。正如恩格斯所强调的:“每个人都会追求幸福,这是人类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凝聚和积淀起来的一种意识和感情。”[5]从哲学的角度看,爱的本身就是生命力和创造力的体现。在这两部小说中,两位女主人公自己所倾心的爱人却给她们带来了痛苦,这种痛苦逐渐演化成了她俩的悲剧。对繁漪来说,周萍的出现复苏了她的天性,燃起了她对生命的又一次渴求和对爱情的憧憬。当她得知周萍已喜欢四凤时,起初用“这屋子里闹过鬼”[1]144来间接提醒周萍,希望用温情来挽回缠绵的记忆;可到后来,她的话语变得脆弱,到近乎绝望的乞求,甚至还容忍了第三者的存在。当面对周萍“你不承认你是父亲的妻子,我还承认我是父亲的儿子”[1]144的断然拒绝时,繁漪的爱便化作了恨,她开始疯狂地报复,雷雨般的性格就这样爆发了:“你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是你曾经引诱过的后母!”[1]138“是你把我引导了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是你引诱的我!”[1]142“小心,小心,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1]344繁漪的话语显然蕴含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就像雷雨前的闪电,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震撼人心。她的反抗报复郁积之久,爆发之激烈,升华了四幕话剧《雷雨》的主题。
繁漪是个追求个人自由的女性,是一个为情失去理智,陷入情网而不能自拔的女人,她的言行,没有一丝矫饰,是她内心真实的宣泄和表达,她坦白,果敢,纯粹,为爱而活,在爱的悲剧中闪现着执着和无悔。比起许多游戏爱情、为婚姻而婚姻的现代人,繁漪要可爱得多。其实繁漪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男人的赏析和怜悯,只是她的心给错了对象,她把自己的命运、名誉全盘托付给了不值得她爱的周萍,所以繁漪的不完整和过于尖锐的个性,在爱情面前的不理性,以及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致命缺点决定了她的悲剧人生。思维决定结果,性格决定命运,命运无法预知,面对《雷雨》中疯了的繁漪,除了怜悯之外,我们更应该思考:如何真实地面对自己,理性地面对婚姻,以及如何用爱和智慧去经营爱情,这是曹禺先生透过剧本给我们的启迪。
《金锁记》中,七巧的丈夫先天有软骨症,不能直立,整天躺在床上。而七巧却精力旺盛,年轻活泼,她的小叔季泽“身材结实,生得天圆地方,腮颊鲜红,风度翩翩”,[6]257季泽成了她心仪的对象。遗憾的是,这个风流倜傥的三少爷季泽是个纨绔子弟,对自己的嫂子七巧纯属打情骂俏,不会动真格。季泽是一个不愿意冒风险、怕负责任的自私男人,他把七巧当成了一个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标本,一只关入笼子的金丝雀。七巧有爱却不能享受,她那可怜而又不道德的愿望无法实现,因而生出妒恨,对周围的一切人和事物进行报复。小说在结尾运用了电影蒙太奇的方式来表现人物的深层心理活动:“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眼泪她就懒怠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6]290可见,成功锁人后的七巧并没有如愿以偿,当她回顾自己的胜利之后,只有一丝自怜、无限的空虚、身心的疲惫。然而,以前一切美好的追忆都不可能成为现实了。或许回忆往昔,她疑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七巧这一辈子,没有得到男人的爱情,没有得到亲人的亲情,她的一生就是一个悲剧。她既是悲剧的制造者,也是悲剧的承受者,她的自虐心理、虐他行为都是她个性的缺陷所导致的。正如傅雷所评述的:“七巧想用黄金锁去锁住别人,最后却锁住了自己。”[5]张爱玲的作品传达出她的深深渴望,渴望女性能挣脱历史的、文化的、生理的、心理的诸般桎梏,成为自由女性优美地生存着,这才是作家张爱玲刻画如七巧这样心理变态、人性扭曲的女性的初衷。
总而言之,繁漪的心理过程经历了挣扎-反抗-再挣扎-再反抗-精神失常的阶段,七巧经历了被锁-自锁-所他人的过程;繁漪和七巧的故事让人离奇、让人怜悯,却又真实地让人不忍面对。这是两个没有爱的故事,这是两代人的畸形人生,两部作品始终渗透着挥之不去的苍凉与荒凉。封建礼教和家长专制的束缚与压迫、婚姻的不幸、畸形的爱情、母性的丧失摧毁着她们的幸福,注定了她俩的悲剧。而悲剧的最终根源是女性不能主宰自己命运。因此笔者认为,女性只有自强自立,获得创造财富和参与竞争的一技之长,才能在经济上、人格上真正地独立,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
[1]曹禺.雷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蒋清风.“雷雨式人物”面面观:繁漪悲剧性格新探[J].湖南教育学院学报,2001(6).
[3]傅雷.评张爱玲的小说[M]//张爱玲文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4]王艳荣.爱恨情仇,玉石俱焚:繁漪形象之在再解[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03(12).
[5]续永红.解读《金锁记》之“锁”[J].太原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学报,2007.
[6]张爱玲.金锁记[M]//现代女性文学选.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
I206.7
A
1673-1999(2011)02-0121-03
章赟(1984-),女,浙江绍兴人,浙江工商大学(浙江杭州310018)外国语学院2008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外国语言学与应用语言学。
2010-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