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终结与重建之间:大众传媒的意识形态框架分析
2011-08-15池岩
池 岩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871)
在终结与重建之间:大众传媒的意识形态框架分析
池 岩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871)
在当代社会文化研究中,围绕意识形态分析构成了一个极富批判张力的理论体系,涉及包括文学、历史、哲学、社会学等几乎所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然而,正是这种丰富使“意识形态”成为一个异常复杂的范畴,为人们带来了对“意识形态”范畴清晰理解和正确运用上的困难。尝试结合大众传媒研究对意识形态范畴及其分析运用作一番梳理,并且从中找寻到确立大众传媒意识形态分析框架的基础。首先回顾了意识形态范畴在传播学研究中的理论化过程,在此基础上,区分梳理了将意识形态运用于大众传媒研究的几种主要理论脉络,最后为多元化取向建立起具有内在统一性的研究框架。
意识形态;大众传媒;文本;文化研究;传播学
“意识形态”概念属于启蒙运动理念的一个观念化的输出。最早由法国哲学家特拉西(Destutt de Tracy)于1796年在法国国家研究院的一次讲话中提出。他在后来出版的专著《观念学原理》(1801)中对之进一步作了系统阐述。特拉西用这一术语解释他所倡导的一种克服宗教和形而上学的偏见、能够承担公共教育新基础的“观念学”[1]。接下来,“意识形态”在马克思的理论范式里成为一个基本术语。经由卢卡奇(Lucas,G.)、卡尔·曼海姆(Mannhe im,K.)、葛兰西(Gramsci,A.)、法兰克福学派(Frankfurt School)等学者丰富和完善,围绕“意识形态”这个关键概念积累了庞大的理论资源。“意识形态”分析作为现代社会理论的一个支点,触及到哲学、社会学、文学、历史、人类学、政治学、地理学以及建筑、影视、绘画等更广泛的文化领域。随着现代大众传媒的发展,大众传媒的强大社会影响力的根源及其性质,成为传播学研究者的核心关注问题。除了考察大众传媒的社会角色与功能、所有权与控制、受众研究等方面外,意识形态与大众传媒研究具有天然的亲缘关系。但是也应该看到,由于人们对大众传媒理解上的差异,造成对大众传媒与意识形态关系理解方面始终存在着混乱的状况。另外,需注意发生在20世纪80、90年代以来的所谓“文化转向”(Cultural turn)。“文化转向”随着全球化、消费文化席卷而日趋加深,大众传媒在这个文化转向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这个过程并不是透明的,其中交织着非常繁杂、甚至彼此冲突的话语和声音,通过意识形态分析可以对此进行深入剖析。上述两方面说明,对传媒研究中的意识形态理论体系作一番梳理不仅重要而且必要。本文即立足于此而做出思考。
一、“意识形态”范畴在大众传媒研究领域的理论化过程
基于如此丰富的理论资源,我们有理由对于“意识形态”归纳出较为精确的意义抱有乐观的期待,然而也正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意识形态”不仅有太多、太分散的定义视角,马克思主义者和非马克思主义者的立场区别,而且还要加上褒、贬的差异。我们的期待转化为挫折感:“意识形态”就象理论的“指纹”,可以发现某种趋势但难以做出精确定义。迄今为止,对这一难题做出最杰出贡献——但并不等于彻底解决——的理论家当推曼海姆,他将“意识形态”区分为两类概念:总体概念和特指概念[2]。循着曼海姆的逻辑,汤普森(Thompson,J.B.)更进一步在最为一般的层面上,对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所使用的“意识形态”概念归纳为两种意义:一是渗透在社会秩序中,构成一个时代集体意识的思想结构;一是在某种意义上是虚假的、并且遮蔽人类存在的现实状况的意识[3]。但汤普森同时又承认,这两种界定或区分都难以令人信服。要么失之宽泛,要么失之狭隘,总之就是缺乏解释力度。许多有敏锐洞察力的学者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缺陷。哈贝马斯(Habermas,J.)在批判马尔库塞(Marcuse,H.)所持的科学技术本身成为工具性和奴役性意识形态的悲观判断基础上[4],强调,技术与科学已经超越了旧的意识形态意义,而成为一种新型技术崇拜的意识形态,已经不再具有马尔库塞所说的虚假意识形态要素了[5]。另外,被称为“第三条道路”理论的代表理论家、非马克思主义者吉登斯(Giddens, A.)认为,意识形态同权力联系紧密,在所有存在不平等结构的社会,考察意识形态,也就是考察各种象征符号结构如何被用以实现统治结构的合法化[6]。对汤普森而言,这类论辩不是摧毁而是为他重建对“意识形态”意义的理解提供了宝贵的素材。他在稍后的著作里,明确地将“意识形态”表述为促进特殊利益关系、维持特定统治关系的一种符号系统[7]。
观念上的对立有助于学术互动。对本文探讨的“意识形态”概念,异见者的对立与论辩保证了这个思想主题同来自内部和外部学术网络之间持续不断的“能量交换”。这又一次强化了前文提到的“意识形态”理论生命力将继续下去的判断。历时地分析来看,“意识形态”这个关键概念经历了一系列变化:将常识作为思维模式、信仰体系或认知图式集体心态(Durkhe im,E.;Bloch,M.);强调阶级意识、群体意识,强调对革命和政治、经济领导权的关注,以及揭示基于商品拜物教的物化(Marx,K.;Lucas,G.);揭示旨在维护现存权力结构、维护社会合法性的意识形态控制(Gramsci, A.;Barths,R.);对大众文化、科学技术的意识形态分析(Frankfurt School);对社会关系的想像性再现,象征性解决日常生活中的矛盾,以及在文化消费中被重构的主导意识形态(Althusser,L.;Hall, S.;Fisk,J.)。需要特别说明一下,这种类型化的划分绝不是要为“意识形态”理论绘制一张主权领土版图,以不同的色块描绘彼此间清晰的界线,而是通过这种叙述试图将“意识形态”理论之河的主要流域形态以草图的形式勾勒呈现给大家。因此,除了其中也包含了非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源流外,各“流域”形态也并非界线分明。例如詹姆逊就曾经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划分为7种模式[8]。
如果说上面的叙述体现了“意识形态”理论层面的辩证运行轨迹,那么,在社会现象层面有怎样的表征呢?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德、意、日的失败标志着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作为“意识形态”思想体系的垮塌,因而到20世纪50年代,以贝尔(Bell,D.)为代表的西方学者提出了“意识形态终结”的命题。其主要论据在于:(1)代议民主制度非意识形态;(2)共产主义的主张同结果的反差,以及在人性方面的“缺失”暴露了这种思想体系自身的问题;(3)物质丰腴、社会福利的实现,消解了意识形态存在的必要性。20世纪80、90年代之交,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再次在思想界掀起了新一轮“意识形态终结”思潮。然而,我们同时也看到另一番情景展现在历史的画布上。从20世纪40、50年代直到70年代民族解放运动,到基于三个世界国际体系的多极格局的形成,以及进入新世纪以来发生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如9·11事件、伊拉克战争等,与其说恐怖主义、宗教(文明)冲突、民族主义、新帝国主义之类问题浮现或更新,不如说“意识形态”正在通过各种或新或旧的媒介而重建自身。
从上述两个层面中,我们能够分辨两种合理但截然相反的判断:意识形态终结和意识形态重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矛盾?接下来,本文将结合大众传媒的意识形态分析来探寻对这一提问的解答。
二、大众传媒意识形态分析脉络
以历史的眼光来看,无论从现代民族国家的视野还是全球化的视野,现代大众传媒在同经济、政治、文化等因素相交织,共同织造着一张复杂的、动态的“网络”。一方面,大众传媒在其中发挥着基本的传播功能,其版图涵盖信息、娱乐、文化互动等领域;另一方面,大众传媒参与编织的这张无形无边的“网络”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一个生活世界的“隐喻”:人们只能在这张“网络”中从事观念建构和再生产实践。其中包含着本文所谓的“意识形态”建构。就传播学这门新兴的社会科学而言,对大众传媒的意识形态分析无疑是一个极富批判性张力的学术思潮。概括起来,传播学者对于大众传媒之意识形态分析主要围绕如下3个层面展开理论探讨。
(一)文本(text)层面
“文本”原本是对所有同书面表达相关联的表达形式或作品的概括,而在当下意义上,“文本”的外延已经扩大到对所有文化产品以及政治、经济等社会制度的描述。在某种意义上,“文本”这个概念的确立与演变构成了我们理解近代以来思想史的一个可令目张之“纲”。这里,我们主要联系“解释学”和“语言学转向”来分析发生在文本层面的大众传媒意识形态批评。
艾布拉姆斯(Abrams,M.H.)考察(西方)文艺批评的历史趋势时发现,真正把作品作为独立的研究对象或者“客观化”的研究方法,是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才萌生出来[9]。艾布拉姆斯的判断是正确的:在此期间,施莱尔马赫扭转了解释学进程,而“文本”正是解释学的核心概念之一。传统上,人们认为引发解释行动的原因在于缺乏对对象的理解。施莱尔马赫拒绝承认这种“解释”得以发生的前提,强调之所以通向“解释”是因为“误解”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要达到理解必须克服“误解”的影响。时代变迁造成词义、世界观等因素的变化,我们面对的“文本”的真实含义并非它表面上向我们呈现的那样,因而要实现理解,只有借助于一种具有方法论意义的“解释”。这奠定了狄尔泰为人文科学确立解释学方法论的基石。这种解释学方法论的核心在于,文本的意义就是作者的主观意向,只有通过严格准确地重建其所由产生的历史、社会现实情境,才能够获得(像自然科学一样的)关于人类的知识。这种科学主义的乐观并不能掩盖其对人类认识能力的消极一面:遮蔽了解释学的反思情境。对此,加达默尔提出修正。要通向理解,解释者就必须进入文本语言的论题同文本展开对话,“真实的理解活动不断地超越那可以通过方法论的努力和批判的自我控制达到的对他者语词的理解。每一场对话都是这样,通过对话就出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10]。
通常所谓的“语言学转向”,对于整个社会科学的根本性影响在于推动了理论研究场域的结构转型。这场转向的原型是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Saussure,F.)提出的现代语言学分析理论。同传统的历史比较语言学分析不同,索绪尔将分析视角转向语言符号自身。其基本观点认为,语言是一个由任意的、可区分的符号构成的系统。作为整体的“符号”是由代表音响形象的“能指”和代表概念的“所指”构成,符号的意义就是来自依据任意性原则的“能指”与“所指”关系系统,而不是传统上认为的同事物的对应性结合。索绪尔进一步又将语言活动的研究对象分为两部分,一个是实质上是社会的、不依赖于个人的“语言”(language),另一个是个别性、因人而异的“言语”(parole)[11]。索绪尔的理论经由哲学上的结构主义巩固并延伸向其他研究领域,从而催生了规模盛大的“语言学转向”。传统上,研究者通过政治、经济、权力、历史等外在的变量来分析特定的语言现象,语言行动的价值或意义作为各种变量作用关系而呈现出来。“语言学转向”之后,语言本身成为这样一个场域:“能指/所指”、“语言/言语”的二元对立,为重新审视原有的理论和生成新的理论提供了一个精致、奇妙的游刃空间。
大众传媒的意识形态分析,就在上述三种强大的力场——意识形态传统、解释学和语言学转向——作用下,形成了理论的合力。具体来说,文本层面的大众传媒的意识形态分析就是通过分析大众传媒文本的语言选择、叙事运用和修辞技巧等形式,从中探寻意识形态的表达。用詹姆逊(Jameson,F.)的术语,就是“意识形态的形式研究”[12]。在1985年9月到12月的北京大学系列演讲中,詹姆逊指出,意识形态同阶级地位联系在一起,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消极性的错误意识;另一方面是积极性的对于实践的集体性的、独特的肯定[8]。这一判断基本上属于承续自马克思的辩证方法论的相对性判断。在马克思的经典论述里,同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相关的意识形态无疑是贬义概念,而一旦作为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产生机制,“意识形态”变成一个具有深刻人文关怀的、褒义的救赎性概念,只有他才能够从根本上消除资本主义带来的“异化”。这里似乎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如何才能从运用“意识形态”这样一个具有对立指涉的概念过程中获得确切的知识?因为“意识形态”包含的相对性判断,所以,若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决定论原理,这个问题的回答属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就是这个问题,却使在文本层面对大众传媒作意识形态分析,或者“意识形态的形式研究”成为可能。我们知道,大众传媒是各式各样的“文本”的载体。文本不是透明的,或者用海德格尔(Heidegger,M.)的一个著名术语,文本不是“澄明”的,其意义的呈现涉及一个非常复杂的传播与接受过程。解释学传统告诉我们,文本的意义往往因为解释者的个体属性差异而富于弹性与变化,也就是说,文本的意义并非取决于文本自身,它受传播者、传播媒介、受众等一系列合力影响。而索绪尔语言学理论揭示的“能指/所指”、“语言/言语”之类二元对立,更使我们能够深入到文本的纯粹语言维度,发现其意义的可塑造性。于是,对大众传媒文本的意识形态分析就在这里开辟了广阔的理论生长空间。
综观文本层面的大众传媒意识形态分析,可以发现4种主要的分析范式。
第一种:严格决定论范式。主要遵循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论断,认为大众传媒属于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必然代表居于统治地位的阶级利益,为维护其统治合法性而对被统治阶级进行言论灌输和控制。
第二种:多元决定论范式。其主要理论来源于阿尔都塞。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启发,阿尔都塞认为在上层建筑的结构塑造上,经济、政治、意识形态都在发挥着不容厚薄的作用,而不是单纯由经济决定,事实上,这三方面互相影响,并且各自拥有相应程度的自主性[13]。这样,对大众传媒的意识形态分析就超越了“虚假意识”,而进一步深入心理认知层面,着力于批判大众传媒如何通过“唤询”(interpellate)而将个人建构为具体的主体。
第三种:霸权-接合(hegemony-articulation)范式。如果说,在多元决定论范式中,强调主体是被建构的,因而这种主体也是被动的。那么,霸权范式融合了葛兰西的文化理论和语言学转型导致的对意识形成与语言活动之间关系的重视。意识生成并负载于符号、仪式和惯习之上,是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符号和行为的体系成为不同意识进行竞争、协商、包容和妥协的场域。霸权既不是无意识的结构,也不是由外部刺激而造成的必然反应,而是一种合意的形成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统治的合法性也得以确立。而统治集团通过不断包容和接合偏离统治意识的话语和诉求,期望继续维持稳定的认同,但这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能成功。
第四种:公共领域范式。这一范式同前文提到的将科学、技术作为新型意识形态的判断相关联。根据哈贝马斯的论述,公共领域是指我们社会生活的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中,像公共意见这样的事物能够形成。公共领域原则上向所有公民开放。然而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科学借助市场渗透并控制(更确切的说是颠覆)了公共领域,用哈贝马斯的术语,就是公共领域“再封建化”(refeudalization)。结果,就是导致日常意识残缺不全,丧失综合能力[5]。传播学关注的问题之一是现代大众传媒与社会文化、政治、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因此,如果想探讨传播媒介与建构和培养一个渐趋诉诸理性、批判的现代社会文化之间的关系,“公共领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理论资源。
(二)社会设置(institution)层面
现在将视角切换到从外部审视大众传媒。“意识形态”分析同样为我们提供了相应的研究进路。如果将文本层面的大众传媒意识形态分析比作对社会透过大众传媒文本之“镜”的镜像建构和鉴识,那么,社会机制层面的意识形态分析就是将大众传媒置于形同企业、教育部门等的地位上,致力于批判性地揭示大众传媒在社会统治中扮演的意识形态控制角色,发现大众传媒如何实现“镜像化”,即怎样构成和维护社会运行。这也是一种社会学的视野。
大众传媒在现代社会中承担着合法性的建构与维护功能。通过属性解析,我们可以看到大众传媒实际上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象征集”:
政治教育的象征——宣传员、鼓动员、组织者
环境认知的象征——信息环境
民主民意的象征——舆论监督
道德价值、权力的象征——地位赋予
公众对话的象征——公共领域
革命、斗争武器的象征——宣传
社会减压阀的象征——社会水泥
商业、市场的象征——商业广告
……
对柏拉图以及理性主义的诟病,同时颠覆了人们对于“真实”的信念。康德(Kant,I.)的知识论告诉我们,我们无法获得“物自体”(即本质)的知识;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则告诉我们,存在只能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大众传媒以现象和语言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特殊的认知空间:社会的物像和自我的坐标。上述未穷尽的“象征”序列足以为我们构筑对社会真实——如果存在的话——的“想象”。因此,在社会设置层面对于大众传媒的意识形态分析,也就是对产生和生产“想象”的机制的探讨。而“产生”和“生产”则恰到好处地概括了社会设置层面大众传媒意识形态分析的理论维度。
先看“产生”维度。其理论探讨围绕下述提问而展开:大众传媒关于“真实”的知识如何可能?然而,这个貌似关于认识论的提问,真正试图解决的是一个知识社会学问题。在社会学中,对于社会真实有两种观念:一种以迪尔凯姆(Durkhe im, E.)为代表,认为社会现实相对于个体而言是一个真实、客观的存在;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有关社会“真实”的知识是由个体行动者参与建构的结果,并不具有外在独立性。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持后一种立场:经济决定论同样适用于知识,所有知识反映的也正是相应的阶级利益。曼海姆的知识社会学将马克思的这一立场系统化,强调所有知识都有据以存在的社会语境,因而这类知识也就是意识形态性的。曼海姆进一步将意识形态的知识区分为:特指概念和总体概念。文化社会学研究“总体概念”,即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情境中,人们所秉持的认知方式。具体到大众传媒,有关“产生”的研究,所关注的问题包括,怎样的知识才是合法的知识?谁拥有评断的权力?等等。
再看“生产”维度。在市场体制下,大众传媒也可以看作是一个类似工业企业的生产机构,它所生产的是特殊的精神产品,既而经由意义消费再生产出自愿服从社会规约的社会大众。在葛兰西眼里,社会的上层建筑包括两个阶层:一个是政治社会或国家,另一个是作为“私人的”组织总和的市民社会[14]。国家统治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市民社会的认同,因此,国家必须通过包括大众传媒在内的各种机构向市民社会散播其意识形态。阿尔都塞也同样拒绝将国家视为阶级压迫的工具。同葛兰西一样,他把资本主义上层建筑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压制性的国家机器,包括军队、警察、法庭等暴力工具;另一部分则是包括大众传媒在内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统治阶级必须最大限度地发挥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效能,才能保证其统治意识形态的实现。另外,阿多尔诺(Adorno,T.W.)的“文化工业”(cultural industries)、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one-d imensionalman)以及哈贝马斯的“交往行动理论”(communicative action)等,堪称这类研究中的经典理论。
三、文化(culture)层面
其实,通过前文的论述,读者可能已经看出,所谓层面的不同更准确地说是分析视角上的差异。横看成岭侧成峰,无论“峰”抑或“岭”,其实体都是我们要探讨的意识形态分析。接下来从文化层面对大众传媒意识形态分析的梳理,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对上述两个层面的综合或折衷,所有统辖在“文化研究”名义下的大众传媒研究均属此列。例如霍尔的“编码/解码理论”(encoding/decoding)、“接合理论”(theory of articulation),约翰逊(Johnson,R.)的“文化循环理论”(circuit of culture)等等。
回顾更长的历史时段,起自20世纪60年代延及当下的这场“文化研究”思潮,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围绕“文化”的一场学术自觉。此前,文化研究的主要领域在人类学。传统上存在着两种相互攻讦的文化观,一方是强调以社会结构为基础解释文化现象的社会人类学,主要以英、法等欧洲学者为代表;另一方是美国文化人类学,坚持以文化为出发点,将社会结构置于文化之下。到20世纪60年代,出现了一种新的综合观念,认为文化与社会结构并非截然各执一端,而是互为影响互为构成的关系。但原来的结构性难题也延续转化为新的问题,只是其争执的中心不再是文化与社会结构的优先性问题,转而为人的主观能动性(agent/actor)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即社会行动者究竟应该视为个体还是相互依赖的关系性存在。这种理论结构上的张力为文化研究的理论建构提供了广阔空间。另外,在现实层面,作为全球化的动力支撑,消费文化日益成为社会生活的核心[15]。这种态势的一个直接产物就是“日常生活审美化”,但这种审美绝不同于古典或现代主义视野中体现个体自觉和解放意识的“审美”,而是一种基于商品消费的、符号化的被动现实。大众传媒成为这个被动现实的主要塑造者,成为受制个体集体狂欢的场所。
因此,文化理所当然应当成为反思社会真实的必由之路。即使在现在看来,20世纪60年代的影响力也依然在展现之中。本文探讨的传播学意识形态分析尤其如此。1964年成立的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就是其中一个标志性事件:传播学研究逐渐形成了异于美国主流传播学旨趣的学术传统——“文化研究”传统。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的学术资源汲取自20世纪50、60年代欧洲社会理论和批判理论,同时,他们的学术实践是20世纪60年代“新左派”(new left)运动在学院中的表现,该中心的主要理论家霍加特(Hoggart, R.)、威廉斯(W illiams,R.)、霍尔(Hall,S.)等人也成为以“文化”、“阶级”为主题进行传播研究的先驱。新型文化研究不再将重心停留在传统的人类学课题上,而是注重大众文化形式的研究以及对主流中产阶级生活的试验性研究[16]。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符号学、后结构主义文本分析等传统,都成为文化研究之利器,研究者可据以直接对作为生活方式的文化进行下祛魅或意识形态分析。
相对于经典马克思主义以及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分析,文化研究在大众传媒研究中表现出的不同兴趣,与其说是创新不如说是对以往的意识形态分析作了一次“诊断”:发现了该理论缺乏对日常生活领域隐藏的权力关系的解释力。所以,文化研究对于大众传媒的意识形态分析就着力于探寻,在作为总体生活方式的文化场域里,社会权力和意义如何通过大众传媒进行分配和争夺。其理论话语涉及诸如种族、阶级、性别、身份、亚文化等领域,涵盖新闻、文学、影视、广告等广泛的大众传媒文本,借助所继承的理论传统,完成“微言大义”式的意识形态批判。
四、大众传媒意识形态分析得以成立的框架
威廉斯认为,对社会生活思想变迁可以通过一个特殊的地图来考证,这个地图就是词汇(语言)的普遍变迁样式[17]。以此来看大众传媒意识形态分析的变迁,“意识形态”这个关键概念经历了一系列变化:从对革命和政治、经济领导权的关注,经旨在维护现存权力结构的意识形态控制,到对科学技术、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分析。从中,我们能够得出两种合理但截然相反的判断:一方面,由于意识形态分析的关注主题不再是革命、阶级斗争等问题,因而呈现弱化的趋势;另一方面,随着将科学技术、大众文化作为意识形态分析对象,似乎又呈现扩大化的趋势。发生在大众传媒意识形态分析的这对矛盾趋势,同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有关意识形态趋势的矛盾判断——即意识形态终结和意识形态重建——相合。我们再回到那个提问: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矛盾?
康德关于“纯粹理性的谬误推理”的论证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有益的启发。
在《纯粹理性批判》里,为了解决“我能知道什么”这个问题,康德考察了人类的各种认识能力的性质、原理、条件和范围。除了对人的“感性”作一般性考察外,康德倾注特别多的笔墨于对各种高级认识能力——理性、判断力、知性——本身的批判考察,以确定其中哪些原理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继而根据这些原理的来源、条件、范围、界限确定“知性和理性脱离一切经验能够认识什么、认识多少”[18]。
康德认为,人的知性能力主要表现在,通过对经验材料的综合而产生知识。这种综合也就是把各种现象用“量”、“质”、“关系”、“模态”四类知性范畴进行统摄处理。一般说来,任何地方出现了原理,都只能归功于纯粹知性,这种纯粹知性不仅是相对于发生的事情的规则的能力,而其本身就是原理的根源,根据这些原理,一切东西(只要是能作为对象向我们出现的)都必然服从于规则,如果没有这些规则,现象就永远不能有资格得到与之相应的对象的知识[18]。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能够获得关于对象的具有普遍必然性和客观有效性的知识,其基础或根据就有赖于“纯粹知性的原理”。把纯粹知性概念应用于可能经验上时,它们的综合有两种方式:一是“数学性的”,主要表明每一种直觉本身必然包含着的要素,这类原理有直接的证据,因而也被称为纯粹知性的“构成性”原理;二是“力学性的”,遵循这类原理,我们必然思维到一个借由与其它对象的关系而确定的对象的存在,这类原理虽然也具有先天必然性和确定性,但必须通过类比或证明才能达到,因而也被称为纯粹知性的“调节性”原理[18]。根据康德的理论,混淆“构成性”原理和“调节性”原理将不可避免地导致“纯粹理性的谬误推理”。其结果就是造成认识和对象的混淆,把思维的主观条件对象化、实体化。而造成康德所谓“幻相”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将思维的主观条件被当作了客体的知识[18]。
因此,本文所提到的有关“意识形态”的矛盾判断就是一个康德意义上的“幻相”。通过前文对“意识形态”作过的语源分析,我们知道,这个概念实际上表达了启蒙运动对于中世纪神学压制与遮蔽人的理性光辉状况的一种批判性反思,是作为一个同神学认识论相对立的形而上学概念而生的。所以,“意识形态”也是一个纯知性的概念。那么,将这个概念应用于对大众传媒的经验分析时就必须注意因其获得的知识之得以成立的“纯粹理性原理”,也就是本节标题中的“框架”。其实,“意识形态”之所以备受包括传播学在内的社会科学研究的垂青,很大程度上由于马克思对该概念使用中的辩证立场,使这个概念处于相对性的张力之中。即使在知识社会学界,围绕社会环境的关系对知识之真实、可靠的影响的辩论尤其激烈。舍勒(Scheler,M.)试图阻止马克思主义的相对性而捍卫确定性的知识根基,他以原理的形式强调,有某种固定不变的法则始终如一地在人类意识以及相关的各对象领域中,决定着我们关于实在的知识起源[19]。相反,虽然同经典马克思主义相比,曼海姆表现出了明显的多元化倾向,例如通过区分两种意识形态来确定知识社会学的研究对象,但是,曼海姆坚持知识同社会情境密切相关,知识社会学本质上是意识形态理论的扩充。
具体到大众传媒分析,鉴于“意识形态”概念基本上成为理论间的一个“通约因子”,从而为混淆“构成性”原理和“调节性”原理埋下了伏笔。在“调节性”原理意义上的“意识形态”由于不包含现象或事实的直观,因而不能增加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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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烈琦)
Analysis on the Ideology Framework ofMassM edia: between Finality and Reconstruction
CH I Yan
(School of Journalis m and Communication,Peking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In modern society and culture studies,the ideology analysis leads to a theoretical system with rich tension of criticis m,which involves almost all fields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such as literature,history,philosophy,sociology,etc.However,it is such richness that makes“ideology a extraordinarily complicated domain,resulting in difficulties in clear understanding and correct application of domain of“ideology”.Thispaper attempts to comb the ideology domain and its analyses and applications combined with massmedia research and to seek the basis that establishesmassmedia ideology analysis framework.Firstly,the theorization process of ideology domain in massmedia research is reviewed,and on this basis,several theoretical veins that apply ideology to massmedia research are distinguished and combed.Finally,a research framework with inherent unity is established for diversified orientations.
ideology;massmedia;text;culture studies;communication studies
G206
A
1674-8425(2011)02-0077-07
2010-08-31
池岩(1969—),女,北京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传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