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徐渭的竹枝词创作
2011-08-15蔡丹
蔡丹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竹枝词是古代巴渝地区流行的一种民间小调,又称竹枝子、柳枝词、竹枝曲等。中唐著名诗人刘禹锡贬居夔州期间,将竹枝词这一民间歌唱形式引入正统文学的殿堂,以俚词入雅调,以古调运新声,创作出了大量雅俗共赏、脍炙人口的竹枝词。由于竹枝词具有清新淡雅、活泼自然、通俗畅达的艺术风格,为广大民众所喜闻乐见,历代文人学士、雅客骚人都乐于从事竹枝词创作,因此其体例也逐渐成熟和规范。竹枝词体例接近于民歌,大多数为七言四句体,押韵和对仗等格律方面的要求并不十分严格,语言不避俚词俗语,极少用典,表达生动传神,诵唱琅琅上口。
一
徐渭是明代著名诗人和戏曲家,一生个性鲜明、放浪不羁。徐渭在艺术上喜好独树一帜,从不落前人窠臼,风格豪迈而放逸,且对民间文学尤为推重。徐渭对晚明时期诗坛上出现的拟古风潮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文学创作应“自适其趣”,重在表现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实际情感。他在继承前人“今真诗乃在民间”[1], “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2]观点的基础上,将“诗本乎情”、“诗求自适其趣”视为文学创作的最高目标。“其中有不尽者,则以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自古乐府亦已然。乐府盖取民俗之谣,正与古风一类。今之南北东西虽殊方,而妇女儿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谓竹枝词,无不皆然。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以启起下段欲写之情,默会亦自妙出,决不可以意义说者……”[3]458中国古代传统文论认为“诗忌俗语”,主张文学创作应该“俗归俗、雅归雅”,切不可混杂。徐渭则指出,竹枝词是与“诗经”、“乐府”一脉相承的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文学形式,其特点是注重反映现实生活,抒发真实情感,语言通俗生动,与一味追求华丽、古奥、“无一字无来处”的“文人体”文学作品截然不同。
在徐渭诗集中,竹枝词的数量占了相当的比例。据统计,明确标明“竹枝词”的诗作共10组29首,即《竹枝词二首》、《自马水还道中竹枝词四首》、《竹枝词三首》、《自燕京至马水竹枝词二首》、《镜湖竹枝词三首》、《雪竹竹枝词三首》、《风竹竹枝词三首》、《风竹竹枝词四首》、《雨竹竹枝词二首》、《寻王子<竹枝词>三首》。未明确标明“竹枝词”但实为“竹枝体”的诗作共6组58首:《上谷歌九首》、《边词二十六首》、《长干行四首》、《上谷边词八首》、《燕京五月歌四首》、《燕京歌七首》。竹枝词最初的内容主要是歌咏本地风土人情和男女恋情,然而自宋元以后,竹枝词的题材已不仅仅局限于此,民生疾苦、山水景致、市井凡俗、节气时令等都在其表现范围之内。而徐渭在前人的基础上,还创作了部分反映政治历史和表现诗人志向与心境的作品,进一步扩大了竹枝词的题材范围。下面以《雪竹竹枝词》的后两首为例略作分析。
“万丈云间老桧萋,下藏鹰犬在塘西。快心猎尽梅林雀,野竹空空雪一枝。”(之二)
“画成雪竹太萧骚,掩节埋清好折梢。独有一段美似我,积高千丈恨难消。”[3]844(之三)
苏东坡曾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向来是虚心有节、挺拔向上、不畏困苦的高洁人格的象征。徐渭对竹的喜爱丝毫不让先贤,并赋予竹以更广更深的文化内涵。前一首咏竹的竹枝词写于嘉靖四十四年,其时抗倭名将胡宗宪被内阁首辅大臣徐阶以“交通日本”罪下狱,最后冤死狱中。徐渭闻之,痛心疾首却又无能为力,于是便作此题画诗来抒发自己的满腔愤慨。同时,他还创作了一首《题雪压梅竹图》以抒发自己的悲愤之情:“云间老桧与天齐,滕六寒威一手提,折竹折梅因底事,不留一叶与山溪!”[3]856这两首诗表面上是表现自然环境的恶劣,其实却大有深意,道出了作者心中不能言明之事:“诗中'云间'影射徐阶,他是松江府毕亭县(今日的上海市松江县)人,而'云间'是松江府的别称,'老桧'比喻徐阶所作所为类似秦桧,'梅林'暗指胡宗宪,因胡的别号是梅林。”[4]这当然只是一家之言,但鉴于当时特殊的政治环境和徐渭一生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性格,这种说法还是有一定的合理性。总之,这两首诗用隐晦的手法表达了诗人对当时黑暗政局的不满和对趋炎附势的小人的蔑视——“快心猎尽梅林雀,野竹空空雪一枝”形象地揭露了庙堂之上反复无常的宵小之辈的丑闻嘴脸。
后一首竹枝词则着重表现了诗人久积心中的郁闷不平之气。严嵩倒台、胡宗宪被捕之后,徐渭亦因曾代胡为严嵩献寿词而备受世人指摘,更为严重的是,此事不仅仅使徐渭清名有损,而且使其仕途断绝,永无起复之日。然而,命运的沉重打击并没有消磨他的意志,反而激发了其狂傲不羁、抗争到底的斗士精神。在徐渭笔下,无论是冰雪压顶,还是风吹雨打;无论是立根破岩,还是置身绝壁,竹都表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强项风雪、“咬定青山”,从不向险恶的环境低头。“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雪竹萧骚”其实是诗人在现实中遭受苦难与挫折的真实写照,换言之,徐渭是以咏竹来显示自己不屈的意志,表达自己决心守望理想,抗争命运的心迹。
二
徐渭一生时运不济、命运多舛,他出生仅百日便丧父,亲生母亲不久又被迫离家远走。成年之后,科场蹭蹬、徘徊下僚,入幕后虽受优宠,但时时惶恐惊惧,终于病狂自残,招致杀妻入狱之灾。总之,现实给诗人留下了太多的痛楚,但在经历无数的磨难之后,徐渭终于可以平静地对待人生的悲喜与命运的无常。
“风前烛焰片时红,马首西时马尾东。两只鸳鸯睡不醒,一只相思愁杀侬”
“笼中鹞子不得出,笼外要入将奈何。一边虫粘蜘蛛网,一边窗打扑灯蛾。”[3]351
在这两首诗中,诗人撷取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化腐朽为神奇”,将它们很有意味地组合在一起。前一首将表面看来毫不相干的烛、马、鸳鸯和相思联系在一起。众所周知,“风前烛”虽然微有光亮,但却如昙花一现,随时可能熄灭;马头在东的命运早已无可奈何地决定了马尾在西的结局;如胶似漆、双宿双飞的鸳鸯似乎“但愿长醉不愿醒”,但它们哪里知道一只孤零零的相思鸟此刻是如何的凄苦。全诗语言看似零散,但字里行间处处渗透着人生无处不在的无奈和伤感,反映了作者内心的痛苦与彷徨。
后一首竹枝词则有意将相反相对的事物组合在一起:一面是笼中鸟儿烦恼于“苦不得出”,另一面是笼外鸟儿羡慕得“要入将”;一边是拼命挣扎的小虫于蛛网中在劫难逃,另一边又是万千飞蛾在窗外执着地扑向火中。诗人利用竹枝词这一通俗文学形式,表现了深刻的人生哲理:人生际遇,虚幻无常,“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以理入诗,以诗论理,是徐渭对竹枝词创作的一大贡献。这首竹枝词俗中有雅,雅中有趣,用语深重而不凝滞,言辞质朴而不鄙俚,构思简单而巧妙,道理浅显而深刻,是有明一代竹枝词中的佳作之一。
三
徐渭创作的竹枝词中亦有不少表现各地风土人情的作品。自古以来,文人性好山水、喜耽云烟,徐渭自然也不例外。他一生喜好游历,足迹几乎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徐渭一生命运多舛、多灾多难,但他并不消极自弃,而是放浪麴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万历四年(公元1576年)夏,诗人应时任宣化府巡抚的好友吴兑之邀请前往宣化,这一次塞外之行,使长期身居中原地区的他大开眼界,从而创作了大量描绘北方山川景物和塞外民风民情的诗歌,如《上谷边词》、《上谷歌》等。此外,徐渭曾数次赴京求取功名、干谒权贵,京师逆旅期间,也以民间“竹枝词”的格调创作了不少反映燕京山水景物、风土人情的作品。下面试以《燕京五月歌》(其一)为例进行分析。
“石榴花发街欲焚,蟠枝屈朵皆崩云。千门万户买不尽,剩与女儿染红裙。”[3]356
农历五月初夏之时,京城里大街小巷开满了红艳耀眼的石榴花,如炽火云霞,面积之广、数量之多让人叹为观止。首句的一个“焚”字表现出了石榴花盛放时灿烂热烈的景象,似乎整座城市都要被点燃了,竟可达到“崩云”的境地。该诗第一、二句朴实而爽利,不加雕饰、动静结合,写出了石榴花最显著的特征,形象地表现出了石榴花争相开放的盛况。而当满城花开之时,京城中的仕女贵妇们也都为了应景而穿上了红色的裙子,仿佛是城里卖不完的石榴花所染红的一般。诗人别出机杼,以花喻人,花人相映,使诗歌更富于层次感也更有韵味。石榴花当然不能做染料,但诗人将民歌中常见的天真稚拙的联想运用到竹枝词中,以“石榴裙”暗喻京城仕女的绰约风姿,表现出了京师特有的风土人情。
再如:“竹黄如槁少鲜妍,一丛五竿百个钱。卖与人家那不黄,汤烧火炙过冬天。”[3]357这首竹枝词写京师初夏之时,市面上有人卖竹,但价格远比江南一带昂贵。北京虽然地处北方,但是自古以来就是形胜之地、帝王之都,河渠众多、物产丰富。京师初夏之时,盛产各种水生食品,只是独独没有产于南方的荔枝,徐渭为此感叹:“荸荠菱藕贱如柴,竿蔗年来渐亦栽。百货百珍俱得到,却无一个荔枝来。”[3]357
徐渭是浙江绍兴人,其一生行止大都在江南地区。在徐渭创作的竹枝词中,有不少描写江南风光的作品,其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比较高。如《镜湖竹枝河三首》:
“红塘粉壁绿窗纱,女郎往往说无家。也来独宿朝无伴,愁杀鸳鸯睡浅沙。”(之一)
“越女红裙娇石榴,双双荡桨在中流。憨妆又怕旁人笑,一柄荷花遮满头。”(之二)
“杏子红衫一女郎,郁金衣带一苇航。堤长水阔家何处?十里荷花分外香。”[3]418(之三)
镜湖是徐渭家乡绍兴闻名遐迩的名胜,湖上桥堤相连、渔舟时现,青山隐隐、绿水迢迢,王羲之曾赞叹道:“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自古以来,有许多文人墨客、学士名流在镜湖题诗记游,徐渭的《镜湖竹枝词三首》便是以镜湖边越女的日常生活为主题,表现镜湖的独特风光与越女的多情美丽。全诗总体风格清新悠远、洒脱空灵,可谓亦诗亦画、情韵悠然。“红塘粉壁绿窗纱”一句中连用了三种比较活泼的颜色——红、粉、绿,为全诗定下了色彩基调。“越女”是古代吴越地区(今江苏浙江地区)女子的通称,以温柔多情、才情兼具而著称,诗人用“石榴裙”、“杏子衫”、“郁金衣带”指代镜湖边的越女。“越女红裙娇石榴,双双荡桨在中流。憨妆又怕旁人笑,一柄荷花遮满头。”诗人以传神之笔,寥寥四句,把越女浓妆淡抹之后既有意炫耀,又颇不自信的娇憨稚态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来,令人拍案叫绝。
竹枝词原是民间流传的诗歌体裁,后为文人所取,遂进入主流文学的殿堂。竹枝词多以七言绝句形式出现,“此体一以才情为主。言简者最忌局促,局促必有滞累;苟无滞累,又萧索无馀。……近则汤义仍、徐渭、袁中郎往往能居胜地……才与无才,情与无情,唯此体可以验之”[5]。纵观徐渭的竹枝词创作,可以说在题材选择、思想内容、艺术水平等方面都已经超越了刘禹锡等人,表现出了诗人强烈的个性和对自我意识的肯定,为晚明时期文人的进一步觉醒和文学创作中 “独抒性灵”思潮的到来奠定了基础。
[1]李梦阳.空同子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2]唐顺之.荆川先生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30.
[3]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3.
[4]骆玉明,贺圣遂.徐文长评传[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
[5]袁宏道,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