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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约翰。希克宗教哲学的基本矛盾——基于人性、理性、灵性三原则分析宗教多元论与批判实在论的关系

2011-08-15刘瑞青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实在论希克灵性

刘瑞青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一如“拯救现象”的形而上学终于需要被现象拯救,拯救人的神终于需要被人拯救,拯救世俗王国的神圣王国也终于需要世俗王国的拯救:这种历史性的颠倒使得人类有了“历史哲学”,并将其深化乃至神化为历史主义观念。现代性条件下的历史主义观念致力于去神圣化的解构,造成了人的宗教生活乃至精神世界的深刻危机。在这样的处境下,各大宗教通常以自身的保守性为谋求生存的防卫机制,但这正与同一历史条件下的全球化形势构成了内在冲突。于是,一门宗教如何在坚持自身个性的前提下向全球的宗教文化保持足够的开放性,成了迫在眉睫的“哈姆雷特问题”。不少神学家和宗教哲学家,如约翰。希克、雷蒙。潘尼卡、保罗。尼特、乔治。林贝克、唐。库比特等,因有感于现实的紧迫与理论的滞后,纷纷用思于不同宗教间的相互关系及其对话方式,逐步发展出一些独特的宗教对话理论,以期调和不同宗教的关系,促进宗教对话。

其中,约翰。希克提出的宗教多元论假设堪称20世纪后期最前沿、最具争议性的宗教哲学理论。他的假设包含三个方面的内容:其一,世界各大宗教都是对临在于人的同一终极实在的回应;其二,对这一终极实在的种种回应都受到文化等多种环境因素的影响,因而都有局限性和相对性;其三,“第一轴心时代”后的各大宗教都旨在实现 “人类生存从自我中心向实在中心的转变”[1]281,并在这一意义上具有同等有效的救赎语境。

希克这一宗教哲学理论自诞生之初便颇受西方学界重视,相关的讨论、批判绵延至今;近30年来西方的宗教哲学讨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围绕希克的宗教多元论假设展开的。批评者们普遍注意到,宗教多元论假设存在内部张力,而其中最为强劲的不和谐音就是希克最初取定并试图贯彻到底的批判实在论立场。

希克的批判实在论立场首先在于对终极实在的本体论肯定,认为人类所有的宗教思想与宗教经验都根源于此。然而,这种实在论又认为人与终极实在之间存在认识论鸿沟,这意味着人对终极实在的多元描述具有局限性和相对性,并不反映其真实属性。据此,所有的宗教语言都应被视作是神话性的、隐喻性的。然而,将这一论点推至极致却会发现,连最初肯定的终极实在的实存也无从保证,多元论假设不可避免地滑向非实在论[2]。库比特等非实在论宗教多元论者甚至认为,希克所设定的终极实在是完全多余的,我们生活的世界毫无外在性,宗教的价值在于它对生活的意义,无须依靠外在的实在来获得[3]。我国研究宗教对话理论的著名学者王志成教授也认为,希克的基本立场值得商榷,我们可以全然地接受宗教多元论而无需承认终极实在[4]61。

简言之,希克理论的本体论(批判实在论)层面的实在论与其认识论(宗教多元论)层面的非实在论在形式上构成直接的矛盾。于是,大多批判都将矛头指向批判实在论立场本身,仿佛这是希克不慎在多元论假设中留下的漏洞。然而,有力的批判并不等于真正的理解。事实上,希克对自己理论的内在张力和矛盾有着清醒的认识,但他宁愿面对这样的理论困境而不改初衷,原因在于他有着不能背弃的信念。对这些信念的坚持决定了希克与其他宗教多元问题研究者所站的立场不同,决定了他的理论推演必定不能采取某些路径,决定了他在论证过程中的某些地方必定会作出某种妥协,决定了他的宗教多元论假设必然带有某些致命缺陷。遗憾的是,希克本人并不曾对这些信念作出专门的归纳和澄清,而只是任其散落在字里行间,偶尔在面对质疑和责难时使之显明。众多研究者和批评者也往往停留在人云亦云的表面而不去深究,只乐于纠住他人错处,再不多问因由;或是在某些地方觉察到希克理论背后隐含的信念,而在分析其理论其他部分时却不能一以贯之。

那么,对希克有巨大影响但同时又易为人所忽视的信念究竟为何?王志成教授在对不同的宗教多元论作类型学分析时,曾根据人类存在的三个维度——人性、理性和灵性——加以整合归纳[4]409。这一模型亦可用于对希克所持信念的分析,虽然并不完全是在相同的意义上。

首先,希克认为道德的基本原则是相互性,而“基本的道德要求就是把他人看作与自己一样具有相同的价值”[1]174,从而以自己所希望的别人对自己的方式来对待别人。正因为此,希克对不同宗教信徒、所有人乃至众生都抱有深切的博爱与关怀,他关注所有人对恶与苦难的摆脱,深信最终救赎的普遍性。他坚信,过去、现在、未来的每一个人,不管他们在世时的发展如何,都将得到最终的拯救/解脱。有人批评希克的这种宇宙乐观主义信仰是“一厢情愿的理想主义”,带有“宗教浪漫气息”[5]。的确,对人类的最终命运完全可以持相反的期待,这纯粹是个人信仰选择的问题。但希克最终选择了博爱与乐观,选择了绝不在救赎问题上抛下任何人,这必然对他的理论产生深远影响。显然,这一点来自希克在人性方面的信念,可视为其人性原则。

其次,希克追求理论的内在一致性,要求理论与外在世界保持一致;一旦发现他者与自己不一致,或理论与现实不一致,则必定进行内在或外在的调整与改造,从而尽可能地使理论透明化,与外在现实相契合。理性本身要求透明性、辩证性,必然会对那些难以透明化和不合乎理性的成分进行改造,甚至删除[4]407。这一点可看作希克的理性原则。

最后,希克的理论中还有强调灵性的一面。他倡导人们跃出自己所在的传统,关注其他传统的灵性果实,甚至在想象中进入另一个宗教世界,从而带着新的洞见返回到自己的信仰世界中,并通过这样的精神之旅拓展对实在的认识,实现灵性知觉的提升和对自我的超越[6]17。而当理性的坚持与灵性的提升相抵触时,希克宁愿为后者而悬搁前者。他并不执意在逻辑上解决假设本身悬而未决的难题,也不会因为纯粹的逻辑可能性而放弃采取更有助于自我超越和提升的思路。这体现了希克在灵性层面的信念,即其灵性原则。

人们总是通过否定某物来肯定另外的某物。批判实在论首先是一种实在论,而实在论最基本的对立面是非实在论。宗教实在论承认宗教信念的对象独立于人类对它的经验而存在。而宗教非实在论则认为不存在与宗教信仰相应的客观实体,物质宇宙本身是唯一的实在,宗教是纯粹的人类思想与文化的建构,作为信仰对象的超自然存在物只是人心中的观念[1]234~238。希克弃非实在论而选实在论的原因,可由上述三原则得见。

人性原则实际上就是人类意义上的普遍性原则。希克认为——或者说相信——所有的具体宗教都有同一的救赎论结构,因为这不但是对全人类的博爱情怀与人的生存前景的实在性条件的坚持,也是对世界上的这样或那样的宗教在救赎论意义上何以可能有效的统一解释。在希克那里,这种解释上的统一性须诉诸于批判性的实在论。倘若实在论得不到坚持,那么人类生存的最终乐观主义图景也将无从获得保障。尽管原则上拯救/解脱对所有人都是开放的,但事实上,在现实生存的重重限制下,仅有一小部分幸运者可凭自然与历史的偶然性获得种种良善的有价值之物,而多数人则陷于精神和肉体的痛苦中,且相当一部分人由于寿命的短暂而无法充分实现其潜能。对绝大多数不那么幸运的人而言,生命的结束终结了个人的存在,生命中的恶与缺失将再也无法改变。这样的非实在论立场在希克看来难逃“非故意的精英主义”的批评,应警惕其恶劣影响[7]26~33。当然,希克也承认非实在论的悲观主义成分并不说明它必然是错的,但希克不认为这样的解释可以轻易宣称代表各大传统,他本人也绝不会放弃对全人类的博爱情怀而采取这一立场,这种由于实在论的缺失而导致的悲观主义图景有违希克的人性原则。

另外,希克认为非实在论的宗教解释与各大传统的宗教语言运用者的意图不够吻合。各大传统总是从实在论角度理解自己和他人的核心宗教语言,而非实在论对宗教语言的非认知性使用会使宗教话语退守到独白的语言界域中,并停止与人类其他知识部门的互动,从而使割裂了与实体联系的有神论信仰成为不合理性的。希克认为,在这一意义上,非实在论更多地是修正性的,是对以往由迷信引起的过失的纠正[8],但并不符合宗教中语言的实际运用。希克的这一层分析体现了他的理性原则,即他尽力追求宗教解释理论与宗教现象的一致,对不一致之处加以反思和修正,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他放弃了非实在论立场。

与此同时,希克还诉诸人类本性中的灵性特质。在面对宇宙的浩瀚、自然景观的壮丽、同胞之爱的高尚时,人们常常产生一种自然的超越感,希克视之为人的灵性与超越的灵性实在的联结,虽然他也并不否认这样的信仰有全然错误的可能性。也许有人会问,如果事实上知道自己的宗教经验可能是全盘错误的,而仍把生活建立在这种理论可能性上是否合理?的确,这样未经证实的认定是认知上的冒险,但在希克看来这更有助于人类灵性的提升。他宁愿冒犯错之险,也不愿否认灵性实在的存在,不愿因噎废食,不愿因为普遍错觉的可能性而向更大的空间关闭自己的灵性[7]34~41,146。因此,他选择实在论立场,走上直面超越者的灵性之路,而弃置将视野局限于人类自身的非实在论,这正是他灵性原则的体现。

基于人性、理性、灵性三方面的考虑,希克有足够的理由选择实在论立场,但仍存在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批判实在论而不是素朴实在论?回答这一问题需要综合考虑上述的人性原则和理性原则。一方面,传统的素朴实在论直接从字面上理解宗教语言,认为信仰对象就如宗教经验中的描述一样(如天使肋生双翅、地狱为烈焰所环绕等),其中不乏阴暗、残酷甚至反人类倾向的成分,不符合人性原则所要求的保存与发展人类整体的价值观。因此希克倾向于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宗教教导和实践中的属人因素。另一方面,根据理性原则所要求的内外一致性,希克需要对多元宗教并立且每个都宣称以唯一的超越实在为信仰对象的宗教处境作出合理的解释,而素朴实在论显然做不到这一点。相反,批判实在论尽管肯定了宗教思想与经验的意向对象的实在性,但同时也纳入了感性知觉中概念的和解释性的因素,这在希克看来无疑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上上之选。

由此看来,希克似乎完全有理由坚持批判实在论立场,因为这一立场与他各方面的信念都如此契合。那么,这一立场为何又成为多元论假设中备受攻击的弱点呢?

希克曾说过,“当今宗教哲学家不仅必须考虑自己恰巧在其中活动的那个传统的思想和经验,而且在原则上必须考虑全部人类的宗教经验和宗教思想”[1]1。由此可见,希克的初衷是为当今世界的多元宗教构建可以平等相处的理论空间。而实现这一目的最明显的阻碍在于,各大宗教对各自信仰的终极实在以及人与终极实在之间的互动模式作出了多种多样的描述,其中不乏相互矛盾、相互抵触的内容。如人只有一世生命还是有多世,世界是无始无终的轮回还是指向某一终点的进程,上帝是否曾经肉身化并行走在我们之中?基督教、印度教、佛教、犹太教、伊斯兰教等都给出了不同的回答,这一类问题在希克的理论体系中被称作“相互抵触的真理宣称”。

对于这些相互矛盾的宣称,我们当然不可能都作事实性的理解,因为这将带来理智上的混乱;更不需要对这些宣称作出正误判断或等级评判,因为这将背离希克为诸宗教寻求平等基础的初衷,违反其人性原则所坚持的人类意义上的普遍性。为了从根本上避免这类判断的发生,希克借用了康德的认识论鸿沟,将实体定性为不可言喻的,实体的直接临在需要透过不同的宗教传统之类的滤镜与人相遇,才能为人所理解。于是,希克的理论一方面具备自上而下的一元本体论特征,一方面又有着自下而上的多元认识论性质。

正由于此,希克的批评者们者敏锐地抓住了这一问题的矛盾性,并提出质疑。既然实体是不可被直接认识的,对实体的任何认识都离不开作为透镜和过滤器的宗教,那么人何以能够跨越认识论鸿沟而确知实体的存在呢,何以知道在透镜之后尚有光源,而在过滤器之上尚有水源呢?既然不能被确知,那么这样的实体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为何不干脆放弃难以企及的认知彼岸,而将一切看作人类生活世界内部的流变呢?——批判者们的质问都指向希克的宗教多元论假设的困境:为了向多元宗教提供平等共处的理论空间,强调诸宗教的文化相对性,实体自身被隔离在认知彼岸,希克的批判实在论立场被釜底抽薪一般架空了。

希克的宗教多元论假设与其批判实在论立场之间存在的矛盾就是其宗教哲学的基本矛盾。而根据希克所要坚持的人性、理性、灵性三原则,这一矛盾不可消除。

希克并非没有意识到多元论假设在逻辑上的孱弱,他在理性上对这一假设也是不满意的。但他既然坚信所有人都能最终得救,就必须采取实在论立场以便为之提供保障,这就决定了他必须假设终极实在的存在,并假设诸宗教与实体之间确有某种关联。而他又试图找到能够容纳相互抵触、相互排斥的诸宗教的空间,从而给予诸宗教以平等的地位而不作优劣区分,那么这一终极实在必须被隔离在认识论鸿沟的彼岸,保持其不可言喻性。而这最终的代价就是,连实体的存在与否也变得不可言喻。多元论假设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使批判实在论沦于虚无。但对希克来说,这是他唯一可能接受的假设,既保全了他的博爱情怀,又能满足解释多元宗教处境的初衷。因此,批判实在论与多元论假设之间的矛盾也是他不得不面对的内在张力,而非无心的谬误或过失。

虽然希克并没有在逻辑上有效地证明各大宗教传统是对实体同等有效的回应,但他提供了这样一种理解的方式,为诸传统平等地接纳他者提供了一条路径,而他在此过程中所坚持的人性、理性、灵性三原则都是值得肯定的。作为一个一般意义上的人,希克有自己的存在论关怀,即对所有人的最终命运的关怀,这是他决然不能抛下的人性原则;作为一位哲学家,他不可能不坚持理性原则;而作为一位专注于灵性提升的灵修者,为了灵性发展的目的,他不介意将论证视为工具性的法门。毫无疑问,这三个维度之间存在张力,而多元论假设正是希克在三者间张力的作用下不断权衡、不断妥协所得出的理论成果。

被众人广为批判的问题正是希克在此张力下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希克对此应负一定责任,毕竟他不曾对自己的诸种牵绊作全方位的澄清。不过,即使希克谨慎地、极具反思性和前瞻性地澄清了他所有的局限性,也未必能免于那些批判。因为他人理论的提出,自有他人所要忠于的信念,而人与人之间在信念与原则上永远不可能完全通约,只有基于同样信念的人方有可能接受同一理论。例如王志成与库比特就只关注当下的、此世的解脱与拯救,他们自然不会接受希克在所有人最终都能得救这一问题上的坚持。又如希克可以为了缓解宗教间张力重释各宗教的教义,而坚定的教派主义者却绝对不会允许接受这样的代价。再比如后自由主义神学家更重视各传统的独特性和完整性,他们甚至不允许为了解决多元困境而牺牲一点点宗教间的差异性。

对人类有限的认识能力来说,眼前的这个世界在时间与空间上都是无限的,因此,任何对现象的归纳与梳理都不免是选择性的、诠释性的,纯粹的客观与透明是不可能的。希克说:“在我们所有的判断、评价、接受、拒斥中,我们只能从自己所在的环境出发,使用我们拥有的那种程度的真理,作为我们走向进一步真理的踏脚石。……一个人考察世界其他宗教传统的出发点是他自己的传统。”[6]83生存背景、信仰传统、文化环境,这些对我们来说无一不既是资源又是羁绊。任何建构理论的主体都在自身存在论关怀的基础上作出诠释性解读,都受到个人生存背景和信仰环境的影响,都有不同的价值选择和信念坚持。这决定了处理宗教多元问题的种种理论之间在公共层面必然不可通约,任何人都难以完全驯服他者。

可以肯定的是,多元的宗教处境仍会继续存在并发展,各宗教传统间的对话与交往将渐趋频繁,人们越来越多地从不同的教义、经典、戒律、灵修方法中受益。也许终有一天,某种现实会迫使我们达成共识,某种理论会令我们心悦诚服地归附,但这一切都尚未可知。我们不妨对理论本身的差异保持多元的、开放的态度,从中广泛汲取养分,滋养我们的人性、理性和灵性,以敞开的心等待谜底的降临,又或者永远不会有所谓谜底。不过,身为有限而追寻无限本就是人类存在的方式与意义。

[1]约翰.希克.宗教之解释——人类对超越者的回应[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2]Janusz Salamon.John Hick's philosophy of religious pluralism-a critical examination[J].Facultas Philosophical Ignatianum Cracovia,2003,(8).

[3]唐.库比特.生活生活——一种正在来临的生活宗教[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4.

[4]王志成.和平的渴望——当代宗教对话理论[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

[5]王志成.解释与拯救——宗教多元哲学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

[6]约翰.希克.理性与信仰——宗教多元论诸问题[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7]约翰.希克.第五维度——灵性领域的探索[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8]约翰.希克.上帝与信仰的世界[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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