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中的心灵崩溃
——布兰琪悲剧命运解读
2011-08-15杨茜
杨茜
(成都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106)
凝视中的心灵崩溃
——布兰琪悲剧命运解读
杨茜
(成都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106)
本文从“凝视”角度解读布兰琪的悲剧命运。在理想与重生的“凝视”中,布兰琪的新奥尔良之旅试图在看与被看的辩证交织中重新构建自身的身份:一个具有南方优雅与北方强力的新女性。然而在北方工业社会的强力和男权社会的强势等双重压迫下,她的身份重构的希望破灭了。布兰琪由此成为西方文学史上一位理想精神被现实社会扼杀的悲剧典型。
布兰琪;凝视;身份建构;斯黛拉;斯坦利
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是美国当代戏剧史上第一次同时获得普利策奖、纽约剧评奖和唐纳森奖三项戏剧大奖的剧作。田纳西·威廉斯擅长把诗意的高雅和原始的暴力结合在一起。在他的作品中常常表现出这样的主题:迷恋于没落贵族社会文明的南方闺秀和现代社会强暴势力代表者之间的矛盾,最后前者往往遭到后者的摧残而毁灭。他的剧作成功地刻画了一长串动人的南方女性形象,布兰琪便是其中一个。剧作家对布兰琪的悲剧给予了极大的同情,他说:“这个剧本的意义在于现代社会野蛮、残忍的势力摧残了那些温柔、敏感和优雅的人。”[1]30
一 凝视下的恐惧
“我就是布兰琪”,田纳西·威廉斯曾不只一次这样说,他觉得自己从没融入过美国的主流社会。剧中的布兰琪也是这样一个边缘化的人物,她一直生活在被窥探被凝视的恐惧之中,这也是她在全剧结尾的时候会说“我一直相信陌生人的善良”。[2]213
在剧本的开篇,布兰琪孑然一身投奔到妹妹斯黛拉家。布兰琪失去了丈夫,丢了工作,也没有了房子。她旧有的世界因庄园主经济的解体而粉碎,一去不复返。父母相继去世,美梦庄园因无法维持不得不出卖给他人。布兰琪随身携带的箱子是她唯一的财产,那些廉价的皮衣和珠宝暗示着那些南方传统所宣扬的美丽价值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她有着孤独而高傲的灵魂,满载着生的希望来到新奥尔良。她经常长时间地泡澡,说明她内心渴望一次新的洗礼,渴望以一种全新的身份继续自己的生活。二战之后的新奥尔良,虽然在地理位置上仍然属于南方,但是之前南方敏感、纤弱的文明已经在强悍、粗野且残酷的北方文明的冲击下土崩瓦解,而新兴的、成长的、实际的、现实的工业力量正主导这座城市。她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在第二幕中,斯坦利为了证实布兰琪侵吞了本属于斯黛拉的家产,在未获得布兰琪许可的前提下,私自查看了她的箱子,并声称“拿破仑法案”赋予了他这项权力。福科在分析全景敞视主义的时候提到,我们的社会不是一个公开场面的社会,而是一个监视社会。现代制度的中心是那种全景监狱的结构:一个理想的监狱应是,每个囚犯都在他所无法看见的观察者的持续不断的凝视当中。[3]223,243布兰琪正处在这种无所不在的凝视当中。当她看见柜橱里面有酒的时候,她像只敏捷的猫匍匐过去,迅速拿出酒来倒上,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放回到它原来的地方,把酒杯仔仔细细地洗干净。[2]103为了躲避这种凝视,她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浴室中,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面,她才能松弛她的神经。为能在新奥尔良站稳脚跟,布兰琪自觉地将自己变成了欲望的对象,而欲望的主体则是剧中两位男主人公米奇和斯坦利。约翰·伯格说:“男性观察女性,女性注意自己被别人观察。这决定了大多数的男女关系。因此,她把自己变作对象——而且是一个极特殊的视觉对象:‘景观’。”[4]47Felicia Hardison Londre在评论这部戏的时候提到,布兰琪致力于把生活设计成一个展示艺术的舞台,并孜孜不倦地塑造着自我。[5]87她自己设计灯光效果,用她随身带的劣质皮衣和假的珠宝首饰装扮自己,把最美丽的形象展示给凝视者。她根据他人的眼光来定位自己的形象,陷入了这样一种单向度的权力漩涡里。她极力展示自己高雅、柔美的南方女性气质,这是她唯一能用以抵制这种恐惧的筹码,以免她会被这种强劲的北方文明所吞噬。
二 回眸凝视中的反抗
拉康通过视觉理论的观念将凝视定义为自我和他者之间的镜像关系,指的是被他者的视野所影响。人总是会注意到他人与自我之间存在的关联,通过这样的帷幕,来构成对自我的再现,也是经由这样的再现方式,凝视的关系和权力因此得以形成。[6]115在父权制度下,女性的形象不可避免地要屈服于一种强制性的,带有性别歧视的凝视。然而在构建男人和他的凝视对象“女性”关系的时候,认为女性常常消极被动地将男性对她的凝视视为自我构建的场景这种观点是不全面的。传统的父权制性别秩序要求女人听命于男人,单纯地把威廉斯笔下的女性视为视觉单向暴力的服从者,无疑否认了她们的丰富性。实质上,在她们身上更多的是对完善生命价值和自我价值的积极渴望。对于这种凝视的单向的暴力,布兰琪在回眸凝视的过程中进行了反抗。这种反抗主要体现在布兰琪和她妹夫斯坦利的冲突上。
妹夫斯坦利是战后美国社会的典型人物。他意志坚定、性格粗野,在他的世界中他是一个国王、是一个中心。在此剧中,他是权力的载体,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在剧中,威廉斯对他的描述是,“自他成年以来,生活的中心就是沉溺于女色。无论是给予是获得,不是被动的依赖性的纵欲,而是像一只羽毛丰茂的雄鸟,威武自傲地傲立在一群母鸡之中!”[2]128他周围的女人——斯黛拉和布兰琪毫无疑问是他的臣民;而他的生活环境,就是他的领地。当斯坦利讽刺布兰琪的行为和腔调,认为是矫揉造作和卖弄风骚时,布兰琪总是摆出高傲尊贵的姿态。她不愿意屈服在斯坦利的淫威之下,她从骨子里瞧不起斯坦利,把他描绘成“石器时代的遗存者”,是“低于人类,还没有发展到人性的”“猿人”。看到妹妹如今的改变,对她的自甘堕落觉得不可思议。她对妹妹这庸俗利己的生活方式不满,不停地提醒妹妹斯黛拉“觉醒”,不要忘记她们过去的日子,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忘记南方庄园主的生活方式,不要忘记南方的传统和文化。她劝妹妹不要和斯坦利混下去,鼓励她离开斯坦利。在布兰琪的影响下,斯黛拉开始要求斯坦利作出改变。斯坦利有一帮牌友经常闹到三更半夜,斯黛拉希望他们早点结束,并且对斯坦利吃饭的方式也颇有微词。
除了对妹妹的影响,她还将斯坦利的牌友米奇纳入自己旗下。在布兰琪高贵的气质、优雅的举止和温柔的谈吐的吸引之下,米奇开始邀她月下散步,并表达爱慕之情。逐渐米奇萌生出脱离他们扑克牌圈,将布兰琪娶回家的想法。在试图改变斯坦利周围的人之后,她还将他生活的环境进行了彻底的改变。她在裸露的灯泡上加上灯罩,在扑克牌夜放柔美的音乐,给旧沙发缝制了一套新的罩子。她让家里的摆设按照她的欣赏眼光来布置,不再像北方工业文明下那么恶劣粗糙,而是更具精致优雅的南方风情。她试图将斯坦利的生活囊括于自己的视野之中。南方的庄园经济虽然已经瓦解了,但是它传统的文明的行为方式却依然存在。布兰琪在这块最后的堡垒上,与斯坦利这个北方工业文明的代表作着艰难的斗争。
三 身份的重构
布兰琪来自南方的种植园,在家族的辉煌没落后,不得不生活在充满北方文化气息的新奥尔良。在被凝视的恐惧中,她了解到了北方文明和父权制度的强大。斯坦利是北方工业文明的化身,他身上具有粗野、放肆、追求肉欲和物质主义的特质,同时代表着现实世界不可抵挡的庸俗。布兰琪高雅、敏感、固执,她代表着在南方的文化价值观念中成长起来的女性。在她回眸凝视的反抗中,她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没落贵族的强势的一面。
在拉康看来凝视在身份的形成中占据了一个更为核心的位置,它不只是看一眼或者瞥一下。当我们在凝视某人或某物的时候,我们并不简单地在看,它同时也是在探察和控制,是我们构建起自己身份的一种直觉、一种手段。凝视的时候我们自己也意识到自己也在被人看,所以这种意识本身也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6]8布兰琪满怀着生的希望来到新奥尔良,在看与被看的辩证交织中她试图重新构建自己新的身份。她意识到她自己需要改变,因为她传统的南方贵族做派让她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当她得知妹妹怀孕的时候,她觉得她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她说“当我们失去了美梦庄园后,我们需要他(斯坦利)融入我们的血液”。[2]109她渴望这样一种全新的身份:既能保留南方文化优雅诗意的一面,也要注入工业文明强大的生命力。在生活中,我们需要一种文明的力量来确保我们行为的正确,让我们的人性得到更好的发展,因为人性并不完美。但事实却总是反过来对人性的需要构成束缚和羁绊。这正是种植园时代的生活方式,它柔靡纤弱,有它高贵优雅的一面,但是同样有也软弱腐朽的一面,它奉行虚伪、严格而又充满矛盾的道德观念。工业化社会有着残酷的生存竞争和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奉行追求肉欲和物质主义,但是却有着强劲的生命力。在强大却丑陋的生命力外面罩上华美的外套,两者取长补短,这恰好是布兰琪想要的。这也是她要在裸露的灯泡上放上灯罩,甚至还打算接受米奇的求婚的原因。
许多评论家都提到,在布兰琪的身上能看到作者的影子。在田纳西小的时候,他热爱家庭中的女性成员却憎恨父亲,因为他的父母关系也如剧中布兰琪和斯坦利一样。但是后来他的思想却有所改变:如果不是从他父亲身上继承顽强的生命力,他不可能在这个社会上生存。[6]14这也是作者创造布兰琪这样一个人物形象的原因,他在布兰琪身上寄予的不仅仅是同情,还有他早年的遗憾和美好的愿望。
四 心灵的崩溃
但是,对布兰琪来说,她的未来是以斯坦利的世界为中心的。而斯坦利也正处在权力的中心瞭望塔,他能观看一切,评价一切,但是他不能被看到。而在环形边缘,则是他的妻子斯黛拉和牌友米奇,他们正是他观看的对象。然而布兰琪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固定的二元格局。斯坦利觉察到了一种离心的力量,自己的妻子和牌友米奇正脱离他的向心力而转移到布兰琪的轨道。当布兰琪打算常住奥尔良时,斯坦利感觉到了严重的威胁。然而他轻而易举就将妻子扭转过来,当他听到布兰琪煽动斯黛拉的话语后,他把斯黛拉紧紧抱在怀里,看着布兰琪狞笑。而斯黛拉也似乎更愿意沉沦在肉欲里,与姐姐所鄙视的“猿人”为伍,浑浑噩噩地生活。为了阻止米奇娶布兰琪为妻,斯坦利探查了布兰琪不光彩的过去,并将布兰琪的丑闻告知米奇。这并不是因为她对布兰琪的过去不满抑或出于他所谓的哥们义气,而是布兰琪挑战了他的权力中心地位。为了挽回米奇,布兰琪把来新奥尔良之前的所有经历告诉了他,以期望得到米奇的理解。然而她错了,受父权社会传统思想的束缚,在男性尊严与爱情的斗争中,米奇最终抛弃了布兰琪。
在第九幕中,米奇将布兰琪拉到强烈灯光之下仔细地审视,在米奇赤裸裸的凝视中,她刚刚建立的主体性开始瓦解,她甚至看到了死亡的影子。当斯坦利开始窥视她过去的时候,她的主体就在这种窥视与反窥视的煎熬中开始涣散。在斯黛拉待产的前夜,蓄谋已久的斯坦利强奸了布兰琪。这不仅从心灵上,更从身体上摧毁了布兰琪。布兰琪的精神彻底地崩溃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剧本的最后,布兰琪被医生护士带走而关进了精神病院,这个结局与她寻求的天堂的生活相差太远,但却是另一种形式的“天堂”。从词源学上,Elysian Fields等同于Elysium,在希腊神话中,指“极乐世界,乐土”,疯癫是心灵的死亡,也是没有痛苦的乐土。也许在此,田纳西将自己美好的愿望通过普通人物的悲情隐讳地表达了出来。
自《欲望号街车》发表以来,许多评论家就对其女主人翁布兰琪这个人物形象各执一词,褒贬不一。有人认为她没有信仰,没有价值观,生活在飘零、漫无目的之中。而事实并非如此,布兰琪为了改变自己悲惨的境地,追求美好的生活,敢于反抗种种束缚。她孤身一个弱女子,艰难地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家族产业,尽管最后失去了所有房产土地,但她毕竟努力过,实在是势单力薄没能保住祖业。她来到新奥尔良的妹妹家,目的是来寻找能容纳她的一片天地。“他们告诉我乘欲望号街车,再换成墓地街车,过六条街在天堂路下车。”[3]102这短短的一句话是全剧的缩影,向读者和观众昭示了女主人公的悲剧性命运:斯坦利像一个猎手,带回来的是沾着血污的肉,布兰琪正沿着那从欲望走向墓地的路线前行。布兰琪,这个没落的南方贵族,在北方工业文明和男权文化的凝视下艰难挣扎,绝望斗争,最终无所遁形,还是没有走出被摧毁的悲惨命运。在人类历史上,常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某种充满理想的精神或者高贵文化,却被强势的甚至野蛮的物质文化摧毁,文明在艰难曲折的路途中前行。虽然布兰琪追求美好生活的努力以失败告终,但这种苦难的抗争使她的形象有了一定的高度,成为文学作品以及影视作品中一个经典的女性形象。
[1]凯瑟琳·休斯.当代美国剧作家[M].谢容津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
[2]田纳西·威廉斯.欲望号街车[M].左宜.外国当代剧作选:3〔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
[3]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
[4]约翰·伯格.观看之道[M].戴行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5] Londre, Felicia Hardison. Tennessee Williams. New York: Frederick Ungar Pulishing Co,1979
[6]雅克·拉康,让·鲍得里亚.视觉文化的奇观[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I106
A
1004-342(2011)01-91-03
2010-08-24
杨茜(1982-),女,成都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