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与表现
——北岛的诗歌翻译观述评
2011-08-15周忠浩
周忠浩
(江苏广播电视大学,江苏 南京210036)
细读与表现
——北岛的诗歌翻译观述评
周忠浩
(江苏广播电视大学,江苏 南京210036)
北岛在《时间的玫瑰》一书中所体现出的诗歌翻译观可以概括为以知音的身份进行细读的翻译理解观,以及用纯粹有力的语言重塑节奏的翻译表达观。北岛的诗歌翻译观属于表现的翻译观,与传统的再现的翻译观有根本的区别。认识并尝试建构表现的翻译观对于解决当下关于诗歌翻译的争论、建立良好的诗歌批评机制、提高译诗质量都具有十分深远的意义。
北岛; 诗歌翻译; 表现; 再现
北岛曾是诺贝尔文学奖呼声最高的汉语诗人[1],他长期居住、写作于海外,深受外国诗歌及诗学的影响,他也一直着力于译介当代外国诗人的诗作。《时间的玫瑰》(2005)一书是北岛为《收获》杂志写的名为“世纪金链”的专栏文章的合集,主要以随笔的形式介绍20世纪西方9位有影响力的诗人以及他们的诗作。书中有大量的诗歌文本分析及不同诗歌译本的对照批评,较全面地体现了北岛的诗歌翻译观。北岛不满国内诗歌翻译的现状,“为汉语诗歌翻译的颓势而痛心”,并呼吁“在中国翻译界和文学界重建一种良性的批评机制”[2](P48)。在对诗歌译本及诗歌翻译界现状的批评中,北岛流露出的诗歌翻译理想值得我们深思。
一、北岛的诗歌翻译观描述
北岛强调译诗应该同原诗一样,其情感意象应和语言形式紧密结合,须有自然的节奏感,须是纯粹的语文。为分析方便,我们将其分解为以知音的身份进行细读的翻译理解观,以及用纯粹有力的语言重塑节奏的翻译表达观。
理解诗歌是破译语言密码的过程,理想的译诗者应该尝试去做诗人的知音。北岛躬亲示范,花费大量的篇幅叙述他的探访过程,挖掘诗人的经历,尤其是触动情感深处的经历,比如战争、流亡、宗教,比如诗人与亲人、情人在一起的生活等,有时他也会加入自己的感悟和诗人之间、诗人与哲学家之间的情感交流的故事。比如他甚至不惜重墨描写诗人特拉克尔与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过往,虽然两人不曾谋面,但从其擦肩而过的经历中,北岛似乎也能捕捉到其中思想的交流与神会。此外,北岛还抓住机会,叙述了自己与特朗斯特罗默和艾基的相识、相处过程,以及自己参与的关涉书中所述诗人的一些活动。北岛似乎在证明,自己是诗人的知音,因此才是最有资格的译者。在译诗过程中,北岛因此获得了更多的自信。在分析曼德尔施塔姆《列宁格勒》一诗的结尾(我住在后楼梯/被拽响的门铃/敲打我的太阳穴。/我整夜等待可爱的客人,/门链像镣铐哐当作响)时,这种自信溢于言表:“显而易见,(此处)表现了作者的现实处境和对未来的不祥预感,‘可爱的客人’让人想到厄运——那些命中注定的不速之客,而把‘门链’与‘镣铐’并置,进一步强化了可怕的结局。不幸而言中,三年半以后诗人果然锒铛入狱”[2](P49)。在解读里尔克的诗句时,北岛声称见出了诗人“一生”的主题,还引用诗人写给女友的信来作“最好的注释”[2](P77)。在此,对诗人的了解被看作是理解和翻译的前提,北岛就是这样通过自己知音般的解读,将这些复杂的语言密码一一解开,同时也试图证明自己译文的正确性。
北岛认为译者还应对原诗进行情感体悟与形式分析相结合的“细读”。北岛借用了新批评中的“细读”方法,他说“翻译本身就是一种细读……细读绝非仅是一种方法,而是揭开遮蔽开辟人类精神向度的必经之路”[2](P317)。在他看来,对诗歌的文本分析须细化到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每一处修辞之中;分析诗歌形式的同时还要对诗歌字里行间所要表达的情感进行大胆的推测,因为诗歌语言形式本身高度融合了诗人的情感。在细读特拉克尔《夜曲》中的动词时,北岛说Gewaltig(英文grow)一词使整句“石头中的沉默巨增”,从而使“意象非常强烈”[2](P120)。在分析诗歌时,他频繁利用“并置”、“呼应”、“组合”、“张力”等词语,注重分析用词、词语排列跟情感传达、意象呈现之间的关系。比如,在分析洛尔加的诗句“吉他的呜咽/开始了。/黎明的酒杯/碎了”时,他写道:“用黎明的酒杯与吉他的呜咽并置,构成了互涉关系,使色泽与音调、情与景交融”[2](P10)。北岛的这些解读兼顾了诗歌的形式与情感意象,充分展现了诗歌的力量,也有效地指导了他的翻译活动。
在诗歌翻译的表达观方面,北岛重视译诗语言的自然性和音乐感,认为对于译诗来说,“语感和节奏感的缺乏甚至比错译更致命”[2](P148)。对于翻译来说,“一首诗中最难译的是音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译者在自己的母语中再造另一种音乐”[2](P10)。北岛主张舍弃韵律,重塑节奏。“韵律虽然难以传达,但节奏却是可能的。节奏必须再创造,在另一种语言中找到新的节奏,与原节奏遥相呼应。打个比方,这就像影子和移动物体的关系一样。”[2](P155)而“中文是一种天生的诗歌语言,它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特别适合诗歌翻译”[2](P155)。北岛反对语言形式的直接、机械的转换,抨击“豆腐干”似的译文,认为其“在汉语中是最忌讳的,势必破坏自然的语感与节奏”[2](P75);他也批判对语序、词语做不自然的调整,认为那是对自然的节奏的破坏,是不自然的译文。例如在批评王家新和芮虎的译诗《花冠》时,北岛列举出三点问题,其中第三点便是“在中译本保留原文语序显得很牵强,比如‘是时候了他们知道!’……本来正常的诗句,非要按西方语言结构变成‘洋泾浜’,不仅伤及诗意也伤及汉语”[2](P148)。
北岛还重视译诗所选词语的纯粹性和力度,这与上文所述的“自然的节奏”是一脉相承的。他直言翻译的关键是“尽力保持语言的直接性和对应性,避免添加物。挥舞手臂就是挥舞手臂,而不是‘双臂摇步(疑为“摆”之误)有致’”[2](P109)。再比如他批判杨子译诗中“美味的蛋黄已经拌进了不祥的沥青”一句,认为“美味”一词纯属不必要的添加[2](P48)。在他的批评中,感叹词和汉语的双音节词都属于意义的冗余,因而损害了诗歌的力度。在比较特朗斯特罗默《果戈里》的三个译本时,北岛认为李笠的译本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力度,“用词过于随便,节奏拖沓,消解了托马斯那纯钢般的力量”[2](P221)。“随便”和“拖沓”便是感叹词、双音词被滥用的结果。对于一些常用的词,北岛则认为应坚决换掉,因为它们带有的感情色彩会损害诗歌的纯粹性;他认为“可怜虫”这个词应译为“穷汉”,“‘漆黑的房屋’应改为‘翳暗的房子’”[2](P231),理由是前者因过度使用而含有贬义。
二、“表现”的翻译观
再现(representation)和表现(expression)是两个非常重要的诗学概念,是西方文学理论和批评发展主线上的两个基本点[3]。再现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和再现,在文学中是指用语言描述或呈现内容,强调内容的逼真,因此重视表达的技巧;表现则指通过诗歌语言对诗人内心状态和情感的直观传达,强调感觉的直观,因而注重形式与情感的完美融合。美学家克罗齐甚至将表现等同于直觉,认为艺术即“表现霎时特殊心境或情感的意象”[4](P304),极言艺术与情感的关系。朱光潜批判继承了克罗齐的理论,并结合中国古典诗歌提出了诗歌是“情感意象和语言的猝然融合”[5](P115)的表现说。诗歌翻译同样有再现和表现之分。再现翻译以原诗文本为中心,从其形式或内容入手,在另一种语言中再现原诗的形式或意象。而在表现翻译中,译诗者所追求的是情感意象以另一种语言为媒介的重新表现;他们追求的目标不是与原诗的“对等”或“相似”,而是一首形式与情感意象尽可能完美融合的诗歌。
成仿吾(1933)曾将译诗的方法归纳为表现的翻译法和构成的翻译法。他认为,表现的翻译法是“译者用灵敏的感受力与悟性将原诗的生命捉住,再把它用另一种文字表现出来”[6](P458)。这种翻译方法对译者有较高的要求,“译者若不是与原诗的作者同样伟大的诗人,便不能得着良好的结果”[6](P458)。构成的翻译法则是“保存原诗的内容的构造与音韵的关系,而力求再现原诗的情绪和意思”[6](P460)。构成与再现就其方法和目的来说都是一致的。可以看出,表现和再现都是翻译过程中表达的途径,前者舍弃原诗的形式,后者保留原诗的形式。前者的缺点是容易造成内容和形式的“不信”,后者的缺点则是原诗情绪难以在译入语中充分表达。
成仿吾虽然没有对上述两种翻译法做高下判断,只说“两种方法各有所长,不能妄定高下,最后的判决总要看译者的才能如何”[6](P462)。但他强调译诗第一要“是诗”。“假如它是诗,便不问它与原诗有无出入,它是值得欣赏。”[6](P462)因此,从他对译者才能和译诗质量的重视的态度来看,成仿吾是更赞同表现翻译的。只不过他觉得在新文化运动的时期,构形的译法还承担着“使我们的表现丰富起来”[6](P462)的使命。其实,表现论更具丰富语言表现力的优势。它不仅是译诗表达过程中的方法,还可以是翻译理解阶段的指导。在理解的过程中,译者将原诗的形式、意象看作是原诗情感的表现,便不会在表达中漫无边际地创造,而是在再造节奏的同时兼顾原诗语序、词语的力量。表现论一旦贯穿于诗歌翻译的始终,不仅可以在译文中创造出语言和情感意象相和谐的诗,更可以丰富译入语的表现形式。
北岛的诗歌翻译观便是这样一种表现的翻译观。
首先,他重视诗歌翻译中的创造性和表现过程中所需要的诗人气质,认为诗人才是合格的译诗者,译诗需要诗人的情感和想象力,也需要诗人对于语言的敏感。他认为除自己的译本外,诗人戴望舒、菲野的译本是最好的译本,“怀念戴望舒、冯至和陈敬容这样的老前辈”[2](P232)。在对比分析帕斯捷尔纳克《二月……》译本时,北岛对诗人译者与一般译者进行过区分,他认为,二者最主要的区别在于“语言的敏感度和节奏感”。一般译者的译文往往会失却这两样,会将一流的诗人译成“三流诗人”。虽然诗人的敏感也有“过度”之处,但总体说来有利于传达诗意,富有节奏感,质地铿锵有声;而一般译者的译文则往往“闷头不响”,甚至“唏哩哗啦”[2](P179)。这里体现出浪漫主义诗歌的表现观。
其次,他重视情感意象与语言形式的融合,强调诗歌翻译中的情感表现。他所提倡的对诗人灵感的追索、对诗人创作动机和意图的猜测,都是与表现的诗学观一致的。在分析文本时,更强调字里行间所体现的情感意象,对每一个字、每一处修辞都要做大胆的猜度,以充分体会原诗的情感表现。在翻译过程中,也重视情感意象与语言的高度融合,译诗形式的每一个要素都应当对体现情感有所帮助。他的翻译实践中处处体现了这种观点,比如在确定里尔克诗中某一个词的翻译时,北岛写到“陈(敬荣)译成‘辽阔的空间’,而绿原译成‘远方’……我选择了‘空旷’,正好反衬出旗帜的孤独”[2](P87)。其选择的依据便是对译诗整体形式的考虑。
最后,北岛的表现翻译观还体现在他对译作语言的较高要求上。他要求译者对文本负责、对汉语负责,说“谁都难免会误译,但由于翻译难度而毁掉中文则是一种犯罪”[2](P155);误读也罢、不懂也罢,但译诗必须是节奏自然、语言纯正、意象独特、形式紧凑的诗。他不满诗歌翻译的现状,抨击凑韵、别扭、缺乏语感和节奏感的翻译体,认为无论是强调形式韵律的“豆腐干”诗歌,还是再现情感却缺乏力度的诗歌都是不合格的译诗,不仅毁掉了原诗,也毁掉了汉语。
综上所述,北岛重视诗歌翻译中语言对情感意象的表现,与克罗齐的诗歌是“心灵的创造活动”和朱光潜“情感意象和语言的猝然融合”的诗歌表现说是一致的,属于表现的诗学观。北岛表现的诗歌翻译观具有独特的理论个性,是他想要建立的新的翻译批评机制和诗歌翻译规范的主要内容。在这种翻译观中,诗歌文本不再是翻译活动的中心,诗歌翻译不再是文字的转换,而是以情感意象为中心的更深刻的解读和更富创造性的重新表现,体现了诗歌中情感意象与语言形式的一致性和译者诗人般的语言的创造过程,体现了文与质的统一,是更符合诗歌本质的。译诗不再是原诗的模仿,而跟原诗一样是美的表现,是真正的诗歌,这一点无疑对译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有利于诗歌翻译甚至是诗歌创作的整体质量的提高。北岛还坚决反对传统诗歌翻译观所导致的对汉语的“伤害”,提倡净化汉语、净化诗歌,这里体现出他作为汉语诗人的责任感。
三、结论
在我国的诗歌翻译理论中,“再现说”占据了主导地位。绝大部分译诗者或者追求“音”、“形”、“意”的对等,或者追求“形”、“神”的相似。再现的翻译观尊重原作,是客观的,对于介绍优秀的诗作、丰富译入语的诗歌形式和内容都有不可磨灭的功劳,但将翻译的重点放到语言转换上,引起了持续多年的“译形”还是“译意”的争论,走极端者还放弃了诗歌形式,认为散文体一样可以达到“神似”。再现的翻译观容易囿于文本,译文也容易造成形、意的分离,造成一定意义上的毁诗。弗罗斯特所说“诗歌是翻译中丢失的东西”,便可以看作是对再现翻译观的否定。而北岛重新提倡的表现论的翻译观更重视语言和情感意象的融合,重视节奏感的重塑,重视译诗为诗,这些都与传统的再现的诗歌翻译观有本质的区别,对于诗歌翻译界是极有价值的声音。
但综观北岛的翻译观,其对情感的发掘容易流于主观,对自身语感的过度自信也往往会造成对原文形式和内容的不忠,“细读”往往伴随着“误读”,因此,北岛的批评经常“缺乏学理的依据”[7](P27),其译诗有时是“粗率”[8](P146)的,这些是北岛的缺点,也是表现论翻译观的不足。“表现”与其说是翻译方法,毋宁说是一种翻译理想,其对译者的要求和翻译过程的描述都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理想的译者最好是天才的诗人。因此,北岛的翻译批评往往伴随着深深的叹息;他在文中多次提到自己的讨论、批评的目的是“抛砖引玉”。但是,对诗歌翻译界来说,对表现翻译观的认识和构建是一项值得重视的任务,这对于解决当下关于诗歌翻译的争论、提高译诗质量都具有十分深远的意义。北岛提倡表现的翻译观和建立良性的诗歌翻译批评机制的努力,的确为我们指明了一个正确的方向,他的诗歌翻译理想业已在他的译诗中现出了曙光。
[1]凤凰网.北岛多次进入诺文学奖终审名单 有时仅差一票惜败[EB/OL].http://book.ifeng.com/special/beidaonuobeier/200910/1008_8291_1378574.shtml,2009-10-08.
[2]北岛.时间的玫瑰[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
[3]刘象愚.韦勒克和他的文学理论(代译序)[A].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4]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5]朱光潜.诗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
[6]罗新璋,陈应年.翻译论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7]海岸.诗人译诗 译诗为诗[J].中国翻译,2005,(6).
[8]黄灿然.粗率与精湛[J].读书,2006,(7).
Close-Reading and Expression:BEI Dao's Poetry Translation Theory
ZHOU Zhong-hao
(Jiangsu Radio and TV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36,China)
BEI Dao's insights into poetry translation in the book Rose of Time are concluded as:the translator should be as qualified as a close friend of its poet when decoding the poem;and he should be as sensitive as a poet in reconstructing the rhythm with pure and expressive language when translating.This can be viewed as an expressionist approach,different from the current popular approaches aiming at representation.To clarify and establish such a theory for poetry translation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settling the disputes in the circle of poetry translation,setting a better standard for poetry translation criticism,and finally improving the quality of translation poems.
BEI Dao;poetry translation;expression;representation
H315.9
A
1674-0297(2011)04-0073-03
2011-03-29
周忠浩(1985-),男,山东枣庄人,江苏广播电视大学助教,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学翻译研究。
(责任编辑:张 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