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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世界的一抹亮色——张爱玲小说《十八春》解析

2011-08-15杨永英

文教资料 2011年26期
关键词:张爱玲爱情小说

杨永英

(广东石油化工学院 高州师范学院,广东 高州 525200)

张爱玲,这位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沦陷时期红极一时的才女,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虽如流星般一闪而过,却吸引着几代读者的视线,也影响着几代作家的创作,个中原因,除了她的贵族出身,以及颇具传奇色彩的一生外,更重要的是她那独特的创作视野和创作风格。

“我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悲壮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剧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角,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1]这是张爱玲人尽皆知的“苍凉美学”主张。张爱玲前期的小说,用她那绚丽的笔调写尽旧式大家庭和十里洋场的浮华与传奇故事,故事里尽是离乱的社会,末世的人生,营造出一个个荒凉的世界,人性的自私、卑琐、冷漠、虚伪、扭曲、变态,在她的笔下一览无遗;爱情的虚假与畸形、婚姻的功利与无奈、生命的残酷与脆弱,在其作品中处处可见,充分体现了她的 “苍凉美学”。如在 《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葛薇龙投奔香港的姑妈,想让姑妈供自己读完大学,然后找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结婚。没想到姑妈梁太太为薇龙设计了一个圈套,薇龙最终等于卖给了梁太太和乔琪乔,成为他们赚钱的工具,因为喜欢乔琪乔这个浪子,薇龙只有辛酸地、绝望地、孤独地活下去。《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离婚后回到娘家,当积蓄被家里人榨干之后,她成了家里人的眼中钉;范柳原远涉重洋回来继承遗产,但庶出的他根本成不了正式继承人,两个旧家庭的弃儿,一个为了物质的需求,一个为了弥补内心的空虚,上演了一出若即若离、费尽心机的爱情游戏,虽然后来香港的沦陷促成了他们的婚姻,但其实谁也没有交出真心。《金锁记》中曹七巧在金钱与情欲的压迫下,性格扭曲,行为乖戾,破坏儿子的婚姻,拆散女儿的爱情。“三十年来,她披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这些作品令人唏嘘不止。在这些作品里,没有真正的爱情,也看不到丝毫的亲情、友情,主人公及其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些虚伪、势利、扭曲和变态的人物,葛微龙、梁太太、白流苏、范柳原、曹七巧……一个比一个有心计,一个比一个让人心寒,就这样,张爱玲带着读者“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2],使读者的心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看不到一点点的希望。这,就是张爱玲,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

张爱玲1951年完成的小说《十八春》,却出人意外地让读者在苍凉世界的背后,终于看到了一抹淡淡的亮色,感受到了一缕微微的暖意。

《十八春》是张爱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的还是发生在上海的一个爱情故事:女主人公顾曼桢家境贫寒,自幼丧父,靠姐姐顾曼璐做舞女养活全家。曼桢毕业后出来做事,认识了沈世钧,由相知到相爱。姐姐曼璐嫁给了祝鸿才,由于不能生育,为了拴住祝鸿才的心,便设计陷害了妹妹曼桢,把曼桢囚禁起来,让曼桢给祝鸿才生儿子,沈世钧因误会而凄然离去。一年后,曼桢为祝家生下一个男孩后设计逃了出来,不久姐姐曼璐因病死去,曼桢为了孩子又无奈地嫁给了祝鸿才。世钧也回到南京,娶了他并不爱的翠芝。十八年之后,曼桢和世钧又在上海相遇,但已是物是人非,回首往事,不胜唏嘘……

张爱玲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3]爱情在她的笔下,就像迷航的海上扁舟,前途渺渺。《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为了不切实际的爱情,心甘情愿地出卖自己的葛薇龙,《金锁记》中为了金钱而压抑情欲的曹七巧,《倾城之恋》中各怀鬼胎的乱世男女白流苏与范柳原等人,他们的爱情或畸形或物欲或无奈。《十八春》却成为一个反常,长篇地叙述了和往昔不同的爱情——曼桢和世钧两人的爱情——这爱情中有了美好与温暖的色彩。小说虽然还是以往的苍凉风格,故事结尾曼桢和世钧历尽沧桑终未能走在一起,但作者对人物多了一些宽容。较之早期描写男欢女爱却没有真正爱情的小说,《十八春》的男女主人公总算有了真正的爱情,小说前半部分顾曼桢与沈世钧因缘相遇、随缘相恋的情节,充满了阳光和朝气,两人之间虽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他们的爱都是平平淡淡的家常琐事,但这样平凡的爱情却温和如煤炉上炖着的细白小米粥,向人诉说着甜蜜温馨。曼桢在日记中对世钧说过这样的话:“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真情溢于言表,不带任何的功利色彩。又如曼桢应约到南京来玩时,和世钧坐在起坐间闲话,“起坐间里只有一火盆,面搁着铁架子,煨着一瓦钵子荸荠”,世钧取出自己的旧绒线衫给她穿,煮荸荠的清甜润泽的香味,漂浮在两个青年对未来的甜蜜憧憬中。……这些平淡而温馨的场面,让读者感受到他们之间纯洁而美好的爱情。曼桢在受姐姐陷害被禁闭之后,竭力反抗并历尽艰辛逃了出来,这种力量也主要是来自对世钧的爱情,来自对爱的信赖与期待。由此可见,与以往的缺乏真爱的小说相比,世钧与曼桢两个人之间是有着真挚的爱情的。

除了两人之间的爱情让读者感到丝丝的温暖外,主人公曼桢也是个能让读者喜欢的人物,她贤惠而理智,有着坚强容忍的性格,经历了那么多的灾难,十几年后再与世钧重逢时,却平静如水:“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把这些事情全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来还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现在她真的在这儿讲给他听了,却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祝鸿才和姐姐曼璐是葬送她一生幸福的罪魁祸首,对于他们,曼桢也表现出了最大的宽容。这个人物形象,一扫葛微龙、白流苏、曹七巧她们的阴暗灰色、尖酸刻薄,是一个有血有肉,更贴近现实生活的人,让读者眼前一亮,不再感到窒息和压抑。这在张爱玲作品中是鲜有的人物形象。

除了爱情,《十八春》也散发出一股亲情的味道。走进曼桢、世钧他们的家庭,扑鼻而来的是普通人家日常生活的气息,而不再是簪缨之家的腐朽气味。虽然顾家、沈家还是存在着矛盾,但已不再是《金锁记》中的姜家,《倾城之恋》中的白家那种旧式大家庭中满眼可见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使人悚栗的矛盾,除了曼璐和祝鸿才对曼桢的迫害那一段外,其他的家庭矛盾都是婆媳或妯娌之间的小矛盾,是可以调和的。

而曼桢本人,更是以无与伦比的自我牺牲精神诠释了对亲情的眷顾:为了家人,在姐姐搬走之后,她独自养家,毫无怨言;为了姐姐,她忍辱负重生下了儿子;为了世钧,她生下儿子后历尽艰难逃了出来;为了儿子,她下决心嫁给了最恨的人祝鸿才……如果她能自私一点,不管家人,不顾亲情,就不会是这样的悲剧收场。

此外,《十八春》还有真挚的友情存在。小说前半部分花了很多笔墨写曼桢、世钧与叔惠三个年轻人的相识,以及此后三人友情的发展,他们三人一起吃饭、游玩、照相……这些都让人感觉到生活充满阳光、充满美好;后面写张慕瑾与曼桢之间的相互关怀和鼓励,也充满了温馨;曼桢与世钧这对有情人虽不能成为眷属,但十八年之后再次相见,误会消除,前嫌尽释,友情还在。

爱情、亲情、友情,这在张爱玲前期的小说中是不敢奢望的,张爱玲一贯坚持“苍凉美学”,一悲到底,硬是不让读者抱任何希望和幻想。我想,从以上这些方面看,《十八春》已做了最大限度的妥协,更何况,小说还拖着一条“光明的尾巴”:曼桢、世钧、叔惠、慕瑾、翠芝等一群朋友,全都集中到东北“为人民服务”,而且,慕瑾“仍旧爱着曼桢”,曼桢对慕瑾也“一直有很深的友谊”。世钧呢,“全心全意地为他们祝福”,美好的生活正向他们招手。小说的人物有了出路,有了未来,这的确是张爱玲作品中少见的一抹亮色。

《十八春》虽然还是很注重心理的描写和细节的刻画,但表现的是普通人家的平凡生活,字里行间已没有了张爱玲以前作品中的那种华丽的贵族气:“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之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历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这样的叙述,给人一种浮华褪尽,归于平淡的感觉。难怪有人说,《十八春》“透露出作者审美眼光和情趣的快速转换”。这种转变,大概与时代有关。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已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三年,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都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张爱玲虽说不关心政治,作为一个旁观者,周围人和事的变化她也总该注意到的,所以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语言风格等或多或少都有时代的烙印。

作家的创作风格不是一成不变的,时代不同了,作家的风格也会发生变化,《十八春》里面的那一抹亮色,让我们看到新时期的张爱玲试图超越自己的变化,是非常难得的。但这点亮色,就像划过天空的流星,转瞬即逝。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为了出版的需要,张爱玲对《十八春》进行修改,更名《半生缘》,回归了她一贯的一悲到底的美学观,硬生生地把读者心中刚燃起的那一点点希望给掐掉了。张爱玲不愧为张爱玲,她又回到了“没有理想,并拒绝任何理想”[4]的原点,回到了她的世界里,而她的世界是没有亮色的,有的只是“葱绿配桃红”的苍凉。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1]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文集(第四卷).

[2]张爱玲.金锁记.张爱玲文集(第二卷).

[3]张爱玲.留情.张爱玲文集(第四卷).

[4]钱谷融.谈张爱玲.读书,19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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