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重压下的“崩塌”——试析苏童《红粉》中女性的情感抉择
2011-08-15鲁建平
鲁建平,杨 军
(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甘肃 成县 742500 )
爱欲重压下的“崩塌”
——试析苏童《红粉》中女性的情感抉择
鲁建平,杨 军
(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甘肃 成县 742500 )
“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苏童在诸多作品中,以荡气回肠的柔美语言塑造了许多独特的女性形象。在《红粉》中,他以零度情感来关注并审视徘徊于新旧社会交替时代有待改造的“妓女”——秋仪和小萼两位女性哀苦悲凉的生命历程,艺术地书写了女性情感抉择的艰难与痛楚。
《红粉》; 女性; 情感抉择
20世纪80年代“先锋小说”创作群体中,苏童无疑是一位代表性青年作家,他的小说“散发着纤细的忧伤和一种近乎颓唐的美,那种黯然和心痛,令人难以释怀”[1],尤其在以塑造悲剧女性为主的“红粉”系列小说中,这种阴暗、抑郁、无奈甚至绝望的气息显得更加浓烈与凝重。中篇小说《红粉》自始至终就流露着这种忧伤、衰败的气息,作品通过叙写女主人公秋仪和小萼不同的人生历程,展示出了苦苦挣扎在生存底线的边缘化女性始终面临着一个永远无法逃避的“课题”——情感抉择,即在面对世间难觅的爱情、患难与共的友情以及深沉难舍的亲情时,她们必须进行权衡与取舍。抉择不仅关乎她们的命运,而且在一定意义上还考验着她们的人性与良知。
一、艰难徘徊于“肉欲”与“友情”间的女性
《红粉》呈现了一个颇具争议的主题——“妓女改造”,苏童在作品中着力刻画的人物就是两个刚从妓院里解放出来,以待改造的青楼女子:秋仪和小萼。秋仪秉性刚烈、坚强、有主见,面对惨烈的现实敢于挺起腰杆抗争,在她身上有一种难得的“侠”气;小萼则是柔弱、怯懦、贪图享乐,有着强烈的依附意识,甚至这种过度的依附意识也使她丧失了女性身上可贵的母性。秋仪和小萼的爱情都与一个男人——老浦有关,可能缘于不同的品性和追求,她们在爱情的抉择上体现出巨大的反差,然而结局却惊人的相似——依附男性。
当军车载着秋仪驶向城外,她看见老浦时,于是“大声喊起来,老浦,我走啦。秋仪只记得老浦那天穿着银灰色西服,戴着一顶礼帽”。[2]深夜时分,悲怆万分的秋仪拿着自己的包裹走在寂静无人的街头时,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投奔老浦。由此看来,秋仪虽是一名青楼女子,但她见到老浦时的举动与其对老浦穿着的深刻记忆足以说明两者的关系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嫖客与妓女的关系,而是存在“真情”的可能。后来,由于老浦的母亲浦太太对秋仪的态度越来越差,甚至到了驱逐出门的程度,而秋仪所依附的男人——老浦又是一个懦弱的人,所以,秋仪选择了逃离与躲避,即毅然决然地选择在玩月庵削发为尼。当老尼姑为她剃发赐名时,她本不想剃掉自己的一头秀发,但情势所逼,“抓起剪刀,另一只手朝上拎起头发,刷地一剪下去,满头的黑发轻飘飘地坠落在庵堂里,秋仪就哭着在空中抓那些发丝。”[2]56秋仪还没明白,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曾经的妓女身份已然成为她的原罪标志,这也成为她永远无法摆脱的心灵羁绊与精神负累。秋仪无疑成为了遍寻不到精神家园的“精神流浪者”,她与曾经沉沦的自己、与血淋淋的现实都进行过坚决抗争,最终她认识到自己“不管是逃离历史还是回归历史,不管追寻的过程还是结果都会毫无意义时,她终于自愿把命运交给男性正统文化来宰割,并回归到了父权制度为她设计好的妻子和母亲的角色”[3]她最终选择嫁给了那个鸡胸驼背的冯老五,秋仪成了这个男人的妻子。当小萼远走北方时,把老浦和自己的儿子悲夫留给了秋仪,秋仪成了母亲。周围人似乎永远无法理解秋仪的选择,但这一切似乎显得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秋仪从此拥有了一个女人该有的家庭与孩子。
小萼劳动改造期满后,当她在大街上见到老浦时,“小萼站在阳光里对老浦嫣然一笑,老浦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她比原先漂亮多了,他的心为之怦然一动”[2]57在此姑且不论老浦是个怎样的人,但看得出,小萼阳光中的嫣然一笑传递给老浦太多的信息,甚至有几分挑逗,这也似乎为后来他们的交融做了充实的铺垫。小萼在玻璃瓶加工厂每月挣14块钱,这让她感觉到生计的残酷与无奈,发牢骚时遭到麻脸女厂长的羞辱与嘲讽,小萼回家后怂恿老浦替她出这口恶气,于是老浦义无反顾地将麻脸女厂长痛打一顿。由此可见,老浦在心底其实是很在乎小萼的,他不愿意小萼被别人欺辱,他有着强烈的保护欲。后来,为了满足小萼强烈的物质欲望,老浦“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朝小萼面前一摔,你不是嫌我没本事挣钱吗,现在有钱了,你拿去痛痛快快地花吧。……靠着这笔钱小萼和老浦又度过了奢华惬意的一星期。小萼抱着悲夫上街尽情地购物,并且在恒孚银楼订了一套黄金饰物。小萼的心情也变得顺畅,对老浦恢复了从前的温柔妩媚。”[2]71由此看来,物质无疑成为爱情与婚姻中极其重要的砝码。对小萼来说,她永远是一个被社会边缘化的放逐者和异乡人,是一个永远无法自足的女人。小说结尾,她在即将离开这座城市时,还在翘首苦苦寻觅那曾经埋葬了她整个青春的翠云坊牌楼时,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种无言的楚痛,甚至悲凉,更多的可能还是心理病变中的女性无力掌握自己命运的宿命感。
小萼对物质看得太重,在精神与物质的天平上,她严重地倾向物质,所以“为了得到物质她先将自己变为‘物质’,男性的世界里不会做出无条件的许诺,而性则是她最直接的通行证”。[4]小萼强烈的物质欲使丈夫老浦最终走向了堕落,他为了满足小萼过度膨胀的物质欲,贪污公款,被判处了死刑,这个既可悲又可怜的男人就这样离开了这个迷离与淡漠的世界。老浦死后,小萼为了房租和水电费有着落,她便与房东张先生私通,后来被张太太驱赶出来后,又深深迷恋上一个收购玻璃瓶的又黑又壮的北方男人。不仅如此,小萼为了与这个男人远走高飞,还放弃抚养自己和老浦唯一的骨肉,将自己的儿子留给了秋仪。这样的一个女性为了屈服于自己的欲望,而抛弃了可贵的母性,这种情感的抉择足以让人领悟人性的脆弱与卑微,还有那剥去层层伪装后裸露的灵魂。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女性对男性超乎寻常的依赖,不仅是精神的依赖,更主要的是借助身体来实现物质的依赖,这也是女性悲剧性的重要体现。“女性认为自己处在一个弱势地位,而自我价值的实现,全仗依赖男性,女性如果失去了男性,那将会是一片迷茫、无助、凄凉”。[5]当然,小萼的抉择也成全了秋仪,让秋仪做了母亲,让秋仪成为符合中国传统文化诉求的“规范”女性、“标准”女性。“中国传统社会观念对女性的要求是作为母亲和妻子,具有对丈夫驯服的美德和为宗族传宗接代的义务,又能熟练操持家务的女仆”,[4]70秋仪拥有了母亲和妻子的角色,而小萼则毁灭了自己妻子的角色,也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母亲的角色。情感的抉择无疑成为了影响她们命运的重要因素。
当然,在秋仪和小萼这两个悲剧女性混沌纠缠的情爱中,还存在着扑朔迷离且至真至深的“友情”。小萼劳动改造结束后,她来到老浦的房间,“老浦一个箭步冲到床上,揽住小萼的腰,老浦说我要在床上招待你,说着就拉灭了灯。……老浦你别撩我,我欠着秋仪的情。……小萼说,老浦呀老浦,你让我怎么去见秋仪?老浦立刻就用干燥毛糙的舌头控制住小萼的嘴唇,于是两个人漂浮在黑暗中,不再说话了。”[2]59著名作家史铁生说过: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欲望是人的本能,是生命的忠诚卫士。没有欲望就没有生命,但欲望的倾泻必然受到伦理道德的规范与约束。秋仪和小萼是朋友关系,而且小萼始终对较为强势的秋仪有太多的依赖,然而在面对男性和自身欲望时,小萼在矛盾中痛苦地选择了占有与宣泄,这种自私的选择当然也意味着对“友情”的背叛。后来,老浦被枪毙了的那个夜晚,孤独与恐惧笼罩在小萼心头,这时,秋仪来到小萼身边,陪她一起度过了那个黑暗、绝望的漫漫长夜。小萼的自私与背叛并没有改变秋仪对她的关怀与牵挂,秋仪是一个识透了人情冷暖与世间险恶的沦落的女人,她虽身处卑贱,却有着一种试图冲破命运藩篱的进取精神,一种对落难潦倒的故友的牵挂与关怀,她身上洋溢着一股敢爱敢恨敢担当的“侠”气与“英”气。
二、苦苦彷徨于“物欲”与“孝道”间的女性
在深远厚重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孝”是立身行道的第一要素。要做人、成事、处世就得奉行孝道。《孝经》指出:“罪莫大于不孝”,不孝是极大的罪过。《孝经》中还说:“夫孝,始于事亲,忠于事君,终于立身”。“孝”最基本的就是赡养父母亲,而“孝”也往往与“敬”、“顺”紧密联系在一起,构成“孝敬”或“孝顺”。“孝”不仅仅包括物质方面的,重要的还有精神方面。苏童揪着心、含着泪在《红粉》中以低沉凝重的笔触描写秋仪与瞎子老父亲间“超时空”的亲情和不经意间永远错失的父女缘份。
“秋仪起初是想回家的。她坐的黄包车已经到了她从小长大的棚户区,许多孩子在煤渣路上追逐嬉闹,空中挂满了滴着水的衣服和尿布,她又闻到了熟悉的贫穷肮脏的酸臭味。秋仪看见自己的瞎子老父亲坐在门口剥蚕豆,她的姑妈挽着袖子从一只缸里捞咸菜,在他们的头顶是那块破烂的油毡屋顶,一只猫正蹲伏在那里。……在经过父亲身边时,秋仪从手指上摘下一只大方戒,扔到盛蚕豆的碗里。父亲竟然不知道,他仍然专心地剥着蚕豆,这让秋仪感到一种揪心的痛苦。”[2]53
由此可见,秋仪是有“孝”心的,但试图回归亲情的初衷遭遇了生存困境的挑战,她害怕贫穷,所以排斥并拒绝贫穷与肮脏的棚户区,物质欲望战胜了至深亲情,但又不能因为秋仪选择了逃离父亲,就否认她对至亲的“孝”。当她把大方戒从自己手上摘下来扔到父亲盛蚕豆的碗里时,她完成了自己心头纠结多年的心愿。对于这份亲情,她内心的矛盾超乎想象,她背负着自己凄苦的命运,承载着几千年传统文化对身为子女者的期待,她无疑成为了在困境中彷徨的“落魄者”和矛盾的“守孝者”。
秋仪对亲情的眷顾与不舍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在玩月庵里,当她听到父亲坐在门口晒太阳,被一辆汽车撞飞了,再也没有醒来时,她一边守灵,一边“从早到晚地哭,嗓子哭破了,几天说不出话来。”[2]66送丧完后,她是披麻戴孝地回玩月庵的。“服丧作为孝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以人的自然情感为内在根据,是出于情感的自然要求,并不是外在的人为的强制。”[6]据此,可以得知,秋仪虽是一个风尘女子,但还能眷恋亲情、恪守孝道。她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性,生活将她抛到苦难的深渊和不幸的谷底,她仍然热情地、义气地活着。秋仪和小萼都是有待新社会改造的不良女性。小萼是等待被改造,是被动地接受一切,而秋仪坚强刚毅的秉性则注定了她是主动地改造自己,努力让自己融入周围世俗的生活。虽然秋仪和小萼的结局颇具类似性,她们最终都选择了依赖男性。她们俩就像风中摇曳的小草,美妙而脆弱,时时等待攀援一棵大树。小萼嫁给了一个北方男人远走他乡,秋仪嫁给了鸡胸驼背的冯老五。女性成为妻子与母亲的角色,似乎已成为亘古不变的现实。温婉、聪慧、善良的秋仪在艰难的生活道路中表现出了女性少有的刚烈与坚贞,她无力改变或左右自己颠沛流离的人生轨迹,在个人命运的起伏与沦落中,她也切切实实地感悟到了世界的坚硬与生命的脆弱。秋仪对生活的最终趋同与无奈,对世俗的认可与皈依就像一曲苍凉、哀怨、悲苦的歌谣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能消散。
秋仪和小萼无疑是彷徨于新旧社会转型期的底层女性的代表,她们艰难的情感抉择及最终命运的“崩塌”已完全突破了自身的个体经验,映射出中国传统女性群像对情感归宿的追求与关注,以及对终极命运的抗争与认同,并上升到了挣扎于 “肉欲”与“友情”、“物欲”与“孝道”之间的中国底层社会女性的共体经验。苏童在《红粉》中通过对秋仪和小萼殊途同归的终极命运的观照完成了对“妓女改造”这一主题的展现,以极其凝重的笔触艺术地书写了女性情感抉择的艰难与痛楚。良好的社会期待和无法同步的普通民众的藐视与拒绝,始终让她们感觉到“妓女”的原罪身份已成为生命中再也无力撕扯的标志,她们亦无力改变世俗世人对自己身份和角色的价值认同。在爱欲交织的“旋涡”中,她们虽苦苦挣扎与反抗,但终究未能实现对自我的情感拯救,并最终导致了自己命运的“崩塌”。
[1] 谢有顺.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9年度杰出作家:苏童授奖辞[J].当代作家评论,2010,(4):192.
[2] 苏童.苏童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7):43.
[3] 布超.荒凉主题的重新演绎和深化——重读苏童《红粉》[J].山东电大学报,2005,(1):43.
[4] 陈乐.女性难以走出的迷幻花园——论苏童的小说《红粉》[J].广东教育学院学报,2003,(3):71.
[5] 宋艳.论苏童小说中女性形象的悲剧性[J].工会论坛,2009,(1):155.
[6] 周春兰.论孔子之孝的三层境界[J].前沿,2010,(17):52.
The "Collapse" Resulting From the Great Pressure of Eros----- An Analysis of Su Tong's Pink on Women's Emotional Choices
LU Jian-ping, Yang Jun
( Department of Chinese, Longnan Teachers College, Cheng County, Gansu 742500, China )
Su Tong,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genre of "Vanguard Fiction", portrayed a number of unique female images in many of his works with his soul-stirring language. In Pink, with zero emotion, he was concerned about and examined the sad and desolate life of the two "prostitutes" – QIU Yi and XIAO E, who were wondering at the changing times of the new and old societies and waiting for the remoulding of their ideology, and artistically described the difficulties and pains of their emotional choices.
Pink;female;emotional choices
(责任编辑 朱存红)
I206.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673-9639 (2011) 04-0026-04
2011-06-08
鲁建平(1976-),甘肃礼县人,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及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