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张爱玲作品中女性形象和命运解读
2011-08-15杨爱林四川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四川自贡643000
⊙杨爱林 何 清[四川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四川 自贡 643000]
一、“她像个焦忧的小母鸡”——女性的存在焦虑
丧失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丧失了灵魂行走能力的女性,被男性和整个社会物化之后,她们如果还活着,便只是长夜漫漫似的挨日子,抽空后的灵魂被浸泡在日月的煎熬中,焦虑是必然的。
《创世纪》中的全少奶奶生活在一个大家庭,在上有公婆、丈夫,左右有儿女和家务操劳的重担之下,年仅四十上下,却已经忧苦不堪,憔悴不已:“平常她像个焦忧的小母鸡,东瞧西看,这里啄啄,那里啄啄,顾不周全;不能想象一只小母鸡也会变成讽刺含蓄的,两眼空空站在那里,至多卖个耳朵听听。”①她在婆婆紫微面前不敢有任何自己的言语,平时在众人面前说话也是畏畏缩缩,“举起她那苍白笔直的小喉咙,她那喉咙,再提高些也是叽叽喳喳,鬼鬼祟祟。”
很难想象,一个中年女性,有家有夫有子女,却是一反从容、平和的女性常态,变成焦躁到鬼祟的样子。致她于如此情状的,是女性长期在社会和家庭中被贬抑的内在焦虑。全少奶奶终日在厨房劳作,“忙得披头散发的”,她的可被利用的价值,除了担任给家族繁衍后代的工具之外,就是厨房中的劳作。“这些年来,就这厨房是真的,污秽,受气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话,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风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话,她不懂得,也不信任。”女性的存在空间被挤对到厨房之类辛苦劳作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才可以体现出她们存在的一点点价值和意义。然而奚太太却只落得一个空自焦虑的结局,她自己“深信”丈夫就要回来的自欺欺人的想法,更加增强了这个人物的悲剧性:
奚太太连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的,温柔地想起她丈夫。
这样安慰了自己,拿起报纸来,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鸟,微向一边歪着,表示有保留,很不赞成地看起报来了。总有一天她丈夫要回来。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
席五太太同样等于守活寡,丈夫常年带姨太太在外地,好容易回来了,婆婆叫她去见丈夫,然而到了跟前,她却是:“十分局促不安,一双手也没处搁,好像怎么站着也不合适,先是斜伸着一只脚,她是一双半大脚,雪白的丝袜,玉色绣花鞋,这双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紧紧的,脚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块。可不是又胖了!连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脚缩了回来,越发觉得自己胖大得简直无处容身。”这种种局促,写出夫妻之间的生分和隔膜,也写出她在家庭中无以立足的地位。任随着别人的态度而进退,随时处于一种被贬抑、被隔膜、被异化为男性世界某所有物的地步,她和她们的焦忧永远找不到出路。有一个“例外”,就是《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曹七巧喜欢过小叔季泽,她对他有过幻想。在《金锁记》中,张爱玲动用了最擅长的人物内心刻画,将曹七巧反复被季泽挑逗和算计,以及曹七巧的反复思量刻画得细致入微。季泽是所有猥琐自私、从不考虑女性利益的男性的代表,他给不了曹七巧依靠和信任,曹七巧的情感没有可以寄予的对象,如果曹七巧们还有活下去的本能愿望,疯狂或许就是她们唯一可走的路。
张爱玲的作品,将女性放置在以男性为中心和主导的宗法制婚姻家庭制度下,对女性群像进行了深入的刻画,描写了她们“花凋”般的悲惨命运。从她们的外在形态到内心世界,写出了她们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焦虑;从细节到氛围,通过象征、暗示等各种手法的运用,殚精竭虑地给读者奉献出一系列具有性别意识高度自觉和创作态度高度自觉的女性书写作品。关于性别意识的自觉也表现在张爱玲多篇谈论性别差异的散文中,比如《谈女人》中,她写道:“我们想象中的超人永远是个男人。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超人的文明是较我们的文明更进一步的造就,而我们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对女性的命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并没有把一切责任和苦难全部推到男性身上,而是在揭露男权压迫的同时指出了女性自身的问题。她还说:“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社会的奴隶,是因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服呢?可见得光怪别人是不行的。”对女性的处境和命运,张爱玲讲,她们所有的沉默和屈从只是反抗的前兆:“几千年来女人始终处于教化之外,焉知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徐图大举?”
金克木指出:“中国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很多,但是出现群像的只怕要从《金瓶梅》算起。这里面成群出现了以前没有过的妇女形象。特点是其中没有一个可爱的女人。”②张爱玲笔下的郑川娥、曹七巧、长安、席五太太、郭薇龙、梁太太、奚太太、紫微……她们构成了一组不仅不可爱,反而有些可怕、可恶、呆滞、傻笨或疯狂到令人惊悚的群像。从其被外在局囿到其自我迷失与灵魂的空洞,张爱玲都既有旁观者皮相的描绘,也有化身为当局者的体验性书写,构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页,并引起当今女性对自身命运的反思,以及自我成长的积极行动。
二、“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女性的疯狂与反抗
有研究者指出:“张爱玲可以说是中国女作家中最擅长描写女性的疯狂的,根据桑德里·吉尔伯特与苏珊·古巴的研究,疯妇通常是作者的替身,是她本身的焦虑及愤怒之意象。通过替身之暴力性,女性作家上演她本身逃离男性家庭及男性文本之愤怒态度,而同时通过替身之暴力性,反映作家被压抑的愤怒,并显现惊人的破坏力。”③
《连环套》中的霓喜,《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乃至《半身缘》中的顾曼桢,《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或者是《创世纪》中的潆珠,等等,她们的身上都有豁出去似的强大破坏力,这就是她们在长期精神贬抑之后的疯狂大爆发。
这众多人物中,曹七巧是个典型。她出生于卖麻油的小户人家,迫于生计和哥哥的金钱欲望,嫁给了大户姜家半死不活的少爷。贫寒人家出生的女孩子,千百年来不就是这个命运吗?然而七巧不认这个命,她一亮相便与众不同:“众人低声说笑着……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
一番话语金石置地般铿锵有力,怔得众人不敢言语。因此,当她察觉季泽对她貌似暧昧的爱意原来暗藏对她钱财的觊觎时,她“突然暴怒”了。对付可能的威胁,她使用的武器中,最有杀伤力的是“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这种尖利的反抗,代表着曹七巧们沉默中的爆发,她不问是谁,“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因此,她对长安抽大烟的习惯只消轻描淡写一提,童世舫就丢盔卸甲而去了。七巧在命运前保持了一生的警觉和机敏,用疯狂的方式保护她用一生幸福换来的钱财,她活生生地“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白流苏也是一个不完全按牌理出牌的女子,她离婚、守寡,但还要寻找生存机会和可能的爱情。白家众人的非议和嫉妒,更激起了她要投入这场也许要输的赌局的决心。因此,当她听到四奶奶嘲骂她是“败柳残花”时,却非常镇静。经过和范柳原的斗智斗勇,终于因香港城的倾覆成就了与他的婚姻。虽然范柳原也许并非理想的结婚对象,他也不见得就真心想和她结婚,但是管他呢,赢得了他的人,就赢得了周遭众人对她的刮目相看,所以她并不在乎柳原结婚的动机。
霓喜的表达最直接,也是女性在贬抑之下最强烈的情绪——她给丈夫倒水洗脚的时候,忽地“提起水壶就把那滚水向他腿上浇,锐声叫道:‘烫死你!烫死你!’”
《怨女》中的银娣也和霓喜如出一辙地想到:“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哄哄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许多研究都显示,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对于爱有强烈的渴望。本文通过女性丑怪身体成因的解读,透过“白蜘蛛”、“绿蜘蛛”般吸附和依赖性极强的女性心理分析,感受到了女性成长的必须,真切体会到了女性心灵成长的重要性。即使人到中年,心灵如不长大,就永远是孩子。而“剃刀片”伤人,其实是自伤,与滚开水烫死男人的宣泄一样,都不是女性的出路。从父母的爱中获取力量,从对自身成长的追求中练习付出爱的能力,政治和经济地位独立,精神世界自信与完满,才可能是外貌如花、内心和谐的女性的心灵内核。
① 张爱玲.创世纪[A].张爱玲集之郁金香[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133.本文所引用的张爱玲作品皆选自该作品集,不再一一赘注。
② 金克木.金克木小品 [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253.
③ 周芬伶.艳异——张爱玲与中国文学[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5: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