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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庐山真面目,更缘身在彼山中:《逍遥游》中鹏的意象误读及其原因探析

2011-08-15于兆军河南大学文献信息研究所河南开封475001

名作欣赏 2011年26期
关键词:逍遥游大鹏庄子

⊙于兆军[河南大学文献信息研究所,河南 开封 475001]

《逍遥游》是《庄子》的首篇,也是庄子思想的冠冕。庄子用生花的妙笔在《逍遥游》中为我们构筑了自由的圣殿,并且给我们指出了到达逍遥的不二法门,每每读起让人灵魂出窍。历来的研究者也都想通过对《逍遥游》的解读真正地走进庄子的心灵。

鹏是《逍遥游》中最典型的艺术形象,庄子在文中不惜笔墨多次描写鹏。其开篇中就写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很显然鹏也需要“抟扶摇而上”,并凭借助“六月之息”才能达到“南冥”,而这和列子御风而行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彼且恶乎待哉”不仅是庄子对大鹏和列子的否定,也是对上文一切有待者的否定。有所待的鹏离“无己”“无功“”无名”还有距离,所以它不是什么逍遥的化身,更谈不上是庄子灵魂的寄托。庄子写鹏和蜩与学鸠、斥,乃至列子,其目的和意义没有什么不同。它们都有所待,所以它们都难以达到真正的逍遥。庄子写鹏,无非是聪明的庄子借用世人的眼睛来看鹏,并巧妙地用蜩与学鸠一笑轻轻否定,紧接着又从“知”的角度否定蜩与学鸠,指出其浅薄无知。这就像驳论文中的“树靶子”,或者说是从反面“蓄势”,用鹏、蜩与学鸠、宋荣子和列子的有待来反衬至人无待。更何况庄子生于乱世,满腹离忧,常常调侃世人,体现在文章中就是“谬误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庄子没有明指鹏、蜩与学鸠等不逍遥,却把有待蕴含其中,到最后当然是不攻自破,不言自明,进而从反面隐晦曲折表现了主题。晋朝支道林就曾指出,大鹏和斥,一则外无安适,一则内有骄矜,所以皆不逍遥。清人王夫之也认为,逍遥的关键在于忘怀物我,无所依待,而鹏未能忘物也未能无己,所以皆未逍遥。今人张默生、谢祥皓等也赞成其观点。由此可见,鹏只是聪明的庄子在和世俗博弈时精心设置的一个棋子,就逍遥游的境界而言,大鹏与蜩,同是有待的,同是不自由的。

然而历代研究者对《逍遥游》中鹏之解读都有失之偏颇者,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种:第一种观点认为鹏和蜩、学鸠、斥一样都是逍遥的,晋人向秀、郭象就是这一观点的代表人物。郭象在《逍遥游》注中开宗明义“:鲲鹏之实,吾所未详也。夫庄子之大义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郭象从“明性分之适”出发,认为鹏是逍遥的,蜩也是自在的。郭象之说历代都有人追随。唐代的成玄英和现代台湾学者李冕都持此观点。然而郭象等人忽略一个关键,如果庄子认为蜩是逍遥的话,为何还批评“之二虫又何知”呢?郭象注《庄子》庄子的学说发扬光大,功莫大焉。然而郭象太想拉近庄子和人们的距离了,以至于把具有空灵之美的逍遥之境生硬地和现实对接。这种做法和说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就是清华园里的那方荷塘没有什么区别。唯美空灵的理想艺术和现实永远会有距离,而这种距离对人们产生的无限吸引就是艺术的价值所在。郭象在这种“务实”思想的支配下,导致了他犯了一些低级错误。第二种观点认为大鹏逍遥、斥浅陋,其代表人物是明人释德清和罗勉道。释德清在为《庄子》内篇做注时指出:唯大而化之之圣人,忘我忘功忘名,超脱生死而游大道之乡,故得广大逍遥自在、快乐无穷,此岂世之拘拘小知可能知哉,正若蜩、学鸠、斥之笑鲲鹏也。罗勉道也认为“:此一节说明蜩、学鸠、斥变化之小,而反笑鹏之九万里,太虚寥廓,神游无碍;以破世俗浅陋之见,而豁其逍遥之胸次。”可见二人都认为鲲鹏高大雄伟,是神游大道的逍遥者形象;斥卑小委琐,上下蓬蒿,是拘于世俗小知的浅陋者形象。鹏、 二者的境界对比鲜明。这种观点得到蒋锡昌等众多近现代学者的响应。第三种观点认为鹏高飞图南是一个由凡入圣追求绝对精神自由的动态过程,鹏是孜孜求道者的象征,现代台湾学者吴怡是其代表人物,大陆学者史国良对鹏的认识和吴怡有异曲同工之处。吴怡等人的观点颇具有现实意义,却和《逍遥游》的主旨相去甚远,并且得出结论的前提也经不起推敲。

《逍遥游》中鹏的形象各家历来众说纷纭,有的甚至大相径庭,与庄子本人的意图相去甚远,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庄子寓言本身的模糊性和多义性外,笔者认为还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

一、主旨的分歧导致鹏的意象多样化

庄子行文汪洋恣肆,跌宕开阖,变化多端,还经常大胆借鉴神话、寓言,突破常规性思维的局限,寓真实于诡诞。而《逍遥游》正是《庄子》这一特色的最好体现。清人林云铭评论《逍遥游》说:“篇中忽而叙事,忽而引证,忽而譬喻,忽而议论,以为断而未断,以为续而非续,以为复而非复,只见云气空,往反纸上,顷刻之间,顿成异观。”而这一特点造成了对《逍遥游》主旨理解不一,鹏的象形也因此产生了分歧。

郭象解释庄子“逍遥”,一方面指出在《逍遥游》中“有待”和“无待”,代表着两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另一方面,郭象从庄子“齐物”的观点出发,从“适性”角度看又认为这两种境界并没有本质的差别。所以郭象看来是鹏就应该大鹏展翅,高飞远慕以图南冥;是蜩与学鸠就应该“起而飞,抢榆枋而止”,随遇而安。所以不管大鹏还是蜩与学鸠只要物任其性,他们都是是逍遥的。郭象对庄子“逍遥”的理解,并不符合庄子的本意,所以对鹏的解读也是错误的。

王夫之对鹏的解释可谓眼光独到。他根据篇中“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彼且恶乎待哉”得出无待才能逍遥。而鹏要凭“扶摇”“六月息”才能到“南冥”,这显然是有所待。蜩与学鸠也只能“抢榆枋而止”,二者皆有所待,所以都不逍遥。但接下来王夫之又认为鹏遥而逍、蜩与学鸠逍而不遥,把一个连绵词拆开解释,似乎又有些望文生义的味道。

卢良彦认为《逍遥游》的主旨并不是为了表达逍遥,而是为了显示道家的高深。“因此庄子借助寓言创造了鹏这样的伟大形象了,也塑造了蜩和学鸠那样渺小的角色。以蜩和学鸠讥笑鹏比喻庸俗之士讥笑道家的道。”鹏在这里俨然成了得道的高深之人的象征。这种解释让鹏的形象变得更加玄妙和深不可测。

可见,对《逍遥游》主旨的理解不同导致了对鹏的意象的不同解读。错误的主旨会对大鹏的形象理解产生误导。

二、断章取义,是鹏之意象误读的另一重要原因

《逍遥游》中庄子不惜笔墨有三处直接描写大鹏,并且在开篇就用如椽之笔为我们描绘了大鹏的形象:它体大无比,翼若垂云,它有着昂扬的精神、非凡的抱负;水击三千,扶摇九万,绝云气,负青天,最终达到那“其远而无所至极”的高远境界,这是何等伟力,何等气魄!即便如此,它还是遭到了世俗的蜩与学鸠、斥的嘲讽。于是庄子批评它们“之二虫又何知”。也正是这句“之二虫又何知”似乎让某些断章取义的人找到鹏之逍遥的铁证。认为庄子对蜩与学鸠的否定就是对鹏的肯定。如果从无待才逍遥来看,庄子对蜩与学鸠的否定,是批评其孤陋浅薄而已。鹏正因其大,不能完全摆脱客观事物的束缚,获得绝对的自由。而蜩、学鸠、斥等则因其小,同样也不能摆脱客观事物的限制,获得绝对的自由。在庄子看来蜩讥笑鹏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它们说到底是一样的不逍遥。

王树森在谈到这一点时也指出:“我们不应当把有关鹏的段落从全章总的蓄势布局中割裂开来。”庄子这样用世俗人的眼光来描写大鹏是很高明的:一方面使本节变得层层深入,大肆的铺陈彰显了鹏的威力和气魄;另一方面通过蜩对鹏的嘲笑,又轻轻将其否定;紧接着庄子又对蜩与学鸠进行批判。这样一系列的否定是为后文从反面蓄势,不经意间已经蕴藏了庄子的有待不逍遥的思想。

三、文学阅读中的经验主义,加深了对《逍遥游》中鹏的误读

从现有文献看,大鹏的形象最早出现在《逍遥游》,但这并不能排除在此以前民间有高飞远慕的鹏的形象,或者鹏之意象的原型。退一步来讲即使鹏是庄子的原创,但由于庄子对大鹏高大雄伟形象的成功塑造,后人片面地理解了其在《逍遥游》中的意象及其作用。以至于人们仰慕大鹏展翅高飞,进而将自己的志向和抱负寄托在大鹏的身上,并赋予了它自己特有的思想情感。于是创造一系列讴歌赞美大鹏的诗词歌赋。

历代文学作品中都有赞美大鹏的诗文。魏晋时代,鹏的形象就跃然于诗句当中,曹植诗中有“希鹏举以抟天,蹶青云而奋羽” (《玄畅赋》),阮籍诗中有“学鸠飞桑榆,海鸟运天池” (《咏怀诗》)。到来唐代,鹏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高适有“并负垂天翼,俱乘破浪风。眈眈天府间,偃仰谁敢同” (《酬秘书弟兼寄幕下诸公》),杜甫有“南图回羽翩,北极捧星辰” (《奉送严公入朝十韵》)。由于外族入侵,宋代的大鹏形象力倾注了更多的爱国热情。苏轼笔下有“胡为适南海?复驾垂天雄。下视九万里,浩浩皆积风” (《次前韵寄子由》),陆游笔下有“大鹏一举九万程,下视海内徒营营” (《南堂默坐》);李清照巾帼不让须眉,词中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 (《渔家傲》)。

不过最爱鹏的非诗仙李白莫属,鹏之形象也正是借他的妙笔后更加发扬光。李白年轻时即写成了《大鹏赋》,刻画了一只“ 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的大鹏。年轻气盛的李白在这里以鹏自喻,用激昂的笔触抒发了自己雄骋天下、展翅高飞的凌云壮志。后来李白官场失意,受排挤,被唐玄宗赐金还放,他在《上李邕》诗中仍用鹏表现自己当时的心迹: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即使到了临终之际,他还在《临路歌》中写道:“大鹏飞兮震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很显然李白笔下的大鹏形象来自《逍遥游》,其表现手法也仿照庄子。只不过艺术手法更加丰富多样,夸张想象大胆奇特。李白进一步拓展了《庄子》中的大鹏形象,为大鹏注入了昂扬奋发的时代精神,创造出了一个比庄子笔下更清晰、更为丰满的艺术形象。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李白笔下的大鹏和庄子笔下的大鹏不可同日而语。最起码他们写鹏的意图、心境是完全不一样的,当然对鹏的态度和理解也不同。李白以丰富的艺术手法,加上大胆的夸张想象,拓展了《庄子》中的大鹏形象,写出了大鹏豪迈不羁的个性,为大鹏注人了昂扬奋发的时代精神,创造出了一个更清晰、更丰满、更富生命力的艺术形象。诗仙李白这种做法与其说是对庄子笔下大鹏形象某方面的继承,不如说是个性的创造。他把大鹏的形象发扬光大,使壮志凌云的大鹏形象更加丰满,更加深入人心。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是对《逍遥游》中鹏的形象的误读。不过这种创造性的“误读”有着脱胎换骨的威力。

读过热情赞美大鹏的诗文后再去解读《逍遥游》中的大鹏时,难免会与庄子的原意产生偏差,甚至南辕北辙。这种对误解的正解无疑加深了对作品中一些形象的更大误解,让我们轻而易举地认为庄子不惜笔墨描写的大鹏就是他理想的化身。

总之,《逍遥游》中的大鹏并非庄子肯定的形象,更谈不上是庄子逍遥的化身,庄子对鹏的高飞远慕进行大肆铺陈描写,是别具匠心地从反面为后文做铺垫。《逍遥游》中鹏的误读具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总的来说,人们很容易犯以“我”解庄的错误。从对庄子《逍遥游》中的鹏的误读原因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对元典作品的解读,尤其对《庄子》的解读,更应丢掉一切杂念,要用清澈的眼睛和止水般的心灵去探寻,去体悟。因为有时不识庐山真面目,更缘身在彼山中。

[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释德清.庄子内篇注[M].金陵刻经处,清光绪十四年.

[3]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 (卷一)[M].上海:涵芬楼本.

[4]林云铭.庄子因 (卷一)[M].云精舍清光绪六年刻本.

[5]卢良彦.庄子《逍遥游》的题旨[J].台州师专学报 (社科),1983 (2).

[6]王树森.《逍遥游》诠评[J].吉林大学学报 (社科),1984 (1).

[7]李白.李太白全集[M].王琦注.北京:中华书局,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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