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是一曲女性赞歌还是一种憧憬？

⊙陈 敢［江西萍乡高等专科学校， 江西 萍乡 337000］

作 者：陈敢，硕士，江西萍乡高等专科学校讲师，中文系副主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一、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中女性地位

在人类艰难坎坷的发展史上，母系氏族社会曾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当时妇女主宰着社会上的重要事务，推动着原始社会缓慢的向前发展。正如马克思所说：“每一个了解一点历史的人都知道，没有妇女的酵素就不可能有伟大的社会变革。社会的进步可以用女性（丑的也包括在内）的社会地位来精确衡量。”①然而，随着社会的进步，男权制得到了确立，妇女的命运被残酷地改变。孔子率先提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②，此后封建理学家进一步公然藐视女性，提出了三纲五常③和三从四德④以及七出⑤，建立了一系列的理论体系和法律体系来限制和降低女性地位。这点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有很明显的体现，如《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被弃。可以说，一部封建社会史也是一步中国古代女性的血泪史。

二、《三言》中的女性形象

明代中后期成书的《三言》对女性有颇多赞词。《三言》中的进步女性观和丰富多彩的女性世界使它比其他中国古典名著都更加贴近女性真实的生存状态，使它成为了一曲女性的赞歌。《三言》中刻画了大量的女性，有烟花女子，也有世俗中的女子，但一个个都个性鲜活，极具特色。从总的来看《三言》中的女性大都具备以下特点：

一是敢于打破传统的局限，去追求独立自主的爱情和婚姻。中国封建社会中，女性在婚姻和爱情中处于被动地位，必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不自专娶，女不自专嫁”，被完全剥夺了自主选择婚姻和爱情的权利。此外还必须遵循“门当户对”等原则。但《三言》中出现了大量的女性为了爱情而打破这些传统局限的例子。如《张舜美灯宵得丽女》中的刘素香为了爱情，毅然冲破家庭的樊笼，与人私奔，备尝艰辛，而后终得幸福；《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孙玉郎代姐到刘家行婚利“冲喜”，夜与刘家女儿慧娘同眠，两人本各有婚约，却结下私情，最终结为夫妇；《通闺闼坚心灯火》中罗惜惜与张幼谦自幼相爱，私订终身，后女方被父母许嫁他人，惜惜誓死反抗，每日与幼谦相会。如上等等，无一不是当时女性对传统的一种反抗。追求幸福不仅仅是普通女性的权利，也是烟花女性的权利。妓女和从良妓女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一直都是社会中的最底层，这种地位已经决定女性很难有幸福可言，更何况妓女和从良妓女？但在《三言》中，作者也塑造了一大批为了自己爱情和幸福而奋斗的妓女或者从良妓女。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她为了摆脱被侮辱被压迫的命运，努力积攒财富，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觅得一个知心人，百宝箱是她对生活的寄托，也是她对社会反抗的象征；《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莘瑶琴也是一个妓女，她在受到吴八公子的欺辱之后，选择了小商贩秦重作为自己从良的对象，这一选择不仅是她对过正常人生活的一种选择，实际上也是对当时社会一些传统观念（重农抑商、门当户对）的挑战。

二是具有超凡的才智，突破了女性“无才便是德”⑥的传统认识误区。在古代中国尤其是封建社会时期的中国，女性是不享有受教育权的，社会赋予女性的唯一权利是“相夫教子”。但《三言》中却刻画了不少具有较高教育水平的女子，如《苏小妹三难新娘》中的苏小妹用诗词得到了自己父兄的尊重，并且难倒了才子秦观。当然，《三言》中的女性大多数都是平凡女性，但是她们也都在生活的磨砺之下具备了超凡的才智。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虽出身于娼门，但被侮辱的卖笑生涯也让她懂得了很多：很早就开始谋划从良，并为从良积攒了不少财富用来作为从良后的生活支撑；把从良的希望寄托在李甲身上，并想方设法去考验李甲；再如《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中的闻淑女在其丈夫受难时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使自己的丈夫逃脱了官府的追寻。

三是自尊自爱、自立自强。《三言》中不少女性不单单聪明睿智，而且温柔善良、坚韧顽强。她们不但是男人的贤内助，帮助自己的男人建功立业，而且在艰难的处境中能自强自信，最终化险为夷，苦尽甘来。如《白玉娘苦忍成夫》中的白玉娘苦忍多年，换来了丈夫的觉醒和事业上的成就。《三言》中的女性大多不是女中豪杰，只是普普通通的下层女性，但都具有人的自爱和自尊，能够执著地维护女人的尊严。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在得知孙富以一千金的代价轻易换取了李甲对自己超海誓山盟的“爱情”，就毫不犹豫地带着自己的财富跳水而死。

三、作者对《三言》中女性的看法

《三言》作者冯梦龙对其书中的大多数女性是呈褒扬或同情之态的。其一，作者肯定女性的智慧与作用。作者在《三言》中塑造了一批才智不下于男性甚至超过了男性的女性形象，极力地肯定了女性的聪明才智，大胆地为女性正名。如在《苏小妹三难新郎》一开篇，就对曹大家、蔡琰、李易安等历代才女大加颂扬，接着塑造了一个聪明绝世的女才子苏小妹。她因从小随从父兄这样的大才子，很小就能作出词意俱佳之作。无论平时与父兄做诗连句，还是新婚之时的智难新郎，都显示了她的才思敏捷，非寻常男子可比，只可惜身为女儿身，为此其父叹曰：“可惜是个女子，若为男子，可不是科制中一个有名人物。”其二，作者对《三言》中数目众多的失节女性以及烟花女性，并没有以传统的观点来批判。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一文中，王三巧虽然红杏出墙，但作者对她的批评也仅仅限于“妻还做妾亦堪羞”，同时作者却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她本质的善良以及她失节的各种客观原因，特别是蒋兴哥的自责自悔以及对王三巧的原谅，这无疑是流露了作者对失节女性的同情和谅解。其三，《三言》中塑造了不少敢于追求自由和平等、敢于反抗不平等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理念的女性。《三言》中不少女性为了追求爱情自由、婚姻自由以及地位上的平等做了不屈不挠的抗争。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又如《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白娘子，作者对这一系列的女性是抱赞扬态度的。

但是，作者毕竟是封建社会中男性社会的一分子，所以作者对自己所塑造的女性的看法还是有其局限性的。其一，作者虽然不像其余封建社会知识分子一样，对失节女性一棍子打死，但是在一些作品中（如《陈多寿生死夫妻》《况太守断死孩儿》）对“夫死守节”持肯定态度，也就是说作者的态度并不是坚定的；其二，作者在肯定女性的价值的同时，也没有否定“女人祸水”这一传统的、腐朽的观点，如在《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作者就把历史上一些亡国之君的亡国失政的原因归结为贪念女色，这对女性是不公平的。

四、《三言》中的女性不等同于当时社会女性

毫无疑问，《三言》中女性的形象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反映出在明朝中晚期，传统的一些观念开始受到了冲击，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地位开始有所转变，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在中国萌芽，中国传统的经济结构受到了冲击，经济结构的变化和经济关系的改变，对社会理念和家庭理念产生了影响。其中商人地位的提升对传统的门当户对观念冲击尤为严重。

其二，封建礼教叛逆者的作用。在明代中后期，在封建知识分子中出现了一批具有先进思想的封建礼教的叛逆者，李贽就是其中的代表。这一批人举着反理学的旗帜，提出了摆脱积习，歌颂女性的进步思想，这对社会乃至个人都有影响。

但是毋庸讳言，明代中后期，中国社会仍然是理学的天下，统治者宣传理学并以理学为其统治工具，女性仍然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

其一，统治者的统治基础没有改变，封建的传统观念仍然具有惯性。宋明理学不仅仅是统治者统治的工具，也是套在被统治者尤其是当时女性身上不可摆脱的枷锁。明太祖命令儒臣修《女戒》，朱棣即位后派人专修《古今列女传》，其目的都是为了进一步加强对女性的统治。反理学的思潮虽已出现，但毕竟不是主流，其影响力有限。反理学思潮的代表人物本身也脱胎于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群体，其思想本身就有些先天不足。如李贽虽然尊重女性，但并没有真正看到女性的实际社会作用。更何况，反理学思潮代表人物也都牺牲于理学思潮。

其二，经济基础是根基，一切思想意识形态都必须与经济基础相适应。明代中后期，占据统治地位的仍然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这种经济基础决定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仍处于从属地位。

总之，明代中后期女性的社会地位开始了极其微弱的变化（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并不像《三言》所描述的那样：女性意识已经开始觉醒。

① 马克思：《致路·库格曼》（1868年12月12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4卷，第586页。

② 孔子：《论语·阳货》。

③ 董仲舒：《春秋繁露》。

④《仪礼·丧服·子夏传》：“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周礼·天官·九嫔》：“九嫔掌妇学之法，以九教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⑤ “七出”一词要到唐代以后才正式出现，但其内容则完全源自于汉代记载于《大戴礼记》的“七去”，又称作“七弃”。内容如下：妇人七去：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窃盗，为其反义也。

⑥ 见陈继儒《安得长者言》：“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他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无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陈眉公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谓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