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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林嫂的囚禁与身体归属:《祝福》再解读

2011-08-15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兰州730030

名作欣赏 2011年32期
关键词:鲁镇祝福宿主

⊙陈 力[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 兰州 730030]

正当鲁镇的人们忙于准备“祝福”大典时,祥林嫂死了。这个“不早不迟”、非常巧合的死亡时间,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巨大的阐释空间,可以让他们从宗教礼法、伦理风俗等不同角度对《祝福》进行合理的解读。但也正是这个引人注目的巧合遮蔽了一个问题——祥林嫂为什么死在鲁镇?既然祥林嫂被鲁镇人所厌弃,为什么她不另投异乡,找一个不知道她根底的地方去独自生活?即使做了乞丐,祥林嫂也可以去更繁华的城市,为何还要固守鲁镇?既然鲁镇已经成为一个“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①,祥林嫂为什么还不逃离而要坐以待毙?

一、身体归属与“宿主”

再次来到鲁镇的祥林嫂,其境遇并不美妙。虽说人们“仍然叫她祥林嫂”,但祥林嫂从人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大约知道是在“嘲笑她”,而她只是“瞪着眼睛”、“紧闭了嘴唇”。生活如此艰辛,鲁镇还有什么值得祥林嫂留恋?就连阿Q这样的人,在未庄活不下去后,都可以进城,为何祥林嫂会甘愿成为鲁镇里一个“陈旧的玩物”?这其中的原因可能在于:再次守寡的祥林嫂已经失去了自由行走的权利,她的身体被“囚禁”在了鲁镇。

在《祝福》所营造的文化空间中,作为女性的祥林嫂,她的身体属于一个能为她提供营养和活动场所的“宿主”。只有当祥林嫂与这个“宿主”形成稳定的供给关系后,她的身体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宿主”对于祥林嫂身体的决定性甚至体现在她的名字上,“祥林嫂”这个代号就是来自于“宿主”,时刻标示着其身体的归属。作为“宿主”的附属物,祥林嫂的身体可以相互传承,也可以被转卖。正因如此,祥林嫂的婆婆作为前任“宿主”——也就是祥林权力的继承者,才可以收走祥林嫂的全部工钱,并把她绑回家卖到贺家 。但这些并不是祥林嫂悲惨结局的根源。当祥林嫂再次来到鲁镇时,卫老婆子说得很清楚,她现在是“只剩一个光身了”。按理来说,没有了“宿主”的控制,祥林嫂的身体应该得到了彻底的解放,完全属于了她自己。她自由了。身体自由了,才可以去寻找幸福。不过祥林嫂追寻到的不是幸福,而是真正的苦难。这时的祥林嫂,已经三十多岁,年纪不轻了。所有人都明白,女性年纪越大,生养就越发困难。特别是她两次守寡,被贴上“克夫”的标签后,更没有什么“宿主”敢眷顾她了。此时的祥林嫂已经失去了依附“宿主”的一切资本。而这才是造成祥林嫂悲惨结局的真正原因。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贺老六或者阿毛没死,祥林嫂还会整日担忧在地狱被锯吗?我们的设想还可以更大胆一些:如果祥林嫂能再一次改嫁,她还会成为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乞丐吗?祥林嫂的身体如能再次依附新的“宿主”,也许她的命运就和平常的农妇没什么差别了,可以辛苦操劳、终老一生,而不会成为一具活的死尸。我们还可以通过比较祥林嫂两次到鲁镇时的不同,来说明问题。第一次守寡后,祥林嫂可以在严厉婆婆的眼皮底下出逃,到大户人家做工。而且她的婆婆必须找两个男人携手捆住她,才能带她回家。这时的祥林嫂有勇气、有主见。但当祥林嫂再次守寡回到鲁镇时,她早先的主见和勇气全部消失了,只会去默默忍受鲁镇的“又冷又尖”。她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表现出一种和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衰老状态:手脚已没原先灵活,记性也坏了很多。短短几年时间,祥林嫂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难道阿毛的死就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其实问题的主要根源还是在“宿主”上。祥林嫂第一次守寡时,还年轻,也没有生育过,所以根本不愁找不到可以再次依附的“宿主”。有了这一点,祥林嫂的身体就是有希望、充满活力的。第二次守寡并被冠以“克夫”的名号后,祥林嫂就失去了依附“宿主”的资格。当祥林嫂明白自己失去寻找新“宿主”的一切可能后,她自然会长时间地沉浸在对前一“宿主”(阿毛,也就是贺老六权力的继承者)的追忆和失去“宿主”的悔恨当中。

二、“审/被审”与囚禁

再次来到鲁镇的祥林嫂,因为其身体处于一种“无主”状态,所以她身上的一些异类特质就会被鲁镇人无限放大。于是,祥林嫂和鲁镇人就逐渐成为有着尖锐矛盾的对立双方,从而形成诸多二元对立。

首先,最为明显的就是“外乡/本土”的二元对立。祥林嫂“不是鲁镇人”,在鲁镇无依无靠,是一个外来者。正因为如此,鲁镇人才可以肆无忌惮地“鉴赏”、“咀嚼”她。

其次,就是“无知/有知”的对立。小说中的祥林嫂是无知的。别说是鲁四老爷,就是比起柳妈来,祥林嫂也要无知很多。无知不仅代表着愚昧,更意味着权力的丧失,这就如福柯所说:“……我们应该承认,权力制造知识(而且,不仅仅是因为知识为权力服务,权力才鼓励知识,也不仅仅是因为知识有用,权力才使用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②再次来到鲁镇的祥林嫂,总想用“无知”为自己以前的行为做辩解。所以,她会反复说:“我真傻,真的。”并且特意强调“我不知道”,但事与愿违,她的这些话反而给鲁镇人突显了一个事实:祥林嫂无知。没有知识,就没有权力。鲁镇人却可以凭借知识所赋予的权力统治、管理祥林嫂。他们可以教导她学习新知识,并为她指点迷津。如柳妈就给祥林嫂先讲授了死后会被“锯开”的新知识,然后再传授“捐门槛”的破解之法。他们还可以设立各种禁忌规范,约束祥林嫂。如鲁四老爷规定“祭祀的时候用不着她沾手”。他们还能按已有的“知识——权力”体系评价祥林嫂。于是,祥林嫂就成了“谬种”,是“不干不净”的;她头撞香案的行为“实在不合算”,是“白撞了这一下”。

还有就是“审/被审”的对立。当鲁镇人面对失去“宿主”的祥林嫂时,自然会激发出围观的好奇心。但静态的围观根本无法满足鲁镇人的需求。鲁镇人既然认为祥林嫂是个“玩物”,那么就应该去玩弄她,呆呆地围观能有什么趣味?在鲁镇人看来,“克夫”的她由于失去依附“宿主”的资格,便成为了罪犯。由此,在鲁镇人和祥林嫂之间先是形成了“犯罪/守法”的对立。而且在“知识——权力”的框架下,鲁镇人不但是遵纪守法的好人,还是刑法规则的掌控者,这样他们就有权力对祥林嫂进行审问与惩处。于是,形成了“审/被审”的二元对立。

鲁镇人对祥林嫂的审问,可以说是五味杂陈。如柳妈就特别关心祥林嫂“那时”怎么“竟依了”的问题。为什么柳妈只关心这个问题,而不去质问祥林嫂为什么“那时”之后的几年里会一直“依了”?其实,柳妈在发问前就已经有了答案:你祥林嫂绝对是自愿的,你嫁给贺老六是“交了好运了”,不然你怎么会活到现在?当祥林嫂笑着反驳“你倒自己试试看”时,柳妈“打皱的脸也笑起来”。柳妈笑什么?只能说这样的笑,一方面是柳妈自认看穿祥林嫂“谎言”后的洋洋自得;另一方面,也是柳妈内心幻想得以满足后快慰的外化。激发内心幻想以寻求心理快慰,正是柳妈“审问”祥林嫂“那时”详情的根本目的。面对这样的“审问”,虽然祥林嫂开始还能笑出来,但当她隐约体味到柳妈的真实用意后,就显得“很局促”,并“立刻敛了笑容”。其实在对祥林嫂的审问中,鲁镇人并不关心她的“供词”是什么,他们所钟情的是审问过程。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提问回答的互动方式,收获更大的心理刺激。所以,鲁镇人都会反复提到关于“阿毛”和“那时”的事情。这实际就是一种语言的暴力。另一方面,对于祥林嫂的话语惩处还是一种维护当前“知识——权力”架构的重要仪式。在这个仪式中,祥林嫂就是一个标本,警告那些有胆量挑战现有权力体系的罪人:你们的下场就是如此。既然鲁镇人认定祥林嫂是罪犯,那么祥林嫂在鲁镇就不是普通的停留,而是一种囚禁。祥林嫂就是一个失去行动自由的囚犯。在鲁镇这个森严壁垒的监狱里,镇上的其他人既是祥林嫂罪行的审问者,也是其罪名的宣判者,还是其所受惩罚的行刑官。

三、祥林嫂与“我”

《祝福》中的祥林嫂非常无知,有时候她的无知甚至让人感到惊诧。最突出的地方就是她向“我”追问:“一个人死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那么,也就有地狱了?”“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我们可以想一想,一个四十岁上下、在中国传统的以“儒道释为主体”③的文化环境中土生土长的乡下女人,怎么能不知道民间习俗中是如何解释人死后之事的?当柳妈④讲到“阴司锯身”的事情后,她脸上才“显出恐怖的神色来”,因为“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灵魂”、“地狱”等问题早已有了相对稳定、且深入人心的阐释。但祥林嫂——一个无知的乡下女人,为什么还要对这类问题心存疑惑?既然祥林嫂知晓传统习俗里的贞洁烈妇观,并要身体力行,可为什么到了“灵魂”、“地狱”这类问题上却又不认同传统了?难道祥林嫂以前生活过的那个山村,包括贺家 在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有一种选择性的隔绝?

说到“我”这个人物形象,我们应该注意到,《祝福》是以“我”的视角讲述鲁镇和祥林嫂的一切。特别是在柳妈讲述阴司的事情后,作者以“我”的口吻细致刻画了祥林嫂在心理、外貌等诸多方面的剧烈变化。而当“我”再次回到鲁镇时,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年,祥林嫂也是鲁镇变化最大的人,但作为鲁镇的“著名人士”,她的故事“我”是不会遗忘干净的。因而,当成为乞丐的祥林嫂没有讨钱而是拦住“我”提问时,开始感到“诧异”可以理解,可为什么“我”还会“悚然”、“胆怯”,并最终“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要知道,是“我”为大家详细讲述了祥林嫂的故事,因此“我”对祥林嫂的人生困惑、悲惨命运应该是了如指掌的。祥林嫂提出三个问题的缘由“我”应该明白,也应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我”为什么还要“吞吞吐吐”“支梧着”?并且还用“说不清”之语遁逃而去?“我”的一系列言行,是不是意味着“我”不愿意回答祥林嫂的问题?

“我”在《祝福》中一般被看成是一个具有启蒙主义思想的新派知识分子。但有一点我们不能忽视:“我”也受过鲁镇文化的熏陶,而且和鲁四老爷有着天然的不可决裂的血缘关系。虽然“我”接受了新思想、学习了新知识,但作为本乡本土的自家人,“我”回到鲁镇后并没有去挑战旧知识形成的权力体系。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成为鲁四老爷家的座上宾,而鲁四老爷大骂新党时也只是针对康有为,“并非借题在骂我”。当祥林嫂提出问题时,“我”曾暗暗想到:“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这就表明“我”清楚地知道祥林嫂和“这里的人”不一样,她是鲁镇的异类。而“我”接受了新知识,也就有可能成为鲁镇已有“知识——权力”体系眼中的异类。鲁镇异类的下场,就会和祥林嫂一样,她的今天,也许就是“我”的明天。鲁镇是祥林嫂的监狱,但也有可能会成为囚禁、惩处“我”的监狱。因此“我”才会下定决心准备逃离鲁镇:“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我”的“悚然”、“胆怯”,实际隐含着“我”的一种“恐惧心态”⑤,这是一种对鲁镇“知识——权力”体系的恐惧;回答疑问时的“吞吞吐吐”、“支梧”,则是一种自保——它可以使“我”避免成为鲁镇权力体系下的另外一个惩处对象。如果给祥林嫂的疑问提供了与鲁镇已有解释完全不同的新答案,那么这样的行为就有可能被鲁镇的掌权者视为是一种挑衅、一种叛逆。而“我”最后“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的举动,似乎也喻示着软弱无能的新知识根本不能撼动鲁镇已有的“知识——权力”架构,“我”也只有依赖于四叔的庇护才能在鲁镇生存。“我”的一句“说不清”,不但维护了鲁镇的权力体系,而且也使“我”成为囚禁、惩处、杀害祥林嫂的共谋。

福柯认为:“只有在肉体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时,它才能变成一种有用的力量。”⑥在鲁镇人看来,祥林嫂因为年纪已大并且“克夫”,已然失去身为女性应该必备的传宗接代的“生产能力”,而彻底成为一个没用的废物。不仅如此,祥林嫂还是一个能不断克死“宿主”的冤孽,那么对于她的囚禁、惩罚,甚至是处死都就成为一种必然。在飞舞的雪花和连绵的爆竹声中,鲁镇的“祝福”开始了。似乎祥林嫂才是“祝福”大典中最重要的祭品。只有祥林嫂死了,鲁镇旧知识的权力统治才能得到巩固,“天地圣众”才能安心享用那些干干净净的“牲醴和香烟”,才能将“无限的幸福”赏赐于鲁镇的人们。

① 鲁迅:《坟·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8页。

②⑥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9页,第27页。

③ 高远东:《〈祝福〉:儒道释“吃人”的寓言》,见汪晖、钱理群等著:《鲁迅研究的历史评判——论鲁迅(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7月版,第335页。

④ 柳妈是个信佛的(参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鲁迅全集》第2卷,第23页,注释14)、不杀生的“善女人”。可她在给祥林嫂讲解人生死之事时,却闭口不谈佛家的因果报应、六道轮回之说,更没有引荐一个鲁镇附近的古刹名寺,让祥林嫂去求拜菩萨、观音以获解脱,而是让祥林嫂去本非佛家寺院的土地庙“捐门槛”,柳妈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吗?

⑤张天佑:《专制文化的寓言——鲁迅、卡夫卡解读》,甘肃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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