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目精神
2011-08-15天津
/[天津]朵 渔
书目精神
/[天津]朵 渔
NEWS文瀛每月新报
每到年终,总会有各种媒体评选的“年度图书榜”纷纷出炉。对照各个榜单,我发现其中我没读过的,或读过但感觉不过如此的图书总是占了很大的比例。于是有些惶惑:自己多少也算个读书人吧,怎么别人以为好的,我倒觉得了了呢?难道是我OUT了?研究了一些榜单后我发现,这些上榜图书往往既非小众读物,也非大众读物;既非专业读物,也非流行读物;既非市场毒药,也非市场宠儿。而是游走于大众与小众之间,不求专业,但求普及,不求畅销,但有它固定的读者群,这样的图书,最易上榜。而我喜欢读的书,往往偏于专业、小众,市场的毒药,不受榜单欢迎也是自然的事情。
很多朋友喜欢对照着榜单读书,这样可能不会读到坏书,但会失去自己的趣味和判断。盯着榜单读书,犹如看天种地。媒体评出的榜单,往往偏于强调一种立场或趣味,充满“报气”,对于专业阅读了无益处。事实上,什么样的榜单都不应作为阅读的榜样,哪怕是专家们开出的榜单。记得前两年看到一则“新闻”,北大一百五十六名教授向学生们推荐阅读书目,结果《毛泽东选集》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成为书目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两本书。北大校长周其凤推荐了《毛泽东选集》《世说新语》以及他自己编写的学术著作《液晶高分子》。北大副校长海闻还介绍说:“我从《红岩》学到了不屈精神;《林海雪原》懂得了欣赏爱情;《毛泽东选集》懂得了忧国忧民;《资本论》学会抽象思维。”这让我想起,在北师大读书时,每年学校搞文化节,都要请一些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师们为学生开列书目。最常见的书目,无非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恩格斯《家庭、私有制的起源》之类。当时很不理解,觉得大师们未免太左,或惊魂未定。现在想想,这书目其实开得很学问。书目,类似一个人的精神史,让人坦白交代没道理。坦白几部政治经典则是永远正确。
在现代学术史上,“书目”是门显学,从“书目”中也最能见精神、师承和门派,可惜当代人已多不讲究。鲁迅、胡适、梁启超三位大师曾分别应邀开列过一份“最低国学书目”。鲁迅是应朋友之请,为其孩子所列,书目包括《唐诗纪事》《唐才子传》《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诗》《历代名人年谱》《少室山房笔丛》《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世说新语》《唐摭言》《抱朴子外篇》《论衡》《今世说》。
胡适的书单是应清华学校的学生之邀所列,书单分工具部、思想史部、文学史部三部分,最初的书目有近二百部,与“最低限度”明显不合。清华学生再次写信,“希望先生替我们另外拟一个书目,一个实在最低的国学书目”。胡适说:“如果先生们执意要我再拟一个实在的最低限度的书目;我只好在原书目上加上一些圈;那些有圈的,真是不可少的了。此外还应加上一部《九种纪事本末》。”他的“加圈”书目如下:《书目答问》《法华经》《左传》《中国人名大辞典》《阿弥陀经》《文选》《九种纪事本末》《坛经》《乐府诗集》《中国哲学史大纲》《宋元学案》《全唐诗》《老子》《明儒学案》《宋诗钞》《四书》《王临川集》《宋六十家词》《墨子闲诂》《朱子年谱》《元曲选一百种》《荀子集注》《王文成公全书》《宋元戏曲史》《韩非子》《清代学术概论》《淮南鸿烈集解》《周礼》《论衡》《佛遗教经》《章实斋年谱》《崔东璧遗书》《新学伪经考》《诗集传》《缀白裘》《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
梁启超是民国十二年应《清华周刊》记者所嘱而列的,时任公独居碧摩岩揽翠山房,“行箧无一书,而记者督责甚急,乃竭三日之力,专凭忆想所及草斯篇”。虽是“专凭忆想”,但也足见其深厚国学功底,书单洋洋洒洒一百三十多种,并附列评骘、版本及读法,十分详尽。“倘能依法读文,可以为将来大成之基矣。”“惟青年学生校课既繁,所治专门别有在,恐仍不能人人按表而读。”因此又拟一“真正之最低限度”书单:《四书》《易经》《书经》《诗经》《礼记》《左传》《老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宋元明史纪事本末》《楚辞》《文选》《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韩昌黎集》《柳河东集》《白香山集》。
三位大师的身份和志趣不同,这多少也反映在他们的阅读趣味上。三人所胪举的书目几无重复之处。鲁迅与胡适的重复处只一部《论衡》;梁任公与胡适之也仅在二十二子上有部分重复。鲁迅虽然旧学功夫不错,但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旧学者,而是一位文学家,因此他推荐的书目就注重其生动性、生活化、具体化。比如《世说新语》,鲁迅说此书可见“晋人清谈之状”;《抱朴子外篇》反映“晋末社会状态”;《今世说》反映“明末清初之名士风习”。即便是工具书性质的《四库全书简明目录》,鲁迅也不忘加上一句“但要注意其批评是‘钦定’”。鲁迅称自己有庄周的“随便”与韩非的“峻急”,从书目中也可见一斑。鲁迅是反对年轻人钻“故纸堆”的,他的书单也少了些腐朽报气。我曾就此问题问过叶嘉莹先生,她一笑置之说:“他本人读古书比谁都多!”
胡适虽国学功底雄厚,但他首先是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他曾引龚定庵句“但开风气不为师”自勉。胡适的书单明显反映出他的学术趣味,比如注重工具书,“思想史之部”罗列了大量的佛教经典,“文学史之部”列出了许多“传奇”书。他认为,“在见解上,《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红楼梦》比不上《海上花列传》……因此,《红楼梦》不是一部好小说,因为它没有一个plot(故事情节)”。可谓惊人之语。
梁任公的书单中和了两者,既重文史,又重思想和工具,反映了一个学者、诗人的真性情。鲁迅书目中的《世说新语》,梁任公只是作为“随意涉览书类”,说其“将晋人闲谈云语分类纂录,语多隽妙,课余暑假之良伴侣”。《今世说》《唐诗纪事》《唐才子传》《少室山房笔丛》等鲁迅书单中的“必读书”,在梁的大书目中也未列,多少反映出二人趣味之不同。
对于胡适的书目,梁启超看到后反应很强烈,他曾专门著文评胡适的书目。文中指出胡适书目的诸多谬误外,还指出“胡君正在做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这个书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径所凭藉的资料”,“把应读书和应备书混为一谈,结果不是个人读书最低限度,却是私人及公共机关小图书馆之最低限度”,“一张书目名字叫做‘国学最低限度’,里头有什么《三侠五义》《九命奇冤》,却没有《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岂非笑话?我认定史部书为国学最主要部分”。对于梁任公的批评,胡适不但愉快地接受,而且还作为“附录”收入了《胡适文存》中,那一代学人的人格魅力与宽容精神让人感佩。
应某诗刊的邀请,我曾开列过一个小书目,虽然只有三本书,却也反映了自己的精神史。如下:
《西沙儿女》,浩然著。读小学时的某年暑假,我在姑姑家的谷仓里发现了这本书。这是我除小学课本外阅读的第一本书。当时我尚不知它初版就发行了一百二十万册,所以才流传到荒村僻巷。它充满了莫名的昂扬、亢奋的格调和集体主义的温情,满足了一个乡下少年对伪英雄主义的浪漫遐想。随后,我开始阅读我所能找到的任何图书:《包公案》《彭公案》《白发魔女传》《封神演义》《隋唐演义》……这就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乡村阅读书目。当然还有毛泽东的各种著作,鲁迅的普及性小册子,以及赤脚医生手册。毛的著作我只喜欢绣像前那张薄薄的硫酸纸,并热衷于为领袖添上胡子;鲁迅的著作读不懂,感觉莫名其妙;赤脚医生手册上的图普遍抽象,对我误导很深。
《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周国平著。上大学后读到的第一本书。因为是第一本,所以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是在老辅仁大学那间昏暗的图书室里,我从一堆“文革”后期出产的小说中刨出它来。其时,20世纪80年代理想主义的余温已退,尚处于运动后的短暂平静期,气氛压抑,尼采的著作让我神清气爽。但这样的开头多少有些浮躁。周君此书多次重印,最近一次重印(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5次印刷),总数已达十六万余册。再次阅读,恍如隔世。整个大学时代,我读的书杂乱无章,跟着流行走,糟糕透顶。导师们退隐书斋,讲台上废话连篇,我开始学习写诗。
《通向奴役之路》,哈耶克著。20世纪90年代末,我在某期《万象译事》(好像也就出了这一期)上读到殷海光先生翻译的哈耶克的这部著作的一部分,并配有殷先生的导读。仿如醍醐灌顶,让我猛然醒悟自我的蒙昧。此后开始系统阅读经典著作。但十年光阴,也没有让自己从知识的死海里沉下去。由此可见,因出生地的贫困,加之所受教育的畸形与残酷,我(这一代人)的自我觉醒何其缓慢。
作 者:朵渔,诗人。《名作欣赏》杂志文化观察员,现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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