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靠近家园
——2010年纽斯塔特文学奖受奖辞
2011-08-15/多多
/ 多 多
边缘,靠近家园
——2010年纽斯塔特文学奖受奖辞
/ 多 多
今夜面对诸位,我仅愿望低调地言说,以便让感谢这个词能够听得更为真切。这是一个必须说出的词,且在很久以前就应当说出。
当初次听到波德莱尔、洛尔迦、茨维塔耶娃、爱伦堡诗行的音节,一代中国诗人已经在感谢——这严厉岁月里创造之手的传递。词语,已在接受者手中直接成为命运。
诗,以其瞬间就能击中的力量袭击我们,在击中处,我信此力也能从我们传递回去。
自此,我的国界只是两排树。
在我如此讲述之际,20世纪70年代的残响还在回荡,里面有重塑人格的全部回声。从这一点—— 一个国家一个声音,诗人把自己开除出去。写作开始,流亡开始。立场,便自动向我移近,只不过是一个人,并以此确立自身,只不过是人。
我说的不是历史,是出现在历史这个词中被争论过的人。在这个词中,生命被诗歌带走,去寻找“一个像健康一样遥远的国度”。(西尔维亚·普拉斯语)
我说的是写作,那首艰难的练习曲。
其间,非说不可的遇到了说不出来的。每一个词是一个原因,要求写作者从另一个故事,从历史、社会、政治所汇集的原始营地强行突围,去触及那个什么,那个谁。在触及中,找到词所隐瞒的人的无限边界。
从这一点,每个词写出了一半,可理解的一半。语法,仍在对词叩问的另一半进行。每一个词都不是符号,每一个词内有一个孤儿的大脑。说不出更年轻的词,但在苦难这个词中有人的全部秘密。
也许,叩问词也就追问了正义。如独白能引来合声,也许就是代言。诗,以其无用而自足,并以此蔑视权力。
至少,诗歌理想是这样要求的:当诗人尚未跟上自己,已把最具尊严的部分暴露给它。是它,让光投在光必须照射并移动的刻度上。光,也就在人可抵达处抵达人,以便把爱重新辨认出来。
照亮我们的是踌躇,行动便总是在谴责,黑暗就更加充分,以致愈合了它所遗漏的缝隙,尚不知光也源其自身。而那是由词语洞穿的。
当下就更为隐蔽,等级说不出这统治—— 一个被写出来的咒语。
当道路,已成为一个读不出重音的词。即使在对其高谱系的追溯中,传来的也只是本次文明的回声。我们便一路停在那里,停在我们以为返回可以让我们经历全程的地点,追问那个与昏迷的远古一道封闭在矿石中的词,一个被封闭的谜,只考验它的倾听者。
在诗人的倾听中,在他诚实的极限,逻辑的尽头,会有什么被打开,那个什么——那个当下。从它更深更深的根据里,谜崩出词。词,也许就是由暗示所揭露出来的接近,相遇,对话。
道路只在当下,而我们把回声当里程。
我说的是诗人经验怎样被带入词语。
在经历了革命、颠覆、试验、拆解的喧嚣之后,诗人还能听到什么。这从谜崩出的词——沉默,里面有我们共同的处境:在一种完全形而下的水平上,在人的物理的水平上,任坏死的智力啄食风景,这是口号的继续,一种可持续的暴力把记忆当了燃料,回填回去的是我们处境的回声,因为词的流亡是从这里开始的。
但从诗学典范所创造的词语空间,持久鸣响的却是从未与沉默分开过的言说:只有记忆,没有遗忘,因为没有山峰,只有高峰……
中国古典诗人的群像浮现了,带着字里行间一路而来的山脉,河流,重量与压力,和我们在一起,不只在语文的中断处,也在地质的断层,等待我们接说——这生命草坪的又一季。在另一个故事里,同一个寓言里,我们怎样重归壁画的音响,光也就怎样创造我们的视野。
从这一点,就要由一个总体故事的说者说下去了。
说东方——西方,西方——东方,说这共同出场的舞台——大地,向前的星空与居所——我们书写的联盟,我们的读者——我们的海底草原……
大自然已没有另外的水墨,危险已被找到,诗歌已沦为边缘,而边缘靠近家园。诗歌享用这边缘,并继续为生病的河流提供仪式,为心灵提供可阅读的风景。
这是我们绵延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