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啊,亲爱的家乡”
——忧郁的土地(一)
2011-08-15山东陈占敏
/[山东]陈占敏
“莫斯科啊,亲爱的家乡”
——忧郁的土地(一)
/[山东]陈占敏
俄罗斯文学笔记
作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一朵奇葩,俄罗斯文学以其关注国家命运、人民疾苦以及人的精神生活的忧患与担当意识,铸就了其独特的文学传统,并为世界人民所景仰。可以说,自近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发展受俄罗斯文学的浸染和影响极为深广。所谓“批判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创作方法,更是直接取自于此。普希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这一长串的名字对于我国读者来讲亦并不陌生,甚至耳熟能详。当然,这种现象的出现,确有政治性或人为性因素所造成的被动接受,但更主要的恐怕在于俄罗斯文学本身的魅力。其自足且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表述系统,其包孕着强烈的自省意识和批判意识的精神指向,其饱满热情又不乏忧郁深刻的诗意情怀,都是它之所以成为世界文学之一极的有力支撑。
那么,在俄罗斯的土地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在一个个文学巨擘的笔下又流泻着怎样的生命之思?从本期始,陈占敏先生将以其数年研究之所得,为我们展现深藏于这片“忧郁”土地上的醉人风貌。
——编者
我们的俄罗斯多么忧郁啊!
——普希金
六年流放之后,普希金回到莫斯科,沙皇尼古拉一世赐给他一个“宫廷近侍”的头衔。这有点像中国的大诗人李白,唐皇帝给他个“供奉翰林”的名号。李白发出了他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惊世呼喊,仗剑而去,浪迹天涯。普希金则忿忿地表示:“我可以做一个臣民,甚至做一个奴隶,却永远不做个臣仆和弄臣,哪怕就是在上帝那里。”诗人,他只要不能做一个自由的歌者,而甘心甚至欣然被朝廷招安御用,锁进金笼,即便他还有金嗓子,也只能成为无耻的鹦鹉,学唱宫廷之歌,呆在廊庙,不再属于山林,不再属于人民。
普希金的诗歌创作,也有些像中国的李白。他的诗华美闪亮,饱满酣畅,秀逸灵动,机敏弹性,一切仿佛信手拈来,如长河奔流,山泉跳荡,也是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丰神韵致。他的《海仙》诗写美丽的海仙“她洁白的胸脯,像天鹅一样,/挺起在明净的海面上,/水沫顺着她的秀发直淌”,令人想起李白“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的腴美香艳。普希金也有《祝酒歌》,像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那样慨叹人生倏忽,青春难再,呼号“为青春爱的欢乐/你们要唱个够——/我的孩子们哪,/青春青春留不住……”但是,他没有李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磅礴气势,也没有李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豪放雄阔。也许,普希金还没有李白那种“白发三千丈”的愁肠吧。诗人的愁肠关系着青丝白发,也系联着江山社稷,美人夕照,草木苍生,往往并非一个“愁”字可以了得,“愤”也属如此。
年轻的普希金似乎总是乐观的,果戈理说普希金从来不哭。普希金在《致奥维德》一诗中说:“严肃的斯拉夫人,我从不流泪,可我懂得泪水。”从来不哭的普希金,在听果戈理朗读《死魂灵》的时候流泪了,他哀叹说:“我们的俄罗斯多么忧郁啊!”他哀悯大地,怜恤苍生,他才难过地流泪了。回返自身,普希金即便写到死亡,也是乐观的:“我要在明天死亡,/像快乐的幽灵飞翔,/飞到静静的冥河岸上,/飞入神秘的极乐之乡……”(《我的遗嘱,给朋友们》)死亡之地,冥河岸边,不再是阴森恐怖的世界,而成了诗人的欢乐之乡。他即便看见了死神,也没有死亡的恐惧,只有灵魂飞扬的快乐。生命的自然法则既然规定了生命必有终点,那么,你可以慨叹青春易逝,对酒当歌,但却不必悲悲切切,忧郁恐惧。生命如一个大链条,运转不已,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这链条上的一环,生生不息,建立在新陈代谢的基础上,谁都不应该怀抱着不死的信念,期望着永远占定那个环节。“万岁”的山呼,在这个意义上变得面目可憎,荒谬绝顶了。可是,有多少“万岁”还没有死的时候,想一想死亡便吓得浑身发抖,害怕死后会被后人从坟墓里掘出鞭尸,一息尚存,便准备下堂皇颂文,以便裹尸了。世界上有多少豪华陵墓,掩藏着腐朽!
塞纳河南岸,巴黎荣军院里的拿破仑墓,还算不上世界级豪华的坟墓,尽管他生前曾经摇撼过整个世界。就在给自己写下墓志铭的当年,十六岁的普希金写了《厄尔巴岛上的拿破仑》,少年诗人敏锐的目光,穿过第勒尼安海的万顷波涛,看到了流放于厄尔巴岛的拿破仑,“这魔王淤积着阴沉的思想,/想为欧洲制造新的枷锁”。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曾经多么英雄,也不管他曾经带给世界多么巨大的变化,让历史向前推进了多么大的一步,他登上皇帝宝座之后,如果想让世界套上他制造的新的枷锁,让整个世界俯伏于他的脚下,那么,他就是整个世界的敌人,原来他头上罩的多少光环都要打破;所以普希金挟带着大洋上的滔天巨浪,向拿破仑宣告:“颤抖吧!死神就在你头顶,/你的厄运尚在隐蔽!”再过六年,普希金以更加成熟的诗人目光再来看拿破仑,看到了拿破仑的“陵墓何等宏伟壮阔”,“人民的憎恨已熄灭,/而不朽之光却在闪烁”;然而,他即便是伟人,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著名的矮个子伟人,他对历史有过功,他又对人民犯下了罪恶,也不能得到宽恕。拿破仑由英雄而成暴君,由推动历史前进的巨人,而成为拉历史倒退的矮子,如此天地颠倒,普希金百思不解,他向拿破仑发出质问:“是谁蛊惑了你?狂人!/谁竟使奇才目光短浅?”
答案埋藏在大洋的万顷波涛中,答案埋葬在历史的漠漠黄土中。拿破仑即便再生,他自己也难以回答,其中到底有多少成分属于社会,有多少成分属于他自身。当皇帝的梦想、山呼万岁的盈耳颂歌、检阅三军的赫赫威仪、进入陶醉状态的庙堂坐殿,与中国皇帝坐过的一个龙墩在21世纪拍卖出天价,统统属于人这个物种独有的称霸专制心理。新的世纪,中国的一个七八人的小单位,小头目多年投机钻营,挖空心思当上主宰,张口闭口都要说“我的我的”,跟厄尔巴岛、圣赫勒拿岛上流放的拿破仑,沙丘上的秦始皇,怀揣的是同一颗坏心。只不过,七八个人的小单位,不会给小头头修起壮阔的陵墓罢了。他死后只能占三尺墓穴,压在水泥板下。
心情沉重的时候,也愿意读一读普希金《浪漫曲》那样的诗篇,柔情似水,把我们抑郁愤慨的心胸抚平,虽然诗中少女也胆战心惊,然而诗人的温柔还是给了我们少许慰安。即便《寄语尤金》中也有隆隆炮声,闪闪宝剑,战马驰骋,但是忆起“我青梅竹马的伴侣,/苏什科娃,我的光明,/我能否见到你的倩影?”还是令人神往,逝去的青春让人怀想,让人忧伤,也给人甜蜜。普希金少有的忧郁伤感,出现在《歌者》中,节奏舒缓,音韵低回;不过诵读时仍然心情平和,即使逗起一圈圈涟漪,也是心海被鸥鸟掠过的摇动,并不是心潮难平的拍岸惊澜。
普希金不是苦吟派诗人,他不是“作”诗,他的诗仿佛自然流出。他轻松抒情的诗篇不涉重大的题材,不写激烈的情感,他好像是一个游吟诗人,行走间所见所感吟咏成诗,这一类诗章是给人安慰的歌。不过,你要是以为普希金在率而成篇,像中国目下的一些“诗人”那样,把一些“散话”分行排列,敷衍成诗,那就错了。1914年,十五岁的普希金发表他的第一首诗《致诗友》,就明确宣布了他关于诗的主张:“不要以为只会押押韵,/大笔一挥,不吝惜纸张,就成了诗人。”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能够触景生情,即席赋诗,像中国古代诗人的“口占”、“口号”,普希金也钦佩之至,自叹不如,那是巨大的才华,与不成器的“诗人”随口胡诌不同。
诗这种文体,在中国,自从新诗革命,有了白话诗,是越来越被糟蹋得惨不忍睹了。真正“打油”倒还好些,连油也不打,连普希金说的“押押韵”也不押,还故作高深,故作闲雅,其实全是没有任何诗意的大废话。李白早已远去了,杜甫也早已远去了,我们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诗人,去跟俄罗斯的普希金比一比肩呢?中国的新诗革命,其得与失,还需要好好总结。至少,旧体诗被革命推倒,不讲格律,是中国诗歌不小的损失。诗,到底还是“戴着镣铐的舞蹈”,尽管自由是诗的精灵。内容与形式是统一的,又是矛盾的。艺术的张力很大程度上正来自于矛盾。
普希金戴着俄罗斯诗歌的镣铐舞蹈,他那渴望自由的心灵,诗歌形式的镣铐从来没有锁住,他像云雀飞翔在云天。他的《自由颂》,是他获罪流放的主要罪状,也是他呼唤自由最勇敢的呐喊。在沙皇的统治下,谁敢发出这样的呼唤:“你在哪里呀,劈向沙皇的雷霆,/你高傲的自由的歌手?”在如磐的重压之下,好多人谄媚取宠唯恐不及,谁敢发出这样的宣言?他向最高统治者发出宣战,向受压迫的奴隶们发出抗争的呼唤:“而你们,倒下的奴隶!/听啊,振奋起来,去抗争!”诗人的激愤来自于这样的现实:“唉!无论我向哪里去看,/到处是皮鞭,到处是锁链,/法律蒙受致命的羞辱,/奴隶软弱的泪水涟涟。”人间苦难令诗人不得不大声疾呼,哪怕专制统治会降下利剑,斩断诗人的歌喉。现实的黑暗令乐观的普希金稍稍低郁起来,他对自己的理想在有生之年能否实现产生了犹豫,他面对乡村,仰首问天:
朋友们啊!我是否能够看见——
人民不再受压迫,农奴制遵圣旨而崩陷,
那灿烂的霞光最终是否能够升起——
在文明的自由的祖国的九天?
普希金把农奴制崩溃的希望,寄托在圣旨降下,“奴才遵旨”,他忘记了,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个皇帝会下一道圣旨把自己的宝座推翻。反贪官,而不反皇帝,其结果只能被招安,招安后去杀另一拨起义的兄弟,最后的结局是被鸩酒毒死,被鬼头刀砍头。皇帝“金口玉牙”吐出来的,从来都是不会兑现的承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是他们的一贯伎俩。普希金犯了诗人的天真病,他是以诗人的真诚,来乞求皇帝的真诚了。
皇帝有几个是真诚的?中国的“好皇帝”李世民,是杀了同胞兄长登上皇位的。中国不好不赖市井流氓出身的皇帝刘邦,得了天下,便杀了韩信,他还说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他不如韩信呢。宰相也没有几个是好的,他们助纣为虐,皇帝做的好多坏事,都是宰相出谋划策帮着干的。月下追韩信的是萧何,把韩信骗进未央宫杀头的也是萧何。虽然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败岂能由萧何”,可是萧何假如不把韩信骗进未央宫,韩信扯旗造了反,挥戈长安,刘邦又岂是对手?然而,韩信如果推倒汉朝天下,他做了皇帝,又有谁能保证他会是个真正的好皇帝呢?他的宰相,又有谁敢保会比萧何好一些呢?
普希金有时候就看得很明确,很彻底,对皇帝以及周围的权贵一概拒绝,不为他们而歌。他为自己的立场、为自己的选择而自豪:“我这只平凡而高贵的竖琴,/从不为人间的上帝捧场,/一种对自由的自豪感使我/从不为权势烧过香。/我只学着颂扬自由,/自由奉献我的诗篇,/我从来不为用羞怯的缪斯/去取媚沙皇的心欢。”普希金自豪的还不只是他坚定的立场,鲜明的态度,不屈的精神,而是他代表了人民:“而我这金不换的声音/正是俄罗斯人民的回声。”(《致娜·雅·波柳斯科娃》)他的选择正是人民的选择,而那些无耻之辈、谄媚小人、阿谀之徒,连篇累牍为沙皇、为权贵、为专制献上颂词谀诗,则令人不齿。普希金痛切憎恨,蔑视地“讥卡拉姆津”:“他著的《史》书,优雅,质朴,/不偏不倚地向我们表述/专制的必要,/鞭子的好处。”
对专制的批判,对自由的歌颂,对人民苦难的怜恤,成为普希金诗歌的主旋律,从少年一直奏鸣到中年——也是他生命的晚年。为了自由天地的勃勃生机,他欢呼肃杀的朔风“拔地而起,呼啸而来,/挟着雷霆,震慑环宇——”天翻地覆的朔风吹过,将是一片崭新的天地:“让那光辉灿烂的太阳/从此欢快地发光、照耀,/让和风和片片云朵戏闹,/芦苇的绿波轻轻荡漾。”(《朔风》)豪情满怀,神游天极,让人又想起李白的诗来了:“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梦游天姥吟留别》)谁说李白这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只会浪迹天涯、青锋裘马、不着人间呢?他的梦游,难道不是他不满于现实羁缚,向往自由天地,描摹出的理想境界吗?优秀的诗人,伟大的诗人,从来都不是安于金笼的鸟儿,自古至今,无论中外,莫不如此。李白留下来的诗作,二十岁以前的作品只有一首《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诗意尚平和;他的古赋第一篇《大鹏赋》,序言起首便说“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好像为自己一生的诗篇定下了一个基调,浪漫无归了。其实,再浪漫的诗人,两脚也踏在地上。不着现实的诗人,又怎么能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呐喊,决绝得那么彻底呢?
想不出李白的少年诗作会是什么样子了。他果真少年懒惰,不求上进,看过了铁杵磨针的老太太,才幡然醒悟,走上了勤学之路,成为令百代之后也难以企及的大诗人吗?那样的传说似乎难以置信。普希金比李白幸运,他最早的诗作也流传下来了,他十五岁时写下的《皇村回忆》,少年的激情、少年的报国之志满溢诗行,近两百年过后,读来仍然令人动容:
莫斯科啊,亲爱的家乡,
当我的年华像早霞初升,
就曾在这里虚掷了宝贵的时光,
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和不幸;
如今你看到了我们祖国的敌人,
你被大火吞没,被鲜血染红,
而我却未能为你报仇而捐躯,
只是空自怒火填膺!……
诗中所写的大火,正是拿破仑发动战争燃起的莫斯科大火。拿破仑想当整个世界的皇帝,在他亲手燃起的大火中把自己葬送了。而诗人的怒火,还不能“只是空自填膺”,他会燃起世界人民焚烧专制统治的大火,不再安于“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而“莫斯科啊,亲爱的家乡”,也不再只是普希金对他的故都的深情咏叹,而是我们对自己的故土含泪的呼唤。任何国家的首都,都不属于皇帝个人,而属于人民,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作 者:陈占敏,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沉钟》《红晕》《淘金岁月》等。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