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榆树下的欲望》的重新解读
2011-08-15郑州大学西亚斯国际学院郑州451150
⊙李 明[郑州大学西亚斯国际学院, 郑州 451150]
对《榆树下的欲望》的重新解读
⊙李 明[郑州大学西亚斯国际学院, 郑州 451150]
《榆树下的欲望》是美国戏剧大师尤金·奥尼尔的一部作品,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其戏剧作品中的优秀之作。本文试从作品的社会背景和作者的创作背景及剧本整体结构三方面对该作品重新解读,从而说明该作品属于作者早期探索过程中的一种尝试,在思想艺术上还不甚成熟。这一重新解读有助于开阔外国文学研究的视野,同时进一步增加我们对奥尼尔作品的认识深度。
尤金·奥尼尔 《榆树下的欲望》 社会背景 个人经历 结构和主题
引 言
《榆树下的欲望》是尤金·奥尼尔1924年创作的一部作品。故事发生在1850年新英格兰乡村的一个农场。七十六岁的农场主弗雷姆·卡伯特娶了第三任妻子,三十五岁年轻漂亮的爱碧。前妻留下的三个儿子彼得、西蒙和伊本为争夺农场所有权对新来的继母充满敌意,也对贪婪冷漠的父亲充满仇恨。彼得、西蒙觉得继承农场无望去了西部,伊本不愿放弃继承权而留下。伊本与爱碧是年龄相当的年轻人,他们由开始的敌意而发展为后来真正的爱情,并有了一个孩子。当伊本怀疑爱碧对他的感情时,爱碧为表白自己亲手杀死婴儿。故事最后二人被警察带走,孤独的卡伯特一人留在了农场里。
关于奥尼尔的这部作品,评论界肯定它再次表现了奥尼尔所喜欢的主题——贪婪与占有,并且认为是其创作生涯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面对折桂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尼尔,大部分评论家对此更是没有怀疑。但是,也不乏理性、客观的评论者。美国女作家巴巴拉在她的奥尼尔研究集《桀骜不驯的思想》中提出,“该剧有多处明显的不自然,不论是语言,人物形象,还是结尾,甚至‘貌似诗意的语言更加速了作品的失败’”。另一美国作家罗伯特·布鲁斯坦在其《现代戏剧导论》中指出,“《欲望》属于二流的剧本,奥尼尔急匆匆地借用学来的手段而不是用真切的成熟经验来写作,所以总体上显得不那么令人信服和自然,即使奥尼尔本人声称自己一直和父亲詹姆斯·奥尼尔时代的商业剧作不懈的斗争。”英国著名戏剧研究专家阿·尼柯尔在其《西欧戏剧理论》中也指出,奥尼尔的确属于20世纪伟大的剧作家之一,但《欲望》离真正的高悲剧还是有相当大的一段距离。
据此,笔者决定从不同角度对该作品再一次进行解读,从而让事实说明,这部作品在奥尼尔的整个创作生涯中地位到底如何。
一、社会意义与历史背景
故事发生的社会背景是1850年的美国。19世纪上半叶,美国是一个新生的国家,距英国承认其正式独立才仅仅五十余年,她的领土逐渐从大西洋沿岸扩张到太平洋沿岸。此时,西欧移民的大批涌入并向西迁移,为经济的发展提供了自由雇佣劳动力,从历史角度看,这些移民是美国初期发展必不可少的积极因素。奥尼尔的父亲詹姆斯·奥尼尔一家就是在1850年左右经历了马铃薯严重匮乏的饥荒后,离开爱尔兰来到美洲大陆的。当时的詹姆斯一家非常困苦,父母加孩子一共八口,不堪重压的父亲不久就离家返回爱尔兰,重担落到了年仅十岁的詹姆斯身上。赤贫使詹姆斯辛勤节俭到甚至有点吝啬的地步,这也是可以想象的。
大多数的评论都认为奥尼尔的《欲望》因抨击人性的贪婪和占有具有重大社会意义。但这一主题与当时社会历史的发展相比较有相左之处。剧中的卡伯特刚到新英格兰时身体强壮,十分勤劳。他的宗教背景(清教徒)使其思想人格和生活方式都具有勤俭节约的民族传统。前妻留下的儿子无一个让他感觉能继承家业,于是在妻子去世后娶来新妻爱碧,希望她能生一个让他满意的继承人。卡伯特的所为无可厚非,而且他的形象几乎就是早期移民的缩影,这在美国历史和文学的河流中是获得肯定和赞美的。然而奥尼尔对这样的角色嗤之以鼻,这又是为何?看一下他写这部作品时的年龄,就不难找到答案——写此剧本时,奥尼尔只有三十六岁。时间上距他将近五十岁时荣获的诺贝尔文学奖更具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从历史角度看是肯定和向上的东西,在奥尼尔笔下却是讽刺和否定的。也许,如奥尼尔的传记作家克拉克所言,“奥尼尔无法等到深思熟虑之时,便要‘急不可待的将自己的观点宣泄出来’。”这样的作品只能说是不太成熟的。
二、人物角色与作家生活经历
奥尼尔本人曾声称,“我从来没有写过任何不是直接或间接来自我亲身经历的事或亲自体验的印象。”米歇尔·曼海姆指出,“对某些作家来说,传记在其作品的讨论或文学批评中不合时宜,但就奥尼尔来说,却是非常合适的,而且传记本身当属奥尼尔文学批评范畴内的重要作品。”他的所有作品都与其生活紧密相连,这种紧密性甚至到了令其他作家或他的朋友诧异的程度。
《欲望》完成于1924年11月,奥尼尔是1923年11月底开始投入写作的。而在奥尼尔动笔前夕,有一个重大事情发生,11月8日他哥哥杰米的去世。杰米的死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身体上对他都是难以承受的痛苦。奥尼尔拼命喝酒,而且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一直如此。往前追溯一点,还能看到其他一些重大的事情。1922年2月底母亲去世,1920年8月父亲去世。他在杰米去世后对朋友说,“三年的时间里,我全家的人统统完了——四个人里面死掉了三个。”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感到自己的真正孤单。确切地说,这部作品是当时的他对自己所在家庭感受的一种描述。
奥尼尔的父亲詹姆斯·奥尼尔作为一名演员,经常外出,在孩子们的印象中他是耀眼、出众的演员,而不是可亲的爸爸,他的威严和阴郁使彼此间的距离感和生疏感十分强烈。早年的艰辛使他在对待孩子们的行为举止上,让尤金·奥尼尔觉得他是贪婪、苛刻的。比如在演出途中住的都是条件很差的旅馆,妻子埃拉有病时他总是请旅馆里那些要价便宜的医生;尤金得肺病时被送进花钱最少的州立农庄疗养院;甚至在他扮演基度山伯爵最走红最富有的时候,他对处在生活困境中的孩子也无动于衷。而詹姆斯临终时对尤金的遗言是:“我打算过一种好一点的生活。这儿这种生活全都是泡影——一场空——一无是处——糟透了。”这一切使得奥尼尔在刻画卡伯特这个形象时,无意识中勾勒出自己印象中的父亲,自私,贪婪,阴郁,孤独。
剧中的伊本更有奥尼尔的哥哥杰米的影子。六岁的杰米患天花时无意中走入刚刚几个月的弟弟艾德蒙的房内,结果弟弟染天花死去。后来生下的奥尼尔是詹姆斯夫妇为代替死去的艾德蒙而要的,结果埃拉因此染上毒瘾。所以杰米觉得对母亲有深深的愧疚。而且,他觉得父亲也是造成母亲不幸的原因之一。母亲总是住在肮脏的火车或下等旅馆里,没有一个真正的家,也没有一个自己的朋友。当詹姆斯1914年停止演出后,杰米往往待在离父母不远的旅馆里,晚上喝酒放纵,但大部分早上都花一两个小时与母亲在一起;可以看出,杰米过分依恋母亲。而且他终生没结过婚。在詹姆斯死后,杰米有生以来第一次戒了酒,并发誓要将余生奉献出来去照顾母亲。显然,在杰米和母亲之间有很紧密的纽带。1922年埃拉去世不久,杰米就在第二年也去世了。了解到这一点,就不难理解剧本中死去的母亲在伊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以及他想接受爱碧时内心反反复复的斗争和自责。
另外,剧中伊本偷父亲的钱买走两个哥哥的继承权,实际上是暗示埃拉弥留之际的一件事。当埃拉患脑瘤住院时,杰米想说服母亲把大部分的财产都留给自己而不是和奥尼尔平分。埃拉最终没有答应,后来奥尼尔的一个朋友把这有些龌龊的事情写信告诉了他。所以奥尼尔失去了对哥哥一直持有的那种崇拜感。在杰米患病的最后一年里,奥尼尔仅仅去看过他一次,并且后来拒绝参加杰米的葬礼,杰米的一切后事都由奥尼尔当时的妻子阿格尼丝操办的。由此可以理解为何奥尼尔刻画的伊本如此贪婪。
剧中出现的两棵大榆树则象征着奥尼尔两个死去的母亲——生母埃拉和保姆萨拉。奥尼尔的母亲埃拉漂亮温顺,但在孩子眼中她是不幸福的。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有良好的教养。与詹姆斯结婚后奔波于各个剧院,而她本人又坚决不跟演戏的人交往,以前那些上流社会的朋友在她嫁给詹姆斯后也都离她远去,加上她生尤金时因医生用药不慎而染上的毒瘾,使她在奥尼尔眼中是一个悲剧的角色。保姆萨拉陪伴奥尼尔从他生下来一直到七岁上学前,经常给他讲恐怖故事和最新的谋杀事件,直到最吓人的“悲惨片段,都是她用古怪的想象力信口编造出来的”。后来萨拉也在孤独中死去。他对榆树的描述意指母亲对孩子的过分关心及占有感,这种经历不允许他自然地表达自我,这一切都化为场景中那一到下雨天眼泪就扑扑往下掉的既像压抑又像保护的硕大的榆树,它使整个剧情的气氛压抑而悲伤。奥尼尔以此表达对母亲和保姆的深深怀念。
因此,从奥尼尔的个人经历看,这部作品其实是作者在相继失去家人后对他们的一种怀念,并且是以一种还不太成熟的心理去理解他们,评价他们,人物形象单薄,奥尼尔着墨较多的父亲与儿子的形象,在读者心中是贪婪、残酷加仇恨、冷漠,在读者心中唤不起任何的同情,这样的人物刻画等同于他一直反对的父亲时代的商业剧模式,“那个时代的戏剧思想,总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非此即彼,没有折中的余地,一个男人要么是英雄,要么就是坏蛋;一个女人不是贞节善良的,就是卑鄙可耻的。”单纯的怀念上升不到一定高度,仅仅是停留在片面的感性层次,作品的力度未免单薄许多。
三、整体结构与主题
该剧结构中的恐怖加刺激应该是最大的看点。平静的农场来了一位姑娘,竟是七十多岁农场主的妻子,而农场主的儿子和这位姑娘年龄正相当。剧情正是按观众的“臆想”往下发展,并且更上层楼,死去母亲的神秘召唤,年轻女子亲手杀死摇篮中的骨肉。由此可见,它的结构妙在哪里?无它,平铺直叙加离奇小高潮尔。而且结局显然是一败笔,是迎合公众口味的好莱坞式的结局,违背了基本的忠实表现生活、客观展示人性的标准。两个充满贪欲,对农场虎视眈眈的年轻人,突然有了“虔诚”的心态来赞美徐徐生起的朝阳,实在不能令人信服。剧本所表现的贪婪和占有主题,在奥尼尔的人生中又是怎样体现的呢?我们来看一下他本人后来的行为,就更能说明这一点。奥尼尔的第三任妻子卡洛塔是一位长得“惊人的漂亮”的女演员。奥尼尔曾对朋友说,和卡洛塔在一起,“生活中,他是头一回看到幸福”。他决定和生活了十年的妻子阿格尼丝离婚而走近卡洛塔时,他的儿子沙恩九岁,女儿乌娜仅仅三岁。奥尼尔去世时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卡洛塔,并在遗嘱里特别声明把儿子沙恩和女儿乌娜的继承权排除在外。奥尼尔去世后的1958年冬天,尽管《长夜漫漫路迢迢》获得很大成功,可沙恩夫妇和四个孩子只能靠每周不到25美元的收入过日子。如果按照三十六岁时的奥尼尔写《欲望》时所使用的批评尺度,几十年后他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卡伯特的翻版吗?他所讽刺和否认的,怎么会在他后来的人生中不断经历和实践呢?因此,这部作品称不上什么经典和意义重大,仅仅是作者早期创作过程中心理情绪的一种反映,再加上一点不太恰当的模仿炮制出的幼稚之作。
面对这样一部并不算是十分优秀的作品,有人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分析爱碧,有人从精神分析理论分析对某某情结的灵活运用,还有从原型批评角度分析对某某悲剧运化用上内涵的升华,不一而足,五彩纷呈。而实际上,奥尼尔本人就否认他对弗洛伊德的运用,他只读过四部弗洛伊德和荣格一流人物的作品,而荣格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人物。他声称那种“充满弗洛伊德派味道的批评是强加于他的作品上的”。
结 语
从上文分析我们不难看出,该作品基本属于作者早期写作探索中的一种尝试,在思想艺术上还不甚成熟。如果拿奥尼尔后期的经典之作《长夜漫漫路迢迢》做比较,我们可以更加肯定这部《欲望》在其创作历程中,的确是青果未熟时。
[1] Barbara Voglino: “Perverse Mind”:Eugene O’Neill’s Struggle with Closure London: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99.
[2] Robert Brustein:The Theatre of Revolt:An Approach to The Modern Drama,Atlantic Monthly Press,1964.
[3] 阿尼柯尔.西欧戏剧理论[M].徐士瑚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
[4] Michael Manheim: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ugene O’Neill,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
[5] Crosswell Bowen:The Curse of the Misbegotten Rupert Hart-Davis,London:1960.
作 者:李 明,郑州大学西亚斯国际学院教师。
编 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