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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台》:民间视角下的人性审视

2011-08-15陈婵

文艺论坛 2011年2期
关键词:民间人性农民

■陈婵

《凤凰台》:民间视角下的人性审视

■陈婵

当代苗族作家向本贵的长篇小说《凤凰台》以一次次更迭不断的政治运动为线索,细腻地展现了从合作化运动、大跃进、文革到改革开放这一漫长历史时期湘西一个小乡村的人事变迁。

新中国成立以来,表现农村各种政治运动的小说代表作有《三里湾》、《创业史》、《山乡巨变》、《艳阳天》、《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芙蓉镇》和《古船》等。其中,《三里湾》、《创业史》、《山乡巨变》、《艳阳天》从政治意识形态视角展现时代风云的变迁,在“现实斗争”和“政治诉求”这两条主线规训下,许多历史真相和人性本质被遮蔽。而《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芙蓉镇》和《古船》则从高高在上的精英知识分子视角来进行政治和历史的反思,缺乏对农民切身的生活感受和情感体验作近距离描写。《凤凰台》则从过去以表现政治道德和政治路线为主轴和终极价值指向或者自说自话的精英话语想象转移到表现以往被各种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所遮蔽的底层农民的日常生产生活和人伦道德关系,从鲜明的民间视角展开对基本人性的审视和思考。

向本贵出生于农民家庭,在农村生活了38年,做过农民,干过木工,也当过农村干部,亲身经历了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三年苦日子、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和农村生产承包责任制。由于一直深深扎根在本乡本土,他与“农村中的三教九流,恶妇淑女,村痞善男,贫寒茅舍,富贵家庭,权贵者和被权贵所胁迫者,无一不有接触及至亲近,许多的善与恶,许多的美与丑,许多的闻所未闻的人与事,即便不想听见,即便不想看见,也会撞进眼里,也会灌进耳内”①,对农民的爱恨情仇有着切肤的感受。他的这种农民作家的写作身份和现代作家赵树理有几分相似。但赵树理是试图通过反映农村生活中的新生事物和存在的问题来传达某种政治理念,甚至是推广某一政策。表达的政治功利性,使得他的《三里湾》在描绘农村合作化运动时“重事轻人”,对于人性的深入开掘大受局限。而向本贵则是自觉地从平视角度聚焦农民真实的生存状态,并表现了对农村命运的深深忧虑和农民人性的深刻审视。

《凤凰台》的写作初衷和立场在向本贵的一篇访谈录中可以清晰显示:“我在写农民的时候,写他们经历苦难的时候,也就完全地跟他们融为一体了。无所谓‘启蒙’,无所谓‘检视’,也无所谓‘遮蔽’。……我希望这本书能够记中国农民几十年所经历的大苦难,大困惑,大迷茫,大企盼。我希望把这本书写成对农民的大悲悯,大同情,大关怀。我希望这本书能够给人以启示,以思索。”②这种“启示”和“思索”在小说中突出表现为对人性本质的深刻思考,而在文本叙事中,它的评判标准就是民间的道德伦理规范。

别林斯基认为:“任何一个民族都有两种哲学:一种是学术性的,书本上的,庄严而堂皇的;另一种是日常的,家常的,平凡的。”③这种日常生活的哲学就是民间的伦理信念和道德标准。它引导、规范着农民行为模式,渗透在人们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中。

向本贵以一个农民苦难生活经历者的身份对农村日常生产生活场景和风俗人情进行在场式叙事,叙事者与人物自觉融合,使文本表现出鲜明的民间价值立场和道德伦理观念。他认为,“道德评判与历史评判不应是对立的。即使在某些特定的时间有错位的时候,善与恶,美与丑的标准也不会为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勤劳,善良,纯朴,永远会被人们所称道和颂扬。懒惰,淫乱,奸诈则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架上,为人们所唾弃。”④《凤凰台》中人物的人性本质,不再是根据他们的身份符号作概念化的阐释,而是从日常生活出发,利用朴素的民间道德评判标准来明辨判断。

凤凰台地处湘、黔、渝、鄂四省交界的边远地区,较少受到正统伦理观念的教化和驯服,其伦理道德观念极为质朴而真挚。勤劳,善良,纯朴即为美和善,懒惰,淫乱,奸诈即为丑和恶,这是农民们在千百年生活和劳动实践中得出的人性评价标准。《凤凰台》以这些评判标准为准绳,展开了对人性的丰富探索和深刻审视。尤其对于被打倒的地富分子,小说做了人性本真的还原,展现了他们在一次次政治运动中受尽侮辱和酷刑,丧失人格尊严,却始终保持着美好人性本质,坚忍地面对一次次苦难的侵袭。

小说在颠覆政治和阶级话语固有模式,还原历史真相的同时突出表现了凤凰台农民勤劳简朴的美好人性。

在民间社会,“勤劳简朴是个人生存,家庭富裕、社会发展的必要手段。人们群众把勤俭视为传家之宝,以勤俭为光荣,以剥削为可耻。”⑤凤凰台勤俭美德的代表莫过于田大傍。小说对他的人性刻画始终以民间道德标准来衡量,非官方、去政治化的视角为还原人的本性和历史真相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小说没有根据他的地主身份作政治标签式的僵化阐释,而把他定位为具有勤劳简朴美德的农民。他熟谙农业生产的技能和方法,一辈子不分春夏秋冬,从来没有停止过劳动。他信奉“置家犹如针挑土”的箴言,春夏秋三季全家人都打赤脚,冬天脚上也只包一块棕片。他带领全家常年吃红薯包谷饭,不点煤油灯,睡觉不穿衣。这些描写将他狡黠和工于心计的一面极大冲淡了,从而颠覆了以往对地主的政治定义式文学阐释或知识分子精英对这个特殊阶层一厢情愿的文学想象。

除田大傍以外,凤凰台的普通农民大都具有勤劳的美德。就连身为农业合作社社长的刘宝山,也是长期和大伙一块儿下田做阳春,重活累活都抢着干,虚心向田大傍学习做阳春的经验。在他那里衡量一个社员好坏的标准不是政治思想的红黑,也不是阶级出身的高低,而是阳春做得好不好,消解了政治话语对人性本质的定义,而代之以民间的价值标准。

另一方面,小说也表现了与勤劳简朴的美德相对的丑恶人性:懒惰和好逸恶劳,其中的典型就是流窜于底层的流氓无赖孙少辉。与《山乡巨变》中有点流氓习气却还勤劳肯干的的符贱庚、《芙蓉镇》中的热衷于各种政治运动的王秋赦相比,《凤凰台》中对孙少辉的描绘更突出了他懒惰的根性。解放后,即使分得了田地和房子,娶了老婆,有了民间百姓所谓安身立命的根基之后,他还是不好好做阳春,年年田里没有好收成,五荒六月还是没饭吃,饿极了就赖在别人家吃饭。凤凰台成立农业合作社后,孙少辉要么借做账之名躲过做阳春的工作,要么就在做阳春时伸着懒腰专门给大家说荤故事。小说对他的描写是民间故事中懒汉原型的衍生。懒惰的人一直为民间所鄙视和贬低,《笑林广记·懒妇》中脖子上挂着饼子都懒得动手口吃的懒妇最后饿死的下场就反映民间的批判立场。孙少辉吃蛇肉懒得洗而导致中毒,差点一命呜呼的情节则是民间谚语“懒得烧蛇吃,也懒得拍火灰”的现实演绎。

作为边远山村的农民,凤凰台的人们不论个人出身、阶级身分如何都是善良的,他们互相扶持、互相安慰,共同面对一次次苦难。小说从人性美角度展现了地主田大傍的善良无私。他秉奉着“多做善事,不做恶事”的人生信条,与人为善。他不计较刘宝山对儿子田中杰的迫害,传授做阳春的经验和技能;为了凤凰台的百姓不至于饿肚子,他不顾自己的地主身份,敢于站出来说真话而惨遭批斗;大荒年月,粮食减产,他毅然拿出自家平日省下来的粮食给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百姓度荒。

刘宝山的善良则表现为他的大公无私、嫉恶如仇和对底层农民的同情和怜悯。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为了全村百姓有饭吃,他不顾被上级批评甚至是批斗的后果,发动大家夜里挖地种包谷捶红薯;饥荒年月,他以身作则,和大家一起箍着肚子过日子,是凤凰台最先得水肿病的人。自己饿得奄奄一息还带着枪进山打猎改善凤凰台老百姓的生活;他冒着被上面处分甚至坐牢的危险解散公共食堂,为的是让大家各自逃命不困在一起饿死;他同情伍爱年家的困难家境,把包招工指标分给孙红梅,而导致女儿一直怨恨自己。他把成分不好的人当乡亲看待,给予他们无私的关心和帮助。文革时,在田大傍、韦香莲、周年生等人被批斗时,他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四两拨千斤地为他们开脱或者替他们承担罪责。他冒死挽救了许多地主富农及其家人的性命,还潜入坝河坪公社营救邹仁奎。在他身上表现了民间道德理想对美好人性的期待。

在凤凰台的女性们身上,善良的美好人性更是得到充分展现,伍爱年和李云枝是其中突出的代表。她们管生产队食堂的伙食时,正直无私,不多吃多占,还不让自己的孩子进食堂,以至于饥荒时期全凤凰台最先饿死的就是她们的家人。

同时,小说也展开了与善良相对的奸诈人性的批判。这种恶德表现为孙少辉的泼皮无赖,贾大合的狡诈狠毒以及丁友金的以权谋私。小说描写了孙少辉从解放前的叫花子到合作社副社长、政治社长、造反派副司令一路攀升的过程,其间,他耍泼放赖,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发明创造了诸如猴子抱桩、吊半边猪等一系列折磨人的方式,穷凶极恶,无所不及,最后被打回原形,到县城做叫花子,这种类似于小丑加冕和脱冕的民间谐剧表演式的描写表现了民间立场的价值批判。贾大合从叫花子头头到公社书记扶摇直上,他弄虚作假,诡计多端,不择手段。从拷问田大傍,栽赃吴石生夫妇到设圈套陷害吴明入狱,奸诈的人性在法律和权力失控的特殊历史时期得到登峰造极的暴露。丁友金当上坝河坪公社书记后,借着实行土地承包制和开发旅游业等机会,利用职权,为自己和家人一次次谋取私利。

对于他们的奸诈本性,小说借用民间语境中的“仁义”标准来评判,运用了民间道德伦理评判善恶美丑的标尺。如果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狡黠狠毒的郑百如和《芙蓉镇》中的运动根子王秋赦是因为上级行政命令撤销其职务而受到应有惩罚的话,那么《凤凰台》中孙少辉和贾大合所受的惩罚则来自民间力量。韦香莲临终咬掉孙少辉的一个耳朵,并像嚼木耳一样把那只耳朵嚼烂吞进肚里。刘宝山往正在奸淫田玉凤的贾大合身上倒尿水,使得贾大合阳痿,从此不能欺负女性。这些来自民间的惩罚使得在权力巅峰不可一世的孙少辉们大受打击。文本中叙述者与人物相融合的平视视角,表现了小说对他们的民间批判立场。

小说关于人性审视的第三方面则是通过坚贞和淫乱两种截然相反的人性特质淋漓尽致的呈现来实现的。小说歌颂了农民们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美好人性,其中颇富传奇色彩的情节设置,体现了“以情合”的民间情爱伦理规则。刘宝山和田玉凤因为田中杰的干预,最终没能成为夫妻。尽管后来各自成家,却仍然互相牵挂,心心相印,临死前留下“生不同屋,死要同穴”的遗言。丁如兰和吴石生遇老虎而不离不弃,舍身救对方。文革时,两人不堪陷害投河自杀,死的时候“紧紧相搂,不可分开”。这些感天动地的深挚爱情彰显了人性最本质的美。

与凤凰台人民精神层面的真挚情意相对的是孙少辉、贾大合们追求肉体满足的淫乱劣德。作为解放前叫花子出身的流氓无产者,他们只追求最低层次的生存满足,处在动物般生活状态中。他们没有社会和家庭责任感,把人当做发泄欲望、宣泄愤怒的物体和工具。和《芙蓉镇》的王秋赦抱着枕头作色情幻想,或者钻胡玉音家的门洞,《古船》里的赵多多往茴子胸脯上扣油碗,往她尸体上撒尿,到老还猥亵粉丝厂女工的流氓习气相比,《凤凰台》对孙少辉和贾大合的描写重在突出他们渴望对女性身体无止境占有的荒淫本性。孙少辉整天想着占有年轻女性,连妻妹也不放过。贾大合更是十足的大淫棍。但凡有点姿色的女性他都会垂涎三尺,对地主富农家年轻漂亮的女性更是百般凌辱、肆意践踏。他们那冠冕堂皇的头衔并不能掩盖人性的丑恶。民间世界对他们也是采取不屑的否定态度。当孙少辉讲贾大合的荤故事时,农民所表现的反感和厌恶正表现了民间对淫乱人性的唾弃。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不少作家在进行人文精神追思,寻找理想人性时转向了民间立场,试图“从民间树立生活的理想价值,以新的健康的审美意象来表达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⑥向本贵则采用远离政治以及主流/精英的视角,把个人立场和民间视角相结合,既从现实出发,弘扬民间理想人性批判丑恶人性,又表达了个人的深刻思考。

同为苗族作家的沈从文也曾采用远离北方中原/主流核心话语的边地书写讴歌湘西边地原始、淳朴的人性的美和善。他对湘西人性美以神话式的讴歌是与他对人性的思考,以及对民族道德重造的忧郁紧密联系的。而向本贵则是立足民间来反思历史和社会变革,既从民间发掘和弘扬真善美的人性本质,弘扬深深植根于民间的人性本质美,同时也有一定程度的超越,但这种超越不是从精英知识分子高高在上角度,也不是从政治意识形态话语角度,而是从个人的同情和悲悯出发,把农民苦难生存境遇的表达和民间立场的价值判断相结合,借日常生活的历史呈现表现对普通百姓苦难生活的沉痛思考以及对复杂人性的审视,肯定民间优美人性、鞭挞丑恶人性。

然而,由于小说对人性的审视是通过民间日常生活的在场书写实现的,这种书写蕴含着民间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判断的特点,即以维持个体生存和再生产为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注重现实的“实际”“实在”的利益,所以小说没有跳出此岸世界追求超现实的普遍人性和超历史的文化追求,这是作者为追求历史真实,以在场者视角写作之本意决定的,这也许正是他的作品有待深入所在。

注释

①向本贵:《思想农民》,《理论与创作》2005年第1期。

②④夏义生、刘起林:《农民本位的乡土叙事——向本贵访谈录》,《理论与创作》2005年第1期。

③钟敬文:《民间文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版,第230页。

⑤李绪鉴:《民间故事中的道德观》,《道德与文明》1993年第1期。

⑥陈思和、何清:《理想主义与民间立场》,《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5期。

(作者单位:中南大学文学院,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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