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林锡嘉偶遇纪伯伦的因缘
2011-08-15甘丽娟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222
⊙甘丽娟[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222]
作 者:甘丽娟,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东方文学的教学和研究。
黎巴嫩作家哈利勒·纪伯伦(KahlilGibran,1883—1931)作为阿拉伯现代文学“旅美派”的领军人物,在其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为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学财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1981年定为“纪伯伦年”,又在1983年将其作为世界文化名人,并号召在世界范围内举行纪念活动。
被誉为“小圣经”的《先知》是纪伯伦的代表作,这部用英文创作的散文诗集于1923年在纽约出版后很快风靡西方,先后被译成法语、德语、荷兰语、俄语、西班牙语,其后又被译成阿拉伯语,并在美国一版再版,“一九七零年,大约《先知》出版之后五十年,这本过去已单独在美国卖出近五百万册的书,仍继续以大约每周七千册的销售量在美国畅行”①。据统计,迄今《先知》已被译成五十六种文字,发行量多达千万册。而《先知》自1931年被译介到中国后,到目前为止,其中文译本至少有三十种,发行量也达百万册以上,是仅次于《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伯作品,纪伯伦也成为第一位被译介到中国的阿拉伯作家。
第一位将《先知》译介到中国的译者是著名作家冰心,其译本于1931年由上海书店出版,这是大陆也是中国的第一个《先知》译本。
时隔近四十年后,台北纯文学出版社于1970年出版了王季庆翻译的《先知》,成为台湾地区的第一个中译本。此后该译本不断由纯文学出版社多次印行,直到1996年转由方智出版社出版并多次印行,直到现在,该译本在台湾就如同冰心译本在大陆一样,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王季庆之所以要把《先知》翻译和推介给读者,是出自对这部作品的喜爱和深刻理解,正如她在“代序”中所说:“《先知》是一本奇妙的著作,它满足了个别心灵的不同需求。哲学家认为它是哲学,诗人称它作诗。青年说:‘这里有一切蕴含在我心中的东西。’老年入则说:‘我曾不停地寻求,却不知寻的是什么。现在,当我垂暮之年,在这本书中,我找到了我的宝藏。’科学家和法学家也坦白承认此书给他们很大的启示。”因此她“希望我所爱的同胞,尤其是年轻的一代,能借此丰富你们的心灵。更希望能因此介绍你们去接触原著和更多纪伯伦的著作”②。正如王季庆所希望的那样,随后台湾有更多的译者加入到译介纪伯伦作品的行列,著名诗人林锡嘉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宣称影响自己最深的一本书,就是纪伯伦的《先知》。
林锡嘉与《先知》的相遇,是一个奇妙偶然的因缘。他在1971年从台北工专毕业后,升任台肥基隆厂机械工程师,和妻女蛰居半山榕林的宿舍。有天下班回家带着女儿玩球时,因用力过大,球飞到墙外。捡球的女儿翻墙时栽了个筋斗而血流满脸,他赶紧搭车上街求医。懊恼不已的他抱着受到惊吓抽噎不已的女儿,从医院回家时,在熙攘的人群中备感孤独。“这时就在街头转角的外文书店玻璃橱窗,我看到纪伯伦的《先知》。旁边还摆着几本纪伯伦的其他著作《破碎的翅膀》《流浪者》《纪伯伦书简》《泪与笑》等。几年前曾在朋友家看过《先知》,在此孤独茫然时刻再见,喜不自胜。摸摸口袋,付了医药费已所剩无几。第二天立刻跑去买下那些纪伯伦作品,细细阅读,对我的人生有很大的启示。”③
林锡嘉将纪伯伦的所有作品全部看完后,心中萌发出与其他读者分享的念头。他决定凭借自己良好的外语功底翻译纪伯伦的作品。他首先在《新文艺》杂志上发表了一篇介绍《纪伯伦生平及其〈破碎的翅膀〉》的文章,开头这样写道:“《先知》并非纪伯伦凭想象所创造出来的作品,而是累积爱和智慧的结晶。每句话都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每首诗都充满着爱的关切。我们或许能称它为一部人性的经典而不为过。”
林锡嘉不仅对《先知》喜爱有加,对纪伯伦的哲理诗文也情有独钟,他怀着一颗虔敬之心从1975年6月开始翻译《纪伯伦书简》,先是在《新文艺》杂志上连载;其后由台北世界文物出版社在1977年结集出版。《纪伯伦书简》主要包括纪伯伦与女友玛丽·哈斯凯尔的书信,这是台湾翻译的第一部纪伯伦书信集,要比大陆在此方面的译介早近二十年。④该译作第一次将纪伯伦的心理路程展示在读者面前,为了解纪伯伦真实的情感生活与创作提供了较为详细的内容。广告将该书与后来出版的译著《纪伯伦的情书》称为姊妹篇,认为“读了《纪伯伦的情书》,您会感到纪伯伦不仅是一位对爱情坚贞不渝,而且也是位情感充沛、经久愈炽的恋人。如您再读一读《纪伯伦书简》,就会觉得纪伯伦更是一位热情奔放、忠诚唯一的好朋友。他对朋友的感激、谅解、鼓励和帮助,也是他获得友情的原因”⑤。接着林锡嘉的译文《纪伯伦散文》连载于《读友文摘》杂志,次年《纪伯伦的智慧》的译文又在《新文艺》杂志上连载,同时他还着手翻译《流浪者》。该诗集是纪伯伦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英文作品,出版于诗人逝世后的1932年,由五十二篇寓言汇集而成。林锡嘉的译本《流浪者》于1975年10月由台北浩瀚出版社印行。
在林译本《流浪者》之前,台湾至少已有三种该诗集的译本,如天人出版社1971年3月出版蒋伯川的初译本,同年8月台南新世纪出版社发行卓洛琳的初译本,正文出版社1972年3月发行陈君懿的英汉对照本等。
但是,与前面几位译者不同的是,林锡嘉在所翻译的五十篇寓言的每一首诗后面,都有结合纪伯伦的生平与创作而进行的赏析,这些为人所称道的“欣赏的话”是他阅读纪伯伦所有著作的心得,从中常常能看到鉴赏者独到的见解。如第一首诗《流浪者》译文后所附“欣赏的话”:
首先,作者只想把一个流浪者的形象告诉我们。
“十字路口”正象征着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彷徨而不知何去何从。因而他拿着拐杖,一方面是支撑疲惫的躯体,另一方面却象征着代他探寻方向的眼睛,引导他继续向漫长而又崎岖的人生道路颠簸前进。那“无袖的外套”不正表示历经风霜,长途跋涉流浪的情景吗?有时历经长远的流浪,身心的落魄要比“无袖的外套”更为凄凉吧!
晚饭后,我们就坐在火炉边。火炉,象征着家的温暖和爱,这都是漂泊流浪的人内心所渴望的。纪伯伦用此景来作为“家的温暖”和“孤独的流浪”的对比。
“沉默”和“神秘”,是流浪者的一种神态,终年的漂泊,无人与之言谈,欢笑;因而终日陷于沉思和忧郁。他的形象就如秋天里,从树上孤寂飘落的枯叶,悄悄的来,又悄悄的去。
文学家用文字来述说人生,画家用色彩来描绘人生,而“流浪者”,他是沉思者,他是哲人,他要用他的肌肤去接受人生之痛苦,并予以冷漠的忍受。而后纪伯伦就借流浪者的嘴巴将这现世的丑陋布告出来。他在《疯子》中曾说:“在疯子的世界里我得到自由和安全。孤独的自由和免于被误解的安全。”
一个孤独的流浪者,纪伯伦所要表现的何尝不是想在丑陋的现世中保有“孤独的自由和免于被误解的安全”。
…………
如果我们是一派血脉,贯穿纪伯伦作品的躯体,我们将会发现,此流浪者并非如前节所述的一个普通的流浪者,实际上他是一位流浪的先知,或许我们可视为纪伯伦灵魂的化身。
他的国家被土耳其统治,其社会丑恶丛生,他流浪各地,用笔反抗丑恶。热爱国家同胞的纪伯伦,他以“疯子”“先锋”“流浪者”“心灵的反抗”提出罪恶面,然后,以他伟大不朽的杰作“先知”传播真理于万民。
“疯子”到“先知”只是一念之间的差距?
纪伯伦以流浪的疯子,以“寓言”方式,来揭露丑恶的世态,冒着被放逐的危险,宣扬真理,这是有不可言喻的痛苦存在。⑥
可见,作为原文第一读者的译者常常在译文后“欣赏的话”中发表自己独特的阅读体会,其间当然融入了译者对人生经历的体悟,这些“话语”既为读者从不同层面提供一个独特的阅读视角,又能启发读者在此基础上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
林锡嘉为何欣赏纪伯伦笔下的流浪汉形象?如果仔细阅读他的散文创作,就不难发现其写作大都围绕在亲情与乡情的世界,这大概与他从小就在异乡的曲折奔波有关。林锡嘉与纪伯伦一样有着相同的漂泊情结,虽然一个是离乡,一个是去国,但其中蕴含的思念之情却是共同的。对林锡嘉来说,尽管人已过中年且有了自己温馨的小家,家乡的梦痕已渐渐从没有乡音的异地生活中远远离开,但其内心深处对亲人的怀念、对温暖之家的留恋,却在不断沉积的日子里越沉越浓。熬不住的乡愁,竟使他有一次连夜搭车清晨悄悄踏入家门,正在忙于工作的父母“他们惊喜地拉过我的手,仔细端详,这是叫游子感到心酸又温暖的动作。父母干皱的手,永远是慈祥温暖的。他们关心的话,使我抑郁的心情豁然开朗;他们的鼓励造就了我的刚强,殷切的期望变成我努力的目标”。
林锡嘉还将自己散文中的思乡意念贯穿于他20世纪80年代编选的诗集《浓浓的乡情》中。三辑作品中收录的三十四位作家的作品都回荡着浓浓的思乡情怀。第一辑《频频然回首情怯》选入从大陆来台的前辈作家的作品;第二辑《风雨岁月总是情》选的是台湾光复、战后出生的世代作品;第三辑《人在天涯寄乡心》都是漂泊异国怀乡之作。
关于乡愁,林锡嘉有一首感人的诗《故乡的颜色》:“内心/一滴喜的血/一滴悲的泪/在日月里/静静的搅拌成/故乡的颜色//红橙橙的/那年,带出来一粒小小的种子/竟在异地的土壤里/长得坚挺//柿子红了/今夜,雨声满园/我轻轻摘下/最红的一粒/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在他的专题诗集《竹头集》里,其乡愁也攀上了《竹桥》:“不再长出叶子的竹桥,却长出串串童年往事/如此竹桥/如此伸远想念的长臂/跨在亲人的心野间/到底过与不过?每每低头/攀问/落在远乡/这双乡愁而又疲惫的/脚。”
其实,林锡嘉与纪伯伦的相遇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如果说《先知》是他们偶然相遇之奇妙因缘的话,那么《流浪者》则是他们必然相遇之完美结果。因为在林锡嘉的心目中,《先知》中一开始就出现的那位登上城郊的山丘,急迫等待船只返回故乡的先知就是诗人纪伯伦。他已经在外地流浪多年,当他眺望大海时,实际上是怀着一种爱的关切与浓密的乡愁眺望不能望见的故乡。这位先知也是一位流浪者,而这位流浪者就是诗人纪伯伦,正如林锡嘉在《流浪者》的最后一篇“另一个流浪者”的附文中所写的那样:“在这册《流浪者》行将结束之时,纪伯伦又写出《另一个流浪者》,是否又意味着一个新的探求之开始?这‘另一个流浪者’,实际上并非另一个流浪者,他和前面是同一位流浪的有心人。他就是纪伯伦灵魂的化身。”⑦
① 《心灵的魅力——纪伯伦情书·译者序》,许文献译,台北世界文物供应社1979年版。
② 《先知·译者序》,王季庆译,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0年版。
③ 《称量不尽的土地情深——林嘉锡的散文世界》,宋雅姿,《文讯·人物春秋》2006年9月,第25页。
④ 《心灵的魅力——纪伯伦情书》,许文献译,台北世界文物供应社1979年,第8页。
⑤ 中国工人出版社1992年出版李琛编选的《先知的使命——纪伯伦散文诗集》选译了纪伯伦1908年—1928年写给女友玛丽·哈斯凯尔的三十九封信,在中国内地是首次译出。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伊宏主编的《纪伯伦全集》下卷收入纪伯伦致玛丽的信一百七十九封,后附玛丽的日记及书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纪伯伦全集》第五卷中的《玫瑰书简》收入纪伯伦1908—1931年间写给女友玛丽的一百八十多封书信。2004年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李唯中翻译的《纪伯伦情书全集》,共收入纪伯伦与玛丽的信件二百五十一封,日记九十四篇,并将书信和日记按照他们二十六年交往的时间顺序排列,是迄今为止中国内地单独结集出版且收入纪伯伦与玛丽书信和日记最全的译本。
⑥ 《流浪者及其欣赏》,林嘉锡译,台北浩瀚出版社1975年版,第20-21页。
⑦ 《流浪者及其欣赏》,林嘉锡译,台北浩瀚出版社1975年版,第1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