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昌的进城之旅及其精神困厄——兼谈农民后代进城的精神历程
2011-08-15周水涛孝感学院文学院湖北孝感432100
⊙周 阳 周水涛[孝感学院文学院, 湖北 孝感 432100]
作 者:周 阳,孝感学院文学院学生;周水涛,孝感学院文学院副院长,文学博士,教授。
进城,在本文中主要指农民后代通过参军、考学等“冠冕堂皇”的途径进入城市。农民后代,在此特指具有一定文化知识水平、渴望摆脱父辈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的农村青年。李佩甫的长篇小说《城的灯》是描写农民后代进城之旅的代表作,主人公冯家昌的人生经历具有典型意义。
一、进城的动力
在《城的灯》中,作者把冯家昌放在城乡二元对立的时代背景中描写,苦难的童年是冯家昌发奋的主要动力,是苦难激发了他的顽强斗志。
贫贱是促成苦难的关键因素。少年冯家昌家境贫寒。在冯家昌故乡,每逢过年过节,家家户户都会提上几匣点心来走亲访友,这几匣点心并不是让人吃的,往往主人收下它后并不把它拆开,而是挂在屋顶的房梁上,等下一次串亲戚时再派上用场。九岁那年,冯家昌头一次代表家人提着家里唯一的点心出去交际。他发现人家都喜气洋洋地提了好几匣点心,而自己家中仅有一匣,他为此感到极度难堪,而随着发生的事使他大为震惊:提在手中系着点心的扎绳意外地绷断了,盒子摔在地上,匣子中装的竟然是风干的驴粪蛋。他“踩着心走路”一路忐忑到大姨家,坐在那里,心里七上八下,人几乎就要虚脱,最后,那只做了记号的点心匣子又周折转了回来,仍然挂在梁头上,昭示着“体面”。十二岁那年冯家昌母亲的病逝,这一变故让冯家雪上加霜,生活陷入更窘迫的困境。例如,五兄弟都没有鞋穿,他们想出一个对付没有鞋穿的办法:在脚板上扎蒺藜,使脚底对疼痛的反应麻木,最后练出一副铁脚板,冰雪覆盖的大冬天里,他们就这样光着脚丫走在厚厚的雪层上。贫寒,使冯家昌在少年时代就感受到了生活的痛苦与“活人”的艰难。与“贫”相伴的是“贱”,冯家昌的童年伴随着卑贱所致的痛苦体验。
冯家昌一家在上梁村里是外来户,在中国传统农村里,这样的家庭注定是被村人欺侮的对象。当他取名叫钢蛋时,邻居的孩子起名为铜锤,很明显,在农民们看来“铜”比“钢”值钱,邻居硬要压他一头。冯家昌六岁那年,家中院子的桐树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被迁移到了隔壁铜锤家的院子里。父亲为了要回这棵树,找村书记帮忙——不顶事;父亲挨家挨户上门,恳求帮忙,可村子里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平时,村里有地位的人可以任意戏弄或欺侮冯家。家庭地位低下所致的羞辱在少年冯家昌的心灵上烙下深深的印记。
贫困与卑贱所致的屈辱成了少年冯家昌的一种生存动力——他产生了改变命运的决心。少年冯家昌透出一股“狠劲”,这种“狠劲”是一种不向命运屈服的拼命精神,一种卧薪尝胆的毅力。他越来越“狠”,乡亲们看出“这小子的眼真毒”,刘汉香则说他“狼”——有一种狼一样的执著与狠毒。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与自己家族的命运,他可以做出一切他能做到的事情。读书时没有鞋子穿,他就在脚上扎蒺藜,练就了一副铁脚板,被同学们称为“赤脚大仙”。他学习勤奋,“就像鞭子抽着一样,俄语单词总是在嘴头上默默地念着”,辛勤的汗水总算赢来了丰收,在那个学期里,他的俄语出人意料地得了全校第一。逃离农村进入城市,是他既定的奋斗目标。
总之,在城乡二元对立的生存环境中,冯家昌以“城”为“灯”,贫贱的童年经历是他进城之旅的起点。
二、进城的策略
怎样进入城市并在城市“扎根”,是农民后代面临的头等大事。依靠女友刘汉香之父刘国豆的关系,冯家昌得以离开农村直接入伍,站到了城市的大门口。冯家昌的新兵战友主要是农村人,对于他们来说,吃苦便是家常便饭,怎样在这群人中引人注目,脱颖而出,成为冯家昌一直思考的问题。
隐忍,是冯家昌进城的第一个策略。中国自古以来,隐忍有两个目的:一种是委曲求全,能够生存下来;一种是韬光养晦,以实现抱负。幼小的冯家昌在屈辱的环境中长大,他在屈辱环境中的隐忍是不自觉的,而当兵后的隐忍是刻意的,这种隐忍出自改变自身命运的野心和变更家族命运的责任感。一进入部队他就遇上他的第一个“老师”——训练新兵的胡连长。面对这个“眼真毒”的新兵,胡连长点化他的第一招就是“忍住”。当文书的第一天,他就受到周主任的“教诲”:“年轻人,在机关里,我送你两个字:内敛。”领导们的“教诲”进一步强化了他的隐忍意识。于是,面对别人妒忌的尖酸话语,他一笑了之,在“提干”审核最后关头自己名额被“王大嘴”顶替,他尽力“忍耐”,在妻子李冬冬怀孕之际百般体贴,每天晚上给她打水泡脚,忍受她的坏脾气……冯家昌隐忍的目的就在于向上攀爬,先让自己站稳脚跟,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再让冯家兄弟迈进城市。为了实现“理想”,冯家昌可谓苦心经营,“卧薪尝胆”。
冯家昌进城的第二个策略是踏实而精明地处世或接人待物。作为一个来自农村,没有任何背景的农家子弟,在城市里站稳脚跟并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是件困难的事。想要进步,就必须步步为营,脚踏实地。冯家昌很“贼”,由于担心言多必失,他很少说话。在连队里,他用一系列上进的行为来证明自己的能力,突出自己。例如,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写黑板报,在部队“突击拉练”途中身背九支步枪,在驻队附近的荒地上开垦种南瓜,在得知厕所没有人打扫后自动负责起厕所的卫生……这些行为看似高尚,实则是别有用心。通过这些事情,冯家昌逐渐获得了周围人的认可和上级的赏识。进入机关后,他更加谨慎。在首长面前,他“把自己折叠起来”,“让自己成为首长的影子”,注意与首长相处的许多细节,如替首长写讲话稿时注意细枝末节,对于首长的特点、嗜好和习惯动作了如指掌……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可能就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工作失误而毁掉。正是这份踏实和精明,在冯家昌升迁中起了重要作用。
冯家昌进城的第三个策略是出卖自己。所谓出卖自己,就是改变自己,抛弃原有的纯真单纯,乃至出卖自己的灵魂。冯家昌在隐忍的过程中,窥探着升迁的机会。一旦时机成熟,他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抓住“机遇”。他从老乡胡营长那里学会绝招“交心”。向营长交心,他成为营部的文书,向侯秘书交心,他在军区大院里站稳了脚跟,向廖副参谋长交心,他成为正级参谋长;“交心”一次,冯家昌就靠近自己的“理想”一步,同时也远离自我本真一步,因为,在交心的过程中,冯家昌掩盖自己的个性,违心地表白自己,使自己成为别人的影子。为了达到目的,冯家昌不择手段。为了进入城市,他将自己的婚姻当做向上攀爬的台阶:他抛弃了为冯家献出一切的恋人刘汉香,紧追有政治背景的李冬冬;为了提干,他撒谎没有订过婚;为了战胜对手,他和自己曾经的老师“小佛脸儿”明争暗斗,并利用岳父的关系,动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治资源和感情资源,把唯一的正团职名额争到手……背叛爱情,出卖友情,利用亲情,依靠着种种卑劣的手段,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三、进城与精神困厄
经过长期的运筹谋划和殚精竭虑地不懈努力,冯家终于完成了从乡村向城市的大迁徙!冯家的四个“蛋儿”都拥有了大城市的户口,成了真正的、地地道道的城市人。从物质生存这一层面来说,冯家昌是成功的,他改写了整个家族的命运,但是从精神层面说,冯家昌是失败的。
首先,冯家昌进城和在城市打拼的过程,是他人格异化和道德沦丧的过程。为了进城,冯家昌丢掉了人格,抛弃了自尊,伤害他人。当提干的机会到来时,他抛弃友谊,为了争取到正参谋的指标,他敲诈自己的岳父,在昔日的战友脚下使绊;为了留在城里及在城里站稳脚跟,他选择了一桩有利于自身仕途的婚姻。冯家昌变得自私、虚伪、狡诈。
其次,在进城的过程中及进城后,冯家昌都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首先,他必须承受背叛刘汉香之后的心灵煎熬和道德拷问。——冯家昌是踏着一位美丽善良的女性的肩膀进城的。刘汉香是村支书的女儿。在乡村,这位钟情于他的女性先后设法使他成为民办教师及入伍,在父亲下令“裁下他的一条腿”之际,她牺牲自己的名誉保全他;在冯家昌进城后,她不顾村人的闲言散语,自愿下嫁进入冯家,从未吃过苦的她操持起各种家务,撑起了穷困的冯家,让这个家变得体面起来。她为冯家而牺牲自己,包括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但冯家昌出于私利而最终抛弃了她。再就是他对乡村与城市的复杂情感折磨着他。他生在农村,农村带给他痛苦的回忆,贫贱使他痛恨乡村,他对刘国豆等曾欲置他于死地的人恨之入骨,但他与乡村血脉相连,他对故乡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因而他陷入了两难的情感漩涡。他向往城市,城市带给他物质上的享受,还有地位与金钱,但是他内心并不喜欢城市,曾经的贫贱生活使他无法认可城市中的很多东西,因而他无法在精神上融入城市,他游走在城市边缘,孤独而痛苦。
再次,他承受着城市给他的精神重压的后果。首先他得承受婚姻带来的重压。与李冬冬的结合,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心旌摇曳的爱的体验,因为他选择李冬冬是出于精明的盘算。当李冬冬母亲和姨妈审核他这个“未来女婿”时,城里人高高在上的姿态显露无遗,她们的颐指气使让他自卑和恐惧,他总担心自己心中的如意算盘被他们识破;面对李冬冬,他没有一丝自信,他不得不忍受李冬冬的刁蛮与骄横。其次是卑微带来的精神重压。由贫贱所致的自卑使他在城市面前毫无自信。自卑,给他带来许多痛苦的经历。例如,当他换便装回家的时候,看门老头会盘问他一番,只有当他穿上军装时,或者顶着“市长女婿”的头衔时,才能从容地进出家属院,也许门卫窥见了他骨子里的自卑。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他需要把原来的自己深深隐藏起来,然后包上好几层面具,他需要小心翼翼时时提防来自四面八方的政治攻击,他需要殚精竭虑地维护家族应有的地位和既得的利益,这些使他感到“活得很累”。
从卑微的农家子弟到体面的军官,冯家昌化蛹为蝶,创造了人生的辉煌,但从农村到城市,是一段苦难的精神之旅,因为对于冯家昌而言,由质朴到世故、由单纯到复杂、由诚实到狡诈,他要经历痛苦的精神蜕变。然而,这种痛苦的精神蜕变很难避免,因为冯家昌的进城之旅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中铺就。——农民进城,是“城市化”的外在表现之一,通过征兵提干、高考录取等途径体面地成为城里人,是“冯家昌时代”无数农村青年的人生理想,但中国这个古老的农业大国农业人口基数的庞大、城市生存资源的相对匮乏、二元社会格局的长期存在衍生的特殊文化生态、农民文化人格自身的缺陷等因素,决定了农民后代进城的艰辛:乡村生存困窘促使农民后代为改变自身及家族命运而进城,因而进城之途的拥挤必然会导致残酷的“进城”竞争,而乡村生活的负面影响、“出身卑微”等“先天不足”,必然会在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影响进城农民后代的城市生存。《城的灯》勾勒了农民后代进城的苦难精神历程,记述了部分中国农民在一个特定时代的生存史。
《城的灯》是描写农民后代进城之旅的代表作。李佩甫的《败节草》、宋元的《杀入重围》、刘震云的《新兵连》、须一瓜的《雨把烟打湿了》等作品中的主人公有着与冯家昌大致相同的人生经历与精神困厄。例如,在《败节草》中,村人对爷爷戏弄、城里“姑奶奶”在祖孙俩面前的傲慢及对祖孙二人的轻慢,是李金魁拼死苦斗的动力,同冯家昌一样,李金魁的人格精神在进城途中发生了蜕变;在《新兵连》中,当一群农家子弟意识到“骨干”是进城之旅的“前站”时,人人争当“骨干”,他们比赛着少睡觉去抢扫把扫地,为了表现政治上进步违心地上纲上线批判战友,有的甚至打小报告搞小阴谋,为了进城,他们抛弃了道德良心,扭曲了人性;在《杀入重围》中,乡村生活的卑贱与进城之初遭遇的歧视使“成功”后的刘连生恶意报复城市,也促成了他的精神困厄与人生夭折;在《雨把烟打湿了》中,作者虽然没有具体描写蔡水清的“成功”与贫贱的关系,但从蔡水清对过去的“我”的仇恨中,从作家对蔡水清老家的赤贫的描写中,我们可以推断贫贱对蔡水清“成才”的促动作用,蔡水清的城市生活同冯家昌一样困窘,因为无法摆脱生存的困窘,蔡水清选择了“自杀”。
总之,冯家昌的进城之旅具有典型意义,是当代农民后代进城的精神苦旅的缩影,因此,冯家昌形象塑造有着重大的典型意义与文化社会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