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成长小说”的后现代解读
2011-08-15贾琳琳仲恺农业工程学院广州510225
⊙贾琳琳[仲恺农业工程学院, 广州 510225]
作 者:贾琳琳,仲恺农业工程学院讲师,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应用语言学、文体学。
2010年1月27日,杰罗姆·大卫·塞林格去世。在他九十一年的人生中,只有一部长篇、一部短篇故事集及两部中篇等作品问世,但篇篇堪称经典。塞林格擅长塑造早熟和敏感的青少年的形象,他的作品中都有爱幻想的孩子,苏童曾说,塞林格是成长小说类型的大师。和塞林格同时期的作品大都描述了相同历史背景下(二战后)的相似人物,传达了相似的氛围和价值观,使得文化研究者们把当时的美国年轻人定位成了“垮掉的一代”。塞林格正是抓住了这一代美国年轻人颓废绝望厌世的共性,在垮掉的一代奋起前,他就预言了这场大革命,并完美地诠释了“垮掉”的精髓。所以,塞林格是伟大的,他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样式,这种模式有悖于学院式的模式类型,颠覆了青年们的固有思维,而不是被经典所熏陶。塞林格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以下简称《麦》)1951年出版,他也一举成名。塞林格的短篇小说集《九故事》(1953)是继《麦》之后出版的第二本书,也是世界公认的当代经典短篇小说集。之后的作品包括了两个中篇集《弗兰尼与卓埃》(1961年)、《木匠们,把屋梁升高;西摩:一个介绍》(1963年)。这些作品的主人公都是些离经叛道的孩子或青年,都无可置疑地具有现代意义。
一、狂欢化倾向
热奈特在书中阐述过这样一种观点:小说中的人物可以成为故事内的作者……此情此景中的人们有了一种观察世界和人生的特殊角度即戏谑的角度,一种体验世界和人生的狂欢节式的感受。塞林格在大多数故事中完全不交待与故事有关的背景,只保留事件发生的一个片断,通过人物的对话来构造整个故事,它们就像你生活中偶尔听到的对话那样真实、简短又让你摸不着头脑。主人公以自己的方式讲述着故事,作者没有断然插入妄加评论,读者自己慢慢发现主人公的个性及作品的意义,塞林格正是这样实现了主人公与读者的平等交流,把读者拉入自己的世界。
《麦》全书采用第一人称,霍尔顿既是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叙述者,讲述了他逃学在外三天的经历,作者以细腻深刻的笔法剖析了主人公理想与现实冲突的复杂心理,紧紧抓住了青少年青春期的心理特点来表现主人公的善良纯真和荒诞放纵。全书用青少年的口吻平铺直叙,不避琐碎,使用了大量的口语和俚语。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到,这种写作视角让读者与叙述者一起旅行,其最重要的效果也许是缩短感情距离,更加强了小说的深度。塞林格在《九故事》中依然保持着《麦》的笔锋,运用大量的人物对话、细节描写讲述一个乏味的现实场景。九个故事中最厌世的《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故事一开篇就喋喋不休地讲述一串对话,一个和男友西蒙离家出走的姑娘同母亲通电话,内容零碎而沉闷,然而西蒙的形象却从他们口中清晰起来。《笑面人》与《忧郁日子》,这两篇对话不多,但却插入了类似的形式,前者是讲故事,后面是来往的书信。在这些一来一往、没有任何说明的言语中,各种谜团和荒诞也就随之出现。
塞林格喜欢通过对话再现枯燥乏味的生活。描写时,通常笔调极为平静,平静中却透出冷漠和残酷。他并不喜欢写人内心的波动,不谈复杂的心理变化,只用对话,用事实,用人们眼中看到的现实描述。他描述一个快要破裂的玻璃杯时,先极度渲染玻璃杯存在的环境,最后用一句话结尾:“它突然爆炸,四分五裂。”在《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里,塞林格写了姑娘的电话,写了西蒙在海边和一个孩子的对话,写到香蕉鱼,然后就结尾“他在五楼走出电梯……他朝一张单人床上睡着的姑娘瞥了一眼……他抽出一把7.56口径的奥特基思自动手枪……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了他右侧的太阳穴”。
《麦》中“他妈的”、“混账”之类字眼俯拾即是,主人公霍尔顿不仅把它们用在讨厌的事物上,喜欢的事物也照用不误。这种用法的一个直接作用,就是降低了这类词的道德评价功能,使之沦为类似口头禅的附加语。同时,这些俚语和文章常见的比喻、夸张、语法错误等也不可避免地缩小了高雅与卑俗之间的距离。而狂欢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把一切表面上稳定的、已然成形的、现成的东西,全给相对化”。塞林格不仅淡化了粗俗的语言与社会道德产生的尖锐矛盾,还通过酒、性、舞和一些奇怪的行为等表现了对各种社会限制的蔑视。他这样漫不经心地谈过死:“我又想起他们整整一嘟噜人怎样把我送进一个混账公墓。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四周围全都是死人。嘿,只要你一死去,他们倒是真把你安顿得好好的。我自己万一真的死了,倒真他妈的希望有那么个聪明人干脆把我的尸体扔在河里什么的。怎么办都成,就是别把我送进混账公墓里。人们在星期天来看你,把一束花搁在你肚皮上,以及诸如此类的混账玩艺儿。人死后谁还要花?谁也不会要。”对死亡的探讨和态度,也反映了塞林格对这个世界的戏谑。
二、理想与现实的对抗
塞林格在20世纪40年代开始构思创造霍尔顿的时候,没有几个可以参照的人物原型。正如评论家们所指出的,在美国早期文学中,有一个人物可以在性格上与霍尔顿相比较,那就是马克·吐温创作的哈克贝利·费恩。霍尔顿先是在新英格兰,然后在纽约游历,就像费恩在密西西比河上游历那样,霍尔顿初识了成年人世界的丑陋。《哈克贝利·费恩》是19世纪美国文学成长小说中的开创性作品,而《麦田里的守望者》在1951年以后出版的美国文学中也占据着类似的位置。借孩子的叛逆性来颠覆成人世界,可以说是塞林格那些故事的灵魂,为此他经常采用一种约略对称的叙述模式,在庸碌的凡俗生活中相映成趣地嵌入另一个世界。
霍尔顿徘徊于成年的边缘。一方面他觊觎成年世界的某些特权,如酒,另一方面他又眷恋孩童的天真、拒斥成年的虚伪。他的这种胶着状态表现了这个年龄段少年的某些共同特征,霍尔顿三天的经历恰是他追求快乐的表现,而他的所作所为在成人看来毫无价值。而在《九故事》中,塞林格写的不再是青春期的少年,他开始写儿童。他妄图通过孩子的眼睛映射成人世界,因此,《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下到小船里》《为埃斯米而作》《特迪》都有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他们固执、单纯、守着一个自己的幻想小世界、易受伤、又格外早慧。塞林格曾说:“我最好的朋友都是儿童”,这些儿童比大人更聪慧,更透彻,但同时更寂寞。在《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中,小女孩拉蒙娜的幻想是一个充满童心的爱巢,而她母亲的人生则是污秽和凄苦的回忆。拉蒙娜有一个自己虚构的小情人吉米,她每天伴着这个吉米,一块儿吃东西,一块儿玩耍,睡觉时竟生怕翻身把吉米给压着。在《为埃斯米而作》中,天真的埃斯米恳求主人公×军士为她写个故事,写个“污秽的故事”,“要写得极其污秽凄苦”,“你对人世间的凄苦污秽多少有点了解吧?”与此对应的则是z军士和其女友用感情夸张的书信往来构筑的虚假世界。
塞林格故事中的人物所做的那些事情,让我们读起来觉得荒诞不经、不可思议,而这些事情对于这些人物自身而言,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塞林格故事中的人物却大都普普通通,年龄很小,却非常忧郁,用自闭和空想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这个庸俗、怪诞、充满功利主义的世界的疏远,常常暗示自己将从这个世界退出,如出走和自杀等。这种对世间无常的思考导致他的作品出现了一种极端的美,塞林格精心描述着一个常态生活,突然打碎它,在人们的惊诧中快意结尾。《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详尽叙述了西蒙在自杀这一天的经历。西蒙一直过着成功而稳定的生活,令人羡慕,然而他对这种循规蹈矩的幸福生活感到强烈的厌恶。他宁可做个别人眼里的废物,也不愿意再次踏入刻板的生活。在海边,他遇到了小女孩西比尔,对她讲香蕉鱼的故事。“它们游进一个放着许多许多香蕉的洞里。游进去的时候,它们是普通的鱼。一旦游进洞里,他们像猪一样,拼命吃香蕉……它们吃得非常胖以后,就再也不能游出洞了。洞口太小了,游不出去。小女孩天真地说看到了一条“香蕉鱼”,像禅语一般点醒了西蒙,他不甘心做一条“香蕉鱼”,又感到已实在无力游出这个洞口,于是只有自杀。死亡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救赎。也许,在现实面前,每个人都有西蒙一样的精神困顿。但更多人依然像香蕉鱼一样,还在拼命吞吃着香蕉,然后在吃胖后死掉,这也就是世俗生活的陷阱。
三、对终极价值的追寻
《九故事》出版时,塞林格不允许出版商在书的封面设计任何插图,他说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想让读者在读书之前就对书中的人物有任何先入为主的看法。小说家讲究的是看能否在自然流畅的叙述中涵括丰富深邃的话语含义,通常读来轻松的作品多半别无玄意,而深具意蕴的东西则难免行文艰涩,作品的“可读性”与“可解读性”很多时候是形影相随地绑在一处。塞林格在这一点上显然技艺超群,那般极其顺溜也极具感染力的文字不会给人带来任何阅读障碍,可实际上却很难解读。《麦》中霍尔顿剔除一切虚伪和丑陋之后留下的是什么?恐怕很难说清。
评论家布拉德伯利所著《美国现代小说论》一书对《九故事》表示了这样一种看法:“(作者)把儿童的世界看成是真实的世界,而成人的世界则只是一个正从内部毁坏的、把人类之爱永远牺牲于卑劣的肮脏处所。”很多谜团存在于那里,并没有任何线索指引你去解决,更重要的是,你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去解决它们。塞林格的高明之处,是他通过这些对话,于荒诞中传递出一种很平淡,很美好的情绪,就是那种你在生命中某段正在成长或已经成长起来的岁月里,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不务所谓的正业,可以恣意狂欢。有人说塞林格是对“美国梦”的彻底否定与反叛。二战以后美国的经济迅速发展,于是年轻人的梦想像泡沫一样挤满了这个城市的上空,霍尔顿的梦想却是远离这个城市。这暗示了人活着除了物质生活之外还需要有精神生活,而且在一个物质比较富裕的社会里,精神生活比物质生活更为重要。也有人说,塞林格在成人的凡俗庸碌中追求“纯洁”。他由衷地喜爱小孩子,虽然他本人脏话连篇却不愿意看到孩子被污染同化,他痛恨假模假式的东西,认为它们违背了人性的真实、生活的真实、生命的真实。而更为深层的是,这些假模假式的东西在生活中相沿既久,人们逐渐对它们习焉不察,以致它们逐渐格式化、教条化,使生命缺乏生机与活力,丧失了应有的色彩。
塞林格在其作品中埋下了另一种永远不会被发现的可能,因为叙事永远无法穷尽真实,甚至是超越了真实的。对于塞林格而言,最重要的意义也许就在于冰山被摁在水面以下的部分,它们有着更为深沉的迷失,只源于一种不可更改的对真实生活体验坚定的叙事热情。由于后现代主义的无中心意识和多元价值取向,由此带来的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评判价值的标准不甚清楚或全然模糊,社会理想、人生意义、国家前途、传统道德,等等,在后现代主义的浸淫下变得相当模糊、淡化。在中国目前面临精神危机和道德失范的情况下,这种消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极端主张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后现代叙事文本打破了传统形而上学的思维范式和经典的叙述模式,用低俗的语言消融了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的界限,从独特的青少年的视角来观察世界,打破了权力话语和传统的美学观念,以狂欢化的叙述搁置了真理和终极意义。塞林格的创作极大地影响了20世纪下半期西方后现代文学创作的发展,是后现代叙事文本的经典之作。它可以将虚构的故事、随意的絮语、意识流式的内心独白自由组合,真实地描述了青少年成长的心路历程,使一个原生态的自我彻底地展现出来。这种写作方式,应该说是20世纪文学在脱离了19世纪的现实主义之后,在语言形式、叙述方式和作品主题上都有所突破的后现代主义创作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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