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李佩甫小说的爱情叙事伦理

2011-08-15赵柳月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430074

名作欣赏 2011年27期
关键词:李佩甫红叶叙述者

⊙赵柳月[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武汉 430074]

⊙刘保亮[洛阳理工学院中文系, 河南 洛阳 471023]

作 者:赵柳月,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学生;

刘保亮,洛阳理工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

爱情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与“责”、“情”、“性”等伦理要义打通,是普泛性道德规约考察的主要范畴之一。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认为,爱情是一个伦理问题,因为所有形式的爱都包含着共同的基本要素,即关心、责任、尊重、了解,蕴含着丰富的价值判断。爱情不仅仅是个体生命的身心体验,而且还具体地呈现着某种社会关联。爱情作为人类拥有的一种高尚、深沉、纯洁的情感,它在文学的任何时期都不曾被遮蔽,自然也不例外地构成当代文学叙事伦理的一个主题。

审视1990年代以来的爱情叙事伦理,李佩甫的文学书写别有意味也颇具代表。也许是深受河洛“理学名区”的地域传统濡染,在他的小说世界里爱情大多没有独立的空间,它不仅总是受到挤压和侵犯,而且在男性趣味的话语叙写中常常异化为女性的牢笼,使其爱情叙事伦理散发着古旧的理学气息,呈现出历史悠久的男权文化景观。

考察李佩甫笔下的女性形象,以《羊的门》里的秀丫、谢丽娟和《李氏家族》里的李红叶、月娥为代表,她们总是为情而生、为爱而活,即便男人们因为“事业”抛弃了她们,她们也无怨无悔,一如既往。

《羊的门》里的秀丫和谢丽娟是以美色充当“爱的诱惑”,考验也教诲着男人们抵御“红颜祸水”。秀丫在呼家堡是以嫩白鲜艳的“多遍面”著称,男人们传言“不敢看,看了叫人疯”。当她怀着报恩和爱恋的心情一次次来到大队部,呼天成没有二话只有一个字“脱”,她便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了,而呼天成一边等待门外那个人“沙、沙”的脚步声,一边或在她的身上“写”字,或背对着她看《人民日报》,或面对雪白的胴体练起“易筋经”。因为他知道他不仅仅是要一个女人,而是想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成为主宰就必须是一个神,一个在村民眼中的神,而神是不能被捉奸的,哪怕被捉住一次,就不再是神了。这时呼天成最初对秀丫的“白菜”话语命名,流露出他的潜意识,即秀丫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一个物而存在,躺在床上的秀丫无非充当了呼天成与孙布袋之间猫捉老鼠或老鼠捉猫的诱饵。秀丫下地干活的时候总是悄悄地用目光去寻找他的身影,喜欢他站在大石磙上讲话的姿势,喜欢他在地里干活时的狠劲,喜欢他走路时那一踮一踮的动作,为了绕去队部看他一眼竟然在村街里一连走了三个来回,那些由无数白天黑夜所累积起来的痴情,以及“我不怕丢人,我也不怕死,我什么都不怕”的爱情宣言,统统在“神”的面前化为乌有。当秀丫有一次躺在草床上睁着两只幽怨的大眼问“你为什么还要见我”?呼天成说“你就是我的‘病’”,“是为了治‘病’”。他的治“病”方法,便是对着秀丫的裸体一招一式地练习“易筋经”,直到他觉得“他是挺过来”了,同时也战胜了外边的那个“声音”了。所谓的“挺过来”字面背后暗蕴着女人是男人路途上的艰难阻碍,是男人生命的异己存在,是作为敌人需要焕发勇气来战胜。最后,在孙布袋死后,呼天成又一次让秀丫在其坟前脱光,以证明自己并没有失败,证明秀丫一直都是自己可以随意支配的女人。这样,从“白菜”到“病”、到性操纵,秀丫展示的是真情真爱,而呼天成给予的却是观看、挑逗和冷漠,她的每次“献礼”都是一种残酷的肉体折磨、性爱煎熬和精神虐杀,其叙事合法性仅在于让读者见证“神”是如何冲出云围降临“绵羊地”的。

如果说秀丫的逃难村妇身份使其灵魂深处烙下愚昧奴性的封建印记,那么,谢丽娟虽然是高知女性,但她与呼国庆之间演绎的也不过是一个现代版的才子佳人、始乱终弃的经典故事。小说详细叙述了呼国庆因谢丽娟引发的两次官场历险记。第一次历险是想与情人厮守的闹离婚。由于节外生枝,致使各种谣言满天飞,县长老婆状告县长成了特大新闻,政治对手又趁机大做文章,眼看县长官位不保,呼国庆的心理活动是:“是权力让你结识了她”,“丢掉了权力,你也就丢掉了她”,于是当谢丽娟不惜辞职决心与心爱的人远走高飞浪迹天涯之时,呼国庆已经黯然违心地与妻子复婚,宁愿再次过着没有情感没有色彩的庸常生活。这是权力的胜利,也是爱情的溃败。第二次历险是因为给谢丽娟汇去了一百万,被隔离“审查”。在接受“讯问”的日子里,呼国庆反思“纯粹的爱是没有的”,爱情作为一种“软弱”的缺点是需要克服与剔除的。当呼国庆取消“审查”跪在呼伯的茅屋前时,呼天成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两次。为一个女人,你一犯再犯,是狗改不了吃屎啊!”小说结尾的这句话,不仅是对呼国庆两次身入险境的教训总结,更是对女人的一个曲终定调。如果读者留意谢丽娟的肖像描写,会发现她每次出场都是妖媚的:那与呼国庆的第一次相遇,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看见她总不由得让人往‘茄子地里’想”;那第一次的出轨,文本反复强调是“她的声音太媚了,两只大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声音更软更柔更甜”;那难忘的“狂欢之夜”,谢丽娟先后换了八套衣服为呼国庆一个人表演,“显得十二分的妖冶、放荡”;那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结尾,为了救呼国庆“一身艳妆”的她,一头闯进了呼天成的茅屋。于是,谢丽娟的叙事定位无非是一个“女为悦己者容”的红粉佳人,她的叙事功能不仅是以女性的美丽或妖冶满足男性“色相审美”的欲望,而且更以成长小说主人公遇难的方式让呼国庆历经仕途风雨磨练而逐渐成熟。无论是她以情人诱惑呼国庆上演离婚闹剧,还是因她的一百万使呼国庆几乎一败涂地,他的两次祸根全因女人而起,小说以现代版故事再次证明流传千古的似乎颠扑不破的一个“真理”:红颜祸水。

如果说《羊的门》里的女性是“爱的诱惑”,那么《李氏家族》里的女人则是“爱的奉献”,是以道德赞美的“宏大叙事”为其套上精神枷锁。小说里的李红叶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还是校长的女儿,却鬼使神差地爱上了李金魁这么贫穷的一个黑小子,她有时将两个白馍有时将一个鸡蛋偷偷地塞到他的课桌抽屉里,悄悄地给他送吃的。在“文革”动乱的年代里,李红叶给他送来了一张上大学的“推荐表”,就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李金魁大学毕业后,从乡长到副县长再到市长,仕途上的一路顺风都离不开李红叶的暗中相助。然而,李红叶倾心专注于李金魁,对他的爱毫无保留,但李金魁对李红叶最喜欢说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脱”,少年时这一个字,与其说让他看到一个少女整个赤裸的身体,还不如说是让他体会到了“一个字的使用竟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征服力”,而当了市长后的一声“脱”,则是因为自己烦闷了,想“破坏”一下自己的“形象”,那么李红叶成为了什么呢?“在生活中他先是由于自卑对她避而远之,接着把她作为他的异己物、他的征服对象,最终把她视为美色诱惑与堕落罪恶之源。她在他的生命中虽不是匆匆过客,但一开始便注定她在他生命与生活中是个不可能与他对等的存在。”

与李红叶相比,《李氏家族》里的另一女人更具悲剧性。这是一个平日里被命名为“明珠他妈”的乡村女人,当丈夫李家福准备离婚时讲究策略地称呼一声“月娥”,顿时使她想起自己原来还有名字。她院里喂着猪、养着羊、看着鸡,拉扯着两个孩子,一天到晚地忙碌着,原本还顺眼的她便在沉重的生活风霜里灰头土脸了。当丈夫有了外心要跟她离婚时,一边是男人的“眉结死皱着”,咬着牙说“我真想掐死你”,一边是她的自惭形秽,认为自己站不到人前,自己太丑了,“她很想跪下来给男人说,明珠他爹,你就在外边混吧,凭你咋都行,只要过一段回来看看,让俺知道外边有个人,有个可念颂的地方,就行了”。对此,我们不仅想到同为女人的萧红的喟叹:“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更多的自我牺牲精神”,也体味着弗洛姆的箴言:“如果你的爱没有引起对方的反应,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引起对方对你的爱,如果你作为爱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现没有使自己成为被爱者,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而这爱就是不幸。”从这个角度看,“明珠他妈”的天空是低沉的,她的爱也是不幸的,但在李佩甫的“绵羊地”里有着同样命运的又何止她一个!无论是李红叶,还是“明珠他妈”,她们只求付出不计回报,即便是男人的背弃也能够宽容理解,从中我们不难读出男性是求索的、女性是“被经历的”性别预设,不难发现男性关于女人的白日梦以及臆想的神话。

性别不仅是人类发展进程中生来为男或生来为女的生物学事实,而且它还被深刻地写入社会生活的整个构造之中,被赋予各种价值期待和伦理角色。如同世界的意义在世界之外一样,性别的意义也永远存在于性别之外,它总是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而不断地被组织、被表明、被认知,这使性别问题以多种形式成为当代社会一个令人困惑的维度,朱迪斯·巴特勒命名为“性别麻烦”。虽然女性主义者已经并将继续以绝不妥协的立场解构男权传统的樊篱,建设女性自己的花园,但男性作家似乎“习焉不察”地“涛声依旧”,这使日渐高涨的性别呼吁和文学书写之间产生时代错位乃至反差。由此,虽然历史已经跨入现代、后现代社会,但在李佩甫的小说世界里,还是很难倾听到女性生命破碎的呢喃,寻觅不到她们的生命奇想和深度情感,甚或对“爱的碎片的惊鸿一瞥”。如此顽固强烈的男权观念不仅深深灼伤了我们的内心,而且也促使我们思考何以如此的原因。

在作家个体创作、地域文化等因素之外,从叙事伦理角度看叙述者的男性化视角难辞其咎。分析李佩甫小说的文本,会发现其叙述者的性别大多为男性,是一个个的男人在讲述这个世界以及他们的故事,如果有女性出现,其肖像、心理、行为、语言也由叙述者代劳或者说把持,女性是一个个沉默的“他者”。于是,李佩甫《羊的门》里老秋说:“对女人一定要说假话,不要说真话,尤其是在小事上。女人一般是活在幻想之中的,女人最看重小事。女人不醒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可爱。”由于叙述者不是女人,文本里没有提供机会和文字让女性去辩驳与申诉,女性便被想当然地认为是可以骗的,这似乎是对付她们的最好方法。并且李佩甫小说的文本里男性叙述者的声音贯穿始终,它不像巴赫金倡导的“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的“复调小说”,缺乏男女声的全面的开放性对话,而只是男人的封闭性独白。这样,女人的自在存在变成了男人叙述者的一个对象性客体,他不断描述女人为何,让女人成为欲望的对象、审美的对象和男性理想的载体,却不让女性开口,不让她成为她自己。正如苏珊·弗兰克·帕森斯在《性别伦理学》中所言:“他人对我的认识或想法已经完全避开了我的控制”,“这些人看懂我,并告诉我我是什么,且因此,我是在为他人的存在模式中性别化的”,“伦理问题变成了持续性地决定是否及去接受或取消他人对我的解释的问题”。于是“绵羊地”里的女性形象,如李红叶、秀丫、谢丽娟、刘汉香等,她们或美丽温柔或妖冶性感或坚贞奉献或为“恶女人”,要么是“天使”给男人带来欲望和满足,要么是“妖妇”带来恐惧和厌恶,不管怎样这都是对女性削足适履的扭曲变形,不仅漠视践踏她们鲜活的生命,也荼毒她们的灵魂。至于李佩甫不同时期小说里为数更多的没有名字或一笔带过的女性,只是为了证明男性居于统治者地位而设置的配角,她们是面容模糊的一群性别符号,既不指向任何的所指,又可任叙述者填充任何的内容。她们“无语的在场”,表明她们的历史仍是单向“身受”的历史,她们仍然囚禁于男权社会的栅栏苍凉静默着。

李佩甫的爱情叙事伦理充满着男性的“傲慢与偏见”,我们倾听不到女性“零落之生息”。《圣经》说“爱是永不止息”,但这永不止息的爱为什么总是属于女人?为什么女人把爱情看得很重,甚至为此付出了女人所能付出的一切,而男人们却退居幕后以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谢丽娟对呼国庆一见钟情,当呼国庆对县长官位难以保住、一度绝望之时,她却满心欢喜,因为他从此完全属于她了;当呼国庆不能牺牲权力与其长相厮守之时,她辞职下海一个人漂泊遥远的南国异乡;当审查期间呼国庆对女人要“接受教训”之时,而此时的她则拒不揭发他的问题;当放出来后呼国庆长跪悔恨之时,她却不顾一切地想拉他离开这块“腌人的土地”。她虽然爱得身心疲惫、伤痕累累,但小说结局不用多想,呼国庆的目光还会越过爱情专注于权力的舞台,因为这是一块“无骨”“有气”的平原,这里没有爱情的位置,只有功利的权衡。也许“爱情作为支持我们向往诗意生活的基本信念,作为最后一个缓解生存焦虑的孤独城堡,其赖以生存的基础正受到致命的瓦解,或者说,神圣的爱情正在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些残缺的情感”。然而,虽然在当代爱情已经慢慢蜕变为“一个悠远美丽的传说”,但“绵羊地”的女性们仍不相信现实的眼泪,她们对爱情依然保持灵魂深处最柔软的期盼,只要生命不息就为爱情冲锋不止。令人遗憾的是,在这个爱的舞台上,我们观看不到男人们缠绵悱恻的表演,只有女人们在广阔的前台寂寞悲壮的独舞。

[1] [德]弗洛姆.爱的艺术[M].刘福堂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2] 王志勤.论李佩甫笔下的女性形象[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2008,(03).

[3] 季红真编选.萧萧落红[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4] [德]弗洛姆.说爱[M].王建朗等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

[5] [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6] [英]苏珊·弗兰克·帕森斯.性别伦理学[M].史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7] 北村.周渔的喊叫·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猜你喜欢

李佩甫红叶叙述者
叶拽:一片“红叶”带富一方百姓
几张飘落的红叶
秋日赏红叶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浅析《生命册》中被压抑的性
论李佩甫小说人物形象与神话原型
李佩甫小说研究的回顾与反思
城市批判的多重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