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繁复之景 造淳朴之境
——《豳风·七月》的诗境艺术
2011-08-15郝建杰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郝建杰[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绘繁复之景 造淳朴之境
——《豳风·七月》的诗境艺术
⊙郝建杰[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七月》为《豳风》中千古传颂的名篇。诗着墨于农事民俗,画繁复之意象,写质淳之人情,在“三百篇”中以创境、换境取胜。
《豳风·七月》 意象 诗境
《七月》为《诗经》中千古传颂的名篇。毛《序》以为,西周初年,周公“陈王业”而作《七月》,后人或从或否。据赵逵夫先生考证,诗当做于周先祖公刘居豳之时,即殷商初年,①可以信从。至于作者,则历来并无确指,臆之应为豳人所作。诗为农事诗,亦为风俗诗。故宋辅广《诗童子问》云:“此诗专言寒暑之候,以为斯民农桑之节。”清姜炳璋《诗序广义》云:“《七月》一篇,陈豳之风俗也。”
诗着墨于农事民俗,画繁复之意象,写质淳之人情,在“三百篇”中以创境、换境取胜。捻轴展卷,顺次赏诗,全诗八章,每章都包括一个或两个小意境,每一小意境之间彼此面貌各异,个个小意境又融合为全诗的大意境。而所造诗境,真正如严羽《沧浪诗话》所云“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平淡朴拙,自然而然。周人先民们勤勉辛劳、纤俭习事的真实生活,历历在目。
首章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此为“晚秋授衣图”。大火降下,天气转寒,这是公家授予农夫们御寒冬衣的时候。“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为授衣时的设想之辞。由此可以体会到,严冬骤然来袭时农夫们领取冬衣的迫切心情。“觱发”、“栗烈”最能描写北风凛冽、万物萧瑟的冬日气象,清陈继揆《读诗臆补》云:“杜肃翁云:‘万象唯风难画。《庄子》“地籁”一段,笔端能画风,掩卷而坐,犹觉翏翏之在耳。观诗云“觱发”二字,简妙含蓄,又《庄子》画风之祖也。’”这是第一个意境。首章又云:“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这是一幅“春耕图”。一月到来,天气转暖,农夫们修理农具以备春耕。进入二月,举足而耕,妻儿将饭送至田间地头。田大夫来巡视,农人们又捧出酒食款待。这时,万物复苏的欣欣向荣,春天给人们内心的愉悦,清晰可见,是一个情趣盎然的意境。
次章云:“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春光明媚,天气和煦,黄莺鸣声喈喈。采桑的少女手提深筐,沿着桑间小径,来采摘嫩嫩的桑叶和茂盛的白蒿。正在令人心旷神怡时倏然来一转折:采桑女竟悲从中来,原来她要嫁作他人妇了。这意味着较少拘限的少女时代像春天般即将过去,等待她的是远离父母的孤僻、夫家人事的陌生,这令她望而生畏,悲伤之情也便油然而生。这里“女心伤悲”二句最妙,钱锺书先生《管锥编》云:“吾国咏‘伤春’之词章者,莫古于斯。”如此,则此章既是一幅“春日采桑图”,又是一幅“少女伤春图”。两幅图画合而为一,前一半写欢快之情,后一半写悲春之意,二者前后相承,转折自然,浑融于一景之中,诗境极为高妙。
三章云:“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这是一幅“伐桑待蚕图”。与次章虽然都以桑蚕为题材,但情趣则迥然不同。这里没有少女采桑的悠游,亦不见或快乐或悲伤的女子的内心情感,所见全为农事的忙碌和紧张,表面上并不触及人物内心世界,以物观物,是朱光潜先生所说的“超物之境”。②然而气氛并不沉郁,平和冲淡的情绪和景致融化在一起,令人难以觉察。“猗彼女桑”一句,质朴中见柔婉,尤其耐人咀嚼。三章又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七月,伯劳鸟高声鸣唱,提示绩麻织布的时节将至。女子们心灵手巧,织出的布匹色彩鲜亮,品类多样,以供公子裁制衣裳。诗中虽未写机杼声,然织作之声充盈耳廓,尤其一“我”一“孔”,更见绩织女子自赏其成,自鸣得意。这可称之为“少女织作图”,又为一境。
四章云:“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 。”四月苦菜开花,五月蝉鸣知知,八月收获庄稼,十月草木凋零。此处物候和农事相间,并不单写一月之景,而是移步换景,春、夏、秋、冬四季浓缩在四幅图画中。这幅图本已各具动态,而连续映出,浑然一体,如行云流水,毫无割裂嫁接之感。又云:“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 ,献 于公。”这是一幅“冬季狩猎图”。十一月,狩猎时节已至,先行祃祭礼,猎获狐狸后,供公子制作狐裘。十二月,众人群集,继续狩猎。上古狩猎兼有演习军事之意,因此有“载缵武功”之语。如此,则诗人虽不绘出狩猎细节,而马驰犬吠,人情激昂、豪气冲天的情景可以想见。“言私其豵,献豣于公”,那种分配猎物的喜悦,也着实可感。
五章云:“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 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起先可听到满耳的虫声,斯螽、莎鸡、蟋蟀,在野外杂草丛中此起彼落,谐鸣喈喈。继而单写蟋蟀,七月、八月、九月,随光阴转移,在野、在宇、在户、入床下,蟋蟀由远而及近,鸣声渐渐清晰,渐渐微弱,如泣如诉,似与人对语。这一段以“声”造境,凝神倾耳之际,令人回味无穷,可称为“草虫谐鸣图”。接着叙写房屋修缮之事。烧蝼蛄,熏老鼠,堵窗户,涂门缝,经过一番辛苦,农夫们告诉妻儿,年底已至,可入室过冬了。这时可见青烟上缭、柴火毕驳、虫僵鼠毙之状,可见人们和泥垒石、攀爬屋宇之状,可见整修已毕后,心满意足、呼妻儿入室之状,那种向往洁净温暖、舒适自足的心情自在其中,活灵活现,贴近人情。可称为“陋屋修葺图”,又是一境。
六章云:“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自夏至秋,瓜果菜蔬禾稼逐月成熟,农夫们逐月品味时鲜,这已令人遐想,而“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更令人无比惬意。那份怡然自得的心情,让人欣然向往,是一幅“食趣图”。此处结构最妙,因为每月物产众多,不易合入诗歌,于是诗人分为两段来叙,确实是驾驭文字的好手。
七章云:“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于此如见秋阳似火,金黄饱满的谷物漫山遍野,人们肩扛车拉,场圃上帚舞箕簸,是一幅“秋收图”。秋收粮食刚一上交公家,农夫们又被招呼去为贵族人家建筑宫室,修缮房屋。白天割茅草,晚间拧草绳,之后又急匆匆登上屋顶,因为忙完这些,又要播种百谷,这可称为“修缮宫室图”。此前各处虽均不离忙碌景象,然而此处最能给人迫急压抑之感。与五章农夫自修房屋相比,修筑宫室则紧张许多,当时社会状况于此也可见一斑。
卒章云:“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这一段是全诗最轻松愉快的文字。冬季将冰凿好藏入冰窖后,春天举行开冰之祭,人们一早朝会,献上羔羊韭菜,场景多么欢乐,可称之为“春祭启冰图”。九月、十月秋高气爽,万木凋落,岁终时节,农夫们举行腊祭狂欢,举樽痛饮,宰杀羔羊,在公堂之上,论齿序位,互敬美酒,互祝高寿,好一派热闹景象,这可称之为“大腊狂欢图”。“冲冲”象凿冰之声,“肃霜”写天高气清,“涤场”言万物凋零,均为造境之佳语。
诗歌罗列意象之多,令人目不暇接,但条列清晰,繁而不乱。正如清陈继揆《读诗臆补》所言:“陈仅曰:通诗八十八句,一句一事,如化工之范物,如列星之丽天。读者但觉其醇古渊永,而不见繁重琐碎之迹。”《七月》如诗人妙手打造的一道多折屏风,每一扇所绘景物都不同,但又互相绾结,浑然一体。如清牛运震《诗志》所言:“此诗以编纪月令为章法,以蚕衣农食为节目,以预备储蓄为筋骨,以上下交相忠爱为血脉,以男女室家之情为渲染,以谷蔬虫鸟之属为点缀,平平常常,痴痴钝钝,自然、充悦、和厚、典则、古雅,此一诗而备三体,又一诗中而藏无数小诗,真绝大结构也。”牛氏所云“三体”,指《周礼· 章》提到的“豳风”、“豳雅”、“豳颂”。若“三体”之论可以确证,也可从另一角度说明《七月》诗境的多样性。无论如何,牛氏所关于诗的结构和意境的总结确属言之有理。
诗歌创境之新,换境之多,不仅在“三百篇”中无与伦比,及至后世,也鲜有企及。故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云:“今玩其辞,有朴拙处,有疏落处,有风华处,有典核处,有萧散处,有精致处,有凄婉处,有山野处,有真诚处,有华贵处,有悠扬处,有庄重处。无体不备,有美必臻。晋、唐后,陶、谢、王、孟、韦、柳田家诸诗,从未见臻此境界。”方氏所论并非过誉增美,如若比较一番,不难得出此一结论。
诗虽造境各别,然亦有洞通之处,一言以蔽之,即淳古朴茂。崔述《丰镐考信录》云:“窃尝譬之,读《大雅》如登廊庙之上,貂蝉满座,进退秩然,煌煌乎大观也;读《七月》,如入桃源之中,衣冠朴古,天真烂漫,熙熙乎太古也。”将《大雅》与《七月》相比较,所见异常分明,崔氏所论可谓的评。
① 参见赵逵夫:《先秦佚诗与先秦诗歌发展》,《江海学刊》,2005年第1期,第166—170页。
② 参见朱光潜:《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页。
上海大学创新基金资助项目(SHUCX101101)
作 者:郝建杰,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主要研究先秦两汉文学与文化。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