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周宣王时代的战争诗研究
2011-08-15吕朝彬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吕朝彬[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诗经》中周宣王时代的战争诗研究
⊙吕朝彬[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诗经》大小雅中周宣王时代的战争诗,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这些诗不仅在《诗经》中别具一格,而且在整个先秦文学中都独树一帜。
《诗经》周宣王战争诗艺术特色
周宣王是西周后期的君主,在位初期,曾经北伐、南征,抵御外族入侵,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诗经》大小雅中这一时期的战争诗就是对该史实的反映。《诗经》大小雅中,按照毛传、郑笺的解释,周宣王时代的战争诗即以描写宣王时期对外征战为主要内容的诗有《六月》《采芑》《江汉》《常武》等。虽然数量不多,却具有鲜明的特色,不仅在《诗经》中别具一格,而且在整个先秦文学中都独树一帜。
宣王时期的战争诗,《六月》《采芑》《江汉》《常武》等,是宣王军事功绩的记录与写照,反映了当时周人奋发昂扬的精神气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宣王的爱戴、期待,对于保卫家园、抗击外敌入侵的勇敢与自信。这些诗均为正面的主题,相应的,诗中的宣王就是一个英明、高大的杰出君主形象。这些诗昂扬奋发、明快有力,此种行文风格实际上是当时宣王领导下国家生机勃勃、人民精神振奋的反映。
一
宣王时代的战争诗中,记叙和描写成为主要表达手段。就记叙而言,在《六月》中,战争的起因、行军进度、战争结果等都按时间顺序交代得很清楚。首先点明时间:“六月栖栖”①,发生在六月;事件:“戎车既饬”,爆发战争;起因:“ 狁孔炽,我是用急”,敌人嚣张入侵,军情紧急。这样,就有了“宣王北伐”一事,“王于出征,以匡王国”。“我服既成,于三十里”,战争准备已完成,开始进军了。“侵镐及方,至于泾阳”,敌人进一步逼近,局势更紧张了。“薄伐玁狁,至于太原”,在太原这里与敌交战。结果呢,“来归自镐,我行永久”,我军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作者从时间、地点、起因、人物(交战双方)、原因、结果等方面对事件做了完整的记叙。我军进军的过程也就构成了事件过程的主体,行军路线即叙事主线。对于战争诗而言,除了完整、明晰的记叙之外,还应有精彩细致的描写。这些诗中的描写同样是出色的。在《六月》中,用“比物四骊,闲之维则”,“四牡修广,其大有颙”来写战马,写到了战马又高又大的细节。“织文鸟章,白斾央央”,详细描绘了军旗的图案和颜色。在《采芑》中,“簟笰鱼服,钩膺鞗革”写战车上的装饰物与装载物,“约軝错衡,八鸾玱玱”写车马的装饰、响声,“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写战车的气势,更是生动传神。完整、明晰的记叙和细致、生动的描写是宣王时期战争诗的鲜明特色,也是它的一个成功之处。
少用比、兴,而多用赋。《诗经》中普遍运用比、兴的手法,按照韦勒克的说法,这是因为,“我们常对自己喜爱的东西、对自己期望流连沉思的东西采用隐喻的说法,目的是从不同的角度,在一个特殊的焦点上,由所有类似的东西反映出的不同的光线中去观察它”②。这就是说,运用比、兴是为抒情服务的,当个人抒发微妙而复杂的感情时,适宜使用比、兴。而宣王时期的战争诗,表现的是国家意志,并非个人感情,比、兴的运用就受到限制。实际上,《六月》《常武》,没有运用比、兴,全部都是运用“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六月》写“宣王北伐”,从战争的缘起写到结束,按时间顺序交代得很清楚,全用记叙和描写。《常武》写“有常德以立武事,因以为戒然”,描写“王师”的威武,用大量的比喻做正面铺陈,虽然使用了“比”,然而此时的“比”全然融入“赋”中,已具有全新的用法和内涵。《采芑》中尽管运用了“兴”,如“薄言采芑,于彼新田”,毛传:“兴也……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然后用之”;郑笺:“兴者,新美之喻,和治其家,养育其身也。”这里的“兴”与全诗的意义显然有很密切的联系。《江汉》中三章分别有“江汉浮浮”、“江汉汤汤”、“江汉之浒”,似在用“兴”。然而,毛传、郑笺、孔氏正义中多次提到“淮水之上有夷不服”,“宣王于是水上命将率”,“王于江、汉之水上命召公”等,可见“江汉”是所记之事的发生地点,是全诗记事的一个必备环节,不是“兴”。这样,我们可以说,宣王时期的战争诗,赋是基本的表现手法,比、兴较少。即便是运用比、兴的地方,也是或与全诗意义密切相关,或融入赋之中。这是它与国风中的抒情诗不同的地方。
不过,这些诗中用“比”的地方还是很精彩的,集中体现在《常武》中:
赫赫业业,有严天子。王舒保作,匪绍匪游。徐方绎骚,震惊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惊。
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 虎。铺敦淮 ,仍执丑虏。截彼淮浦,王师之所。
王旅 ,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
用“如雷如霆”写“徐方震惊”,用“阚如虓虎”写“进厥虎臣”,均贴切生动。而描写“王旅啴啴”,连用四个比喻“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非常生动形象,也非常有气势。《诗经》中其他作品也有连用比喻的,如《卫风·硕人》,写庄姜之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然而那是静态描写,而此处是动态描写。《硕人》写女性之美,《常武》则是写军队之壮。从喻体的选择看,《常武》中用“雷”“霆”“飞”“翰”“江”“汉”“山苞”“川流”,都是自然界的壮观事物、现象,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些比喻的运用一方面是写“王旅”的雄壮,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表达全诗主题服务:突出强调本方的无比神威,力量的不可抗拒。这与这一时期周朝对外战争注重对敌方的威慑是一致的。
二
《诗经》中宣王时代之前的诗也有战争、兵役题材的,如《小雅·采薇》。将其与宣王时代的战争诗相比,就会发现有显著不同。第一,复沓章法的有无。《采薇》中前三章是典型的复沓章法,“采薇采薇”反复出现;而《六月》中则无此现象,全诗无一处重复的句子,亦无比兴。第二,意脉由回旋往复变为直线推进。在《采薇》中,通过一唱三叹的抒情,形成全诗意脉的曲线往复;而《六月》中全诗意脉则是按时间顺序展开,属于直线推进。如“ 狁孔炽,我是用急”,“我服既成,于三十里”,“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薄伐 狁,至于太原”,“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就是按敌军入侵和我军反击的时间顺序展开全诗的。第三,由重在抒情到主要采用记叙、描写。《采薇》全诗前三章,即采用复沓章法的部分,是明显的抒情,“忧心烈烈,载饥载渴”,“忧心孔疚,我行不来”。最后一章把全诗的抒情推向了高潮:“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而《六月》中,全诗都是记叙:写战争的爆发,行军的进度,直至战争胜利,记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战争过程。在《采芑》中,对于己方将领多次描写、评价,“方叔率止”,“方叔元老”,“显允方叔”等等。在《江汉》当中,更是对于“王师”的精彩行动做了细致刻画。第四,由个人感情到国家意志。前代的战争诗,如《采薇》等,多是写具体某一个士兵的个人生活、个人感情,他对于战争的看法,战争对其个人生活的影响等。而宣王时代的战争诗,如《江汉》《六月》《采芑》等,都是国家意志的书写。这些诗中几乎没有写到个人的感情、个人的生活,都是从国家的立场,从宏观的角度,写战争对于国家的影响,国家是如何领导这场战争的等等。
《楚辞》中也有涉及战争的篇目,如《九歌·国殇》。《国殇》中对于战斗过程有非常详细地描写:“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 兮击鸣鼓。”与《诗经》中宣王时代的战争诗比较,可以看出有明显不同。宣王时代的战争诗是记史的,具有乐观、壮伟的精神气质。而《国殇》作为祭歌,则悲壮、沉郁。前者重在描写战争的是非缘起、战争的准备、己方的军威,后者则着重写战争过程,写将士们与敌人的殊死搏斗。前者写战争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后者写将士们为国捐躯、视死如归。前者是一种国家意志、宏观叙事,后者表现个人精神,是一曲英雄赞歌。前者写战争胜利给国家带来的利益、影响,后者则写到战斗失利将士们为国英勇捐躯的品格,“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左传》以描写战争见长,“作者调动各种表现手法记下了丰富的战争实例,力图从中探求得失成败的经验,对各次大战不同侧重面的描写,反映了他对每次战事成败的看法”,“还善于抓住战争中的主要矛盾,通过个别场面和情节的描写来反映战争的全貌。描写角度的不断转换,充分展示了战争的多样性和复杂性”,“重视人在战争中的作用,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战争中的人”③。与此不同,《诗经》中宣王时代的战争诗对于战争原因的说明比较概括,甚至对于战斗过程的记述也相对不足。它侧重于交代己方力量的强大、战斗装备的精良,以及对于敌人的威慑。宣王战争诗也写人,但它主要是以此突出己方威武,并非真正把将领作为战争诗描写的主人公。
《诗经》中周宣王时代的战争诗,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是很值得研究者关注的。应当将研究重点放在对这些诗艺术性的分析上,而不必过多地去追究它们的时代背景、思想内容等。
① 李学勤:《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以下引用《诗经》文本出处同此。
② 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15页。
③ 褚斌杰、谭家健:《先秦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96—197页。
作 者:吕朝彬,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2008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