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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寓意织就的时间迷宫——读博尔赫斯的《南方》

2011-08-15张丽文榆林学院中文系陕西榆林719000

名作欣赏 2011年36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幻想小说

⊙张丽文[榆林学院中文系, 陕西 榆林 719000]

⊙高 黎[陕西省广播电视大学文法教学部, 西安 710004]

作 者:张丽文,榆林学院中文系讲师,陕西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文艺学;高黎,陕西省广播电视大学文法教学部讲师,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是阿根廷小说家、诗人兼学者。他被称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梦游者”、“作家们的作家”。就是这样一位誉满全球的作家在他的《杜撰集》1956年补记中写道:“《南方》也许是我最得意的故事。”那么《南方》究竟魅力何在?本文试从三个方面进行阐释。

一、梦幻叙事

正如巴尔加斯·略萨在《博尔赫斯的虚构》中所说:“在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中,神学、哲学、语言学和一切作为专业知识出现在作品中的东西,都变成了文学,都失去了原来的本质,但得到了虚构的精髓,因而成为文学想象力的组成部分和内容。”《南方》作为博尔赫斯的代表作品,其文学魅力更是引人入胜。作家通过梦幻等手法构建了一座奇异的文字迷宫。相信许多读者读完《南方》的第一个疑惑就是,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是真实发生了的还是主人公臆想的产物?证据就是杂货铺里的人怎么会知道主人公的名姓?但再回过头看文章的前半部分,似乎又找不到应有的证据……这也正是《南方》的文学魅力最富异彩之处——用一样的文字讲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里,胡安·达尔曼偶然受伤住院,病愈后乘火车回渴念已久的南方,结果火车没停在惯常的车站,他在稍前一站下了车。等车时,他在一家杂货铺子里吃了晚饭。旁边一个喝醉了酒的小流氓向他挑衅,激他去搏斗。“达尔曼紧握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这是一种现实的读法,说的是一个不愿意死在手术刀下的南方人的野性回归。他终于如愿以偿,在南方的旷野上死在小流氓械斗的刀子下。

第二个是一个寓言故事:达尔曼渴念南方,结果回到南方时,南方却杀害了他。一个人死于他所热爱的事物,这正好是王尔德所说的“每个人都戕害了他所热爱的事物”的颠倒。

在第三个故事里,达尔曼也许从未回到南方,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做了个梦。在那场梦里,达尔曼病好了,乘火车回到了他渴念已久的南方。在那儿的旷野上他持刀拼杀,幸福地死于械斗中的刀锋下。

事实上博尔赫斯正是运用梦和幻想的叙事手法达到这种用一样的文字讲三个故事的奇异效果,致使读者不由自主地被这个文字搭建的迷宫所吸引,沉浸其中且其乐无穷。

以梦境为出发点来进行文学创作,在某种程度上给创作找了一种无法定性的源头——因为你很难说他的灵感是来源于现实还是虚幻,梦是在现实中的一种体验,但梦又是最不真实的现实体验。

在《南方》中,作家一边用最详尽的笔墨描写现实细节,给人以逼真之感,同时却又不断地用诸如“虚幻”、“梦”、“不真实”、“仿佛”、“怀疑”等字眼,以及如下描写:“觉得这种接触有点虚幻,仿佛他和猫之间隔着一块玻璃,因为人生活在时间和时间的延续中,而那个神秘的动物却生活在当前,在瞬间的永恒之中”;“明天早晨我就在庄园里醒来了,他想到,他有一身而为二的感觉”;“看到大理石般的明亮的云层,这一切都是偶遇,仿佛平原上的梦境”,“他瞌睡了一会儿,梦中见到的是隆隆向前的列车”;“达尔曼几乎怀疑自己不仅是向南方,而是向过去的时间行进。检票员打断了他这些不真实的遐想”;“达尔曼有些纳闷,当它什么也没有发生,打开《一千零一夜》,似乎要掩盖现实”等,来暗示读者,所有发生的这一切可能不是真实发生的,它们只不过是主人公的一个梦。

在对梦的认识上,博尔赫斯认为,梦是一种创造,梦中的一切都源自于你自己,梦是你自己创造的。这一点和醒不同,虽然醒也可以是一种创造,是另一种状态的经验,但是,“醒时的经验与睡时或梦中的经验有本质的不同,其不同之处一定在于,梦中所经历的东西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正是基于此,博尔赫斯最喜欢的是我们用第三种“梦的读法”去读他的《南方》,他认为这种读法最好,把它当做一个梦,小说写的并不是一个人真正的死亡,而是临死前梦见的死亡。

除了梦之外,“幻想”在博尔赫斯的写作生涯中也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正如略萨在《博尔赫斯的虚构》一文中所说:“博尔赫斯踏上了不归的幻想之路。从此以后,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他心灵的罗盘,而它给出的向度则注定是形形色色的幻想。然而,学界对博尔赫斯的幻想特质多有避忌。我想,这多半是由幻想的不确定性造成的。同时,幻想的不确定性导致了分析、界定的困窘和畏葸,从而加剧了研究内容、研究方法的平面重复与立体交叉。”

正是因为“幻想”的这种特质,《南方》才有了三种解读的方式。在小说中博尔赫斯用上述微妙的暗示使读者产生十分强烈的疑惑。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达尔曼是否已经病愈。在大夫告诉他不久就可以去南方之后,达尔曼是真的病愈以后去了南方,还是仍然重病在床而产生了幻觉或做了个白日梦?即使达尔曼是真的去了南方,那么其后发生的一切是他在火车上做的梦呢?还是他下了火车之后的真实体验?故事的后半部分让人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犹疑不定,时而产生十分真切的现实感,它是由博尔赫斯在叙述过程中对环境十分逼真的描写所产生的效果;时而产生一种非现实的感觉,仿佛后来发生的一切完全是达尔曼病中由于高烧所致的幻觉。这一切皆因博尔赫斯故意模糊了现实与非现实的叙述,而这正是幻想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在这里,幻想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南方》的重要主题。

二、寓意之城

哲学是博尔赫斯所钟爱的话题。他的作品中始终在思考这样一个深刻的内容:在科学技术迅速发展的今天,在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矛盾的社会中,人类应如何看待世界和自身?人类在他所处的时间、空间中的意义何在?这一切都是博尔赫斯在探求人类真谛时运用的哲学思想。

《南方》也是如此,小说里几乎处处都埋伏着哲思寓意,其中的每一处细节都能解读出一个或多个对人生、对社会、对生活的思考和认识。仿佛它就是一个寓言的城堡,任何一个角度、任何一个侧面都为你展示一片意想不到、美丽无边的风景。

总体来看,《南方》似乎在说一个人的遭遇、人的命运的偶然性和无法自我把握的无奈。主人公因为偶然获得新书,偶然要走楼道,就被偶然飞过的一只鸟偶然划破了前额,竟然就得了败血症。于是此后地狱般的痛苦遭遇由此而来,这就是命运。不过只是偶然而已,生活中的你我谁会在意?仿佛冥冥中自有一种力量在安排着一切,让人无法琢磨。

小说中“南方”是指主人公外祖父的一片庄园的所在地,也曾是主人公童年记忆中美好的伊甸园。它在小说中承载着丰富的象征意味:它与功利的物质的现实生活相对立,是一片精神的圣地,是人们心底深处的向往,是一片净土;“回到南方”既是追寻理想、追寻美好事物的象征,也是人生旅程的象征——由生到死的过程。小说中设置的“回到南方”的起因是主人公经历了一次生死劫难或死去活来之后的一个选择,这样的安排暗示了,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将那个最无功利的、最美好的愿望永远放在日常琐事之后,经过无限的推延,直到经历了生死劫难,方才明白什么才是应该珍惜且要去追寻的。从这个角度上讲,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南方”,或者,我们每个人都在或都将“回到南方”。

在“回到南方”的途中,作者又安置了一系列的情节。例如,等车之前,去咖啡屋里,摸传说中的黑猫。猫在西方文化中是通灵之物,作者此处又赋予了它别样的寓意。

在“回到南方”之后,列车竟然停靠在了一个陌生荒芜的车站。这仿佛在说人生其实就是一次旅行,谁都无法预料自己的生命列车会在哪一个站台停靠,谁也无法预料,那里会有什么在等着你。但是,人却是可以选择的,可以选择幸福地生,幸福地死。正如,小说的末尾处,主人公选择了用决斗这样一个浪漫而又男人的方式来结束这场人生之旅。

小说还讲述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的问题。哪怕那个人是你最亲的爱人,他也无法时时处处了解你的处境、体会你的感受。此时的你,将会体会到绝对的孤独,而这也正是生命的本质。当主人公初得败血症时,他“那晚上床睡觉,凌晨就醒了,从那时候开始嘴里苦得难受。高烧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一千零一夜》里的插图在他噩梦中频频出现。亲友们来探望他,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反复说他气色很好。他有点麻木地听他们说话,心想自己在地狱里受煎熬,他们竟然不知道,真叫人纳闷。八天过去了,长得像是八个世纪”。亲友们的安慰出于对主人公的爱和痛惜,然而却不是主人公最想要的。此时的他那么无助,他的疼痛无人能够替代,再亲切的语言也显得轻飘了。面对困境时的人更能体会孤独。

虽然博尔赫斯的小说和散文都借用了哲学和科学中的理论原型,但是他绝不拘泥于这种理论背后的逻辑统一性,在他的作品里各种价值尺度和逻辑尺度并行不悖,哲学只是出发点,经由哲学和科学出发之后,他就随意取道,不受约束了。博尔赫斯仅仅从科学和哲学理论中获得灵感,而且他不仅获得了灵感,更把这些知识最终化为了美学,让力求精确的知识在他的作品里变成了因为复杂和多义而造成的美感。他的作品最终都具有文学特有的虚幻的、模糊的、不确定的美感。

三、时间的迷宫

时间、迷宫都是博尔赫斯喜欢思考的问题,在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他将二者结合起来,提出了“时间迷宫”的概念。博尔赫斯认为,“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在其作品中时间当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墨西哥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帕斯曾就此评价说:文学或许只有两个主题,一是人和人(相同的人和相异的人)之间的关系;二是个人和宇宙、个人和自我的关系。前者是史诗作者、戏剧家和长篇小说的主题;后者是抒情诗人、玄学派诗人的主题。在博尔赫斯的作品里看不到人类社会及其纷繁的表现——从孤独的恋人的爱情到成千上万人参与的重大事件。他的作品属于文学的另一半。主题只有一个:时间和我们为了取消时间而进行的花样翻新但毫无收效的尝试。

与传统单一、线性、绝对的时间观相比,博尔赫斯更强调时间的多样性与无限性。他认为时间是分岔的,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不存在;在有些时间里,有你存在而我不存在;在其他时间里,我存在你不存在;在有些时间里,你我都存在。在这个时刻,偶然的机会使你光临寒舍;在另一个时刻,你经过我的花园,发现我已去世;再在另一个时刻,我说着这些相同的话,但是我(的存在)是一个错误,是一个幽灵。”

读《南方》这篇小说,我们透过其厚重的哲理、寓意的外壳以及美丽炫目、梦幻般的文学之羽,依然可以触摸到“时间”这个永恒的魔怪!

在小说中,作家运用“黑猫”的意象,让时间直接登场:“他突然记起巴西街的一家咖啡馆(离伊里戈延家不远)有一只好大的猫像冷眼看世界的神道一样,任人抚摩。他走进咖啡馆。猫还在,不过睡着了。他要了一杯咖啡,缓缓加糖搅拌,尝了一口(疗养院里禁止他喝咖啡),一面抚摩猫的黑毛皮,觉得这种接触有点虚幻,仿佛他和猫之间隔着一块玻璃,因为人生活在时间和时间的延续中,而那个神秘的动物却生活在当前,在瞬间的永恒之中。”猫在此处仿佛一尊神明般冷眼旁观着人类的愚蠢和荒诞。它就像时间老人一样,从久远的过去走来,又将走向无限的未来。而我们每一个人,只不过是时间的碎片,闪烁了短暂的一瞬就会消失不见。那么人生的意义又该从何处追寻?是否该归为虚无呢?还是更应该抓住有限的一瞬而尽可能闪耀出自己的光芒呢?

博尔赫斯认为:“时间之所以连续不断是因为它离开了永恒而又想回转永恒。这就是说,未来的观念是与我们渴望返回起点相一致的。上帝创造了世界;整个世界,所有的宇宙万物都想回转永恒的源头,这个永恒的源头是受时间限制的,既不在时间之先,也不在时间之后,它在时间之外。这可能已留在生命冲动之中。时间在不停地运动这一事实也是如此。”既然时间是永恒的,那么有限而短暂的人生该如何在这时间的洪流之中给自己定位并寻找意义呢?读者在《南方》中或许会得到些许启示。我们也许无法拉伸时间的长度,却可以选择用读书和做梦来扩展时间的宽度。

在小说中,主人公达尔曼虽然不善于使用匕首,但他还是异常平静地拿起匕首去决斗,这时他想的是:在疗养院的第一晚,当他们把注射针头扎进他胳膊时,如果他能在旷野上持刀拼杀,死于械斗,对他倒是解脱,是幸福,是欢乐。他还想,如果当时他能选择他向往的死的方式,这样的死亡正是他要选择或向往的。既然人的生存是一次次的死亡体验,那么,与其被动等死,不如主动搏击。这种被视为自然而然的生存方式中,显示着震撼人心的刚性精神。

[1][秘鲁-西班牙]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博尔赫斯的虚构[M].赵德明译.世界文学[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1997.

[2]崔道怡等.“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下册)[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

[3][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八十忆旧[M].巴恩斯通编.西川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4][阿根廷]博尔赫斯.时间[M].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下)[M].林一安主编.黄志良,陈泉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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