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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酌中志》的文学文献学价值

2011-08-15高志忠

文艺评论 2011年12期
关键词:魏忠贤刘氏羽翼

高志忠

明末知识型宦官刘若愚卷入魏阉党祸,身陷囹圄,悲愤不平中仿司马迁发愤著《史记》,历时十二载而成《酌中志》。此书兼具宫廷秘史、笔记小说于一体,既有史料价值,也具文学价值。为实现泄情明志的政治意图,刘氏寓论辩、褒贬于叙事之中,无论是故事描写还是场景描摹,抑或人物形象的勾勒以及人物心理的展示都充分体现了作者文人化、作品文学性的特征。

刘若愚(1584-?),原名刘时敏,南直定远人,十六岁时,感异梦而自宫,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入宫,隶属司礼太监陈矩名下。继而升为司礼写字奉御,再升为监丞。天启初年,以能文善书,被魏忠贤心腹司礼监秉笔李永贞调入内直房经管文书,借此目睹耳闻内廷种种是非,复改名“若愚”,以二字自警。崇祯二年(1629年),魏党败,卷入其中,以“刀笔深文,明奸害众”的罪名,处斩立决,后改判斩监候。若愚因受诬告而蒙冤狱中,有苦难申,在幽囚中发愤著书,为自己申诉辩白。由崇祯二年至崇祯十四年(1641年),历时十二载写成这部颇具特色的明代宫廷笔记小说——《酌中志》。

《酌中志》由二十四个各自独立的短篇构成,一篇一卷,共计24卷。正文前另有《自序》一篇。全书详细地记述了由明万历朝至崇祯初年的宫廷事迹,包括皇帝、后妃及内侍的日常生活,宫中规则、内臣职掌以及饮食,服饰等,更主要的是以魏阉宦祸为中心记述相关事件,描述有关人物。

《酌中志》书成后,刘若愚果得释免。而文人士大夫对于此书的评价却褒贬不一,批判者如李慈铭,他说此书乃“刑余贱人,其言是非不足深据。”①褒奖者如黄廷鉴,他说“人不足道,而是书实创前此未有之例。具见有明一代,太阿倒持,炀宠肆焰,其来有目,不第宫闱之轶闻琐事足资考证已也,讵可以人废哉。”②李慈铭所论明显带有封建文人的偏见,刑余不一定就是贱人,即使人不足论,也不该因人废言。何况他常年身居大内,有机会深入细致的了解宫廷内幕,着眼点自然也与一般文士不同,能够写出文人士大夫们所体会不到、写不出的东西。也还由于作者不过是要为自己鸣冤,并未想到要刊印流行,完全按照自己心意自由取材,全然没有“御用文人”奉命之作的种种条条框框,而“不拘体制,不循次第”③,所以黄廷鉴说其“实创前此未有之例。”

后世普遍认为此书是一部资料翔实可信的明宫秘史。它一方面满足了阅读者的猎奇心理,另一方面提供给研究者大量的稀缺文献。却无人关注其泄情明志的政治心态下,具体行文中的文学笔法,即《酌中志》的文学成就。事实上,在其叙事、写人、场面描写等诸多方面,都表现出明显的文学特征。

一、发愤著书 泄情明志

就《酌中志》的成书动机来说,刘若愚在《自序》中较为详细地介绍了自己写作此书的原初目的,即为己辩诬,所以其中蕴含的私人目的和个人情感等主观因素是显而易见的。其《自序》云:“迨宣庙老爷建内书堂,则内官不许识字之禁不得不开,然而累臣今日敢曰立言也乎?顾名节所关,又宁容以无言也?谨以见闻最真,庶可传信,匡郭已精备,愈于求诸野。……许大题目,其谁知之?先帝在天,能无恫乎?言之可谓痛哭,知之安忍不言?愧黔技至此,未敢侈为完书,而知我罪我,后世自有公论。总之臣子大义在,若愚不忍终默者也。……若愚既已失身中涓,焉敢没其口吻。文章家必笑其俚,在史家自存其质也。假我数年,当有可观。……在累臣一介性命,岂足干天地之和;当圣明解网泣罪之朝,岂宜有飞霜致旱之枉?百世而下,宁不令吊古者笑秉钧司礼之非其人哉!‘有兔爰爰,雉罹于罗。’若愚之谓也。”此一段言论发自肺腑,刘氏痛快淋漓地直言成书动机,即一方面是发愤著书以陈情泄愤,另一方面也是立言为据,待时人、后人品论功过是非。

《自序》之外,史玄《旧京遗事》也记载了刘若愚的成书之由:“逆贤正罪,然后党人之籍始澄清之。然附丽于贤钩至党人者,朝廷颇无由而问。会太监刘若愚诖误季实纠参周起元之案,愚无以自解,乃备陈当时之始末,著其书曰《酌中志略》,欲皇上追念于前时,上览之,戚然改容,有悯若愚之色矣。若愚阉而髯,以此自异,在狱中著书,乘间投上。……然有两本,今文古文,随门户而升降,而上所览者则今文矣。上之初立,手平大难,下诏毁《三朝要典》,令甚严。既而门户角逐,锐意消融,好观书,自《三朝要典》暨《酌中志略》必以参内臣顾问。初时,志略秘密,士大夫宝为异闻,后流传稍广,上法纲高张,若愚免绞,士大夫之用刑反酷矣。”④这段记载同样印证了刘若愚立言的主观目的,即辩诬自保。这又和“《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史记》卷130之《太史公自序第七十》),“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史记》卷84之《屈原贾生列传》)以及司马迁发愤著书是一脉相承的。

刘若愚本着著书辩诬的动机,将宫中纷繁庞杂的人物、事件串联起来,略显凌乱之中却贯串着一条思想主线,就是褒近己者、贬异已者;斥阉党,“清”自己。体现在具体叙述中,处处渗透了作者自身的人生感受,愤激郁勃的内心痛苦和郁闷,通过议论、抒情等多样化的文学手段得以释放,由于事亲述见,感同身受,所以议论颇有说服力,抒情又极具感染力,以致崇祯帝阅后旋即释放刘氏。推究刘氏立言的原委,意在说明其著书的政治功用,即泄情明志,这也是《酌中志》一书的本质所在。

二、寓论辩、褒贬于叙事之中

按成书之缘由,刘氏叙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目的是通过叙事为自己洗刷冤屈,故而在行文中刘若愚每每在事件的叙述中或结束后,随即展开评论或抒发情感,以显出自己的叙事态度和立场,同时情感倾向性也早已融入其中,即寓论辩、褒贬于叙事之中。

刘若愚除在具体的人物描写和事件记叙中穿插论断和抒情外,还常以“累臣若愚曰”、“说者曰”的形式大段的展示自己的见解和思想倾向。如卷7中:“累臣若愚曰:‘先监(陈矩)虽内臣乎,然其才识品望,今古希有。自万历辛丑(1601年)累臣选入,得侍左右,未尝见疾言遽色。体虽清癯,若不胜衣,其处大事,决大疑,羽翼忠良,仰全君德,即贲育之勇,雷霆之威不少易者。’”对于恩师的才识品望、为人处世风格极尽褒奖,字里行间感情色彩浓厚,使人们从中可以清楚地了解他的爱憎好恶,再如卷17中:

说者曰:《史》、《汉》以来,有因漏禁中语而得罪者,又有不答温室省中何树者。今子侈言铺张,罄怀罗列,得无非古人厚重不泄之意乎?累臣曰:固也!然闻之道路,如张金吾懋忠所刻《规制》一书,止凭慈宁宫管事齐栋所言,中多舛误,何以昭圣朝之盛美乎?我国家左右史之溺职久矣。自神庙静摄多年,起居所记注尤不能详。而内小臣独能窃知一二,揄扬鸿烈,以昭一代之盛举,垂之无穷,不亦可乎?况若愚不幸,遭罹奇冤,朝不保夕。笔此梗概,不拘体制,不循次第,不过古人之《西京杂记》、《三辅黄图》类耳。世之君子当不讳之朝,思采风之义,史失而求诸野,闲中一寓目焉,未必不兴发其致君泽民之念也。累臣所见如此,不知以为如何?

刘氏的这种行文之法,在我国古代文史作品的创作中是十分普遍的。从《左传》、《史记》,到唐人小说、明代拟话本等都有“寓论断于叙事之中”的做法。如《左传》在记述了重要人物的言行、事迹之后,往往通过“君子曰”、“君子谓”等展开评论,主要是看这些人物言行是否符合“礼”的规范。而到了司马迁《史记》里,则变成了“太史公曰”,以此明确表示太史公的爱憎与好恶倾向。

史传之外,不少唐人小说的末尾也都有一段议论性的文字,如《李娃传》篇末云:“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明人拟话本中同样有这样的行文方式,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结尾云:“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深可惜也!有诗叹云:‘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刘若愚从创作动机,到具体行文对于自身处境毫不避讳,直言苦楚,如自序中:“抚卷伤心,挥毫泣下。”而对于魏忠贤则痛加批判,如卷10中说“逆贤罪罄竹难书”,卷14中又说“逆贤之死而锉骨,客氏之死而扬灰,岂不有天道哉!”行文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强烈的爱憎,这使全书充满抒情色彩。再如卷15在对逆贤羽翼李永贞、涂文符、王体乾等介绍完毕后,紧接着大发感慨:“呜呼痛哉!先帝圣性虚明,推赤心置内外臣子之腹。惜体乾、逆贤非宗社之器,……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皆少不更事,骤登荣宠,天低地窄,前无古人,后无清议,满眼只知有富贵,满腹只知有谄谀,嫉贤丑正,根于性成。伏法者伏法,逃亡者逃亡,或用重贿,苟免平安。倘至夜气清明,良心忽萌之际,一追思之,不知魂梦中尚有何颜色而视息人间也!身死后又有何面目对越先帝之灵于在天也!鄙夫!鄙夫!”作者对于逆贤羽翼的批判、感叹、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单就抒情来说。由于全书是作者在身陷囹圄之中通过对往事的回忆而写就的。这一“回忆录”带有强烈的愤懑心理,故行文中充满浓郁的抒情色彩,全文在写人叙事中寓褒贬、别善恶,立场鲜明地寄托爱憎。首先表现在对于帝王过多誉美之词。如卷1对于神庙的赞美“神庙天性至孝,上事圣母,励精勤政,万几之暇,博览载籍。每谕司礼监臣及乾清宫管事牌子,各于坊间寻买新书进览。凡竺典、丹经、医、卜、小说、画像、曲本,靡不购及。先臣陈太监矩凡所进之书,必册册过眼。”卷3说光庙“先帝生性虽不好静坐读书,然能留心大体,每一言一字,迥出臣子意表。”其次,对于先监陈矩、正监王安也一概加以褒奖。而对于魏忠贤、客氏则统以“逆贤”、“逆媪”称之,阉党成员则冠之以贼附、羽翼等贬义词语。

作者浓郁的抒情意识还体现在,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间以感叹、反问、反诘语气直抒胸意。如卷23“累臣自叙略节”云:

累臣所以被斥于御马监,又被王体乾退于外厂,实系摧折之人,……当时最为贵重臣无踰体乾者,亲信掌家无踰王朝用者,或甘心阿附,或谏阻不从,今乃苛责无辜一不相干最疏最忌之人,而刑放于富,则若愚之冤诚所希有。……可谓有天日乎?……且杨、左诸公及七君子之死,自有主使加功之人,而李实空印本又的非若愚填写,各人笔迹不难比对,辄悬坐曰某杀,不亦冤枉活人而辱死者哉!……夫既成心故人,即祖宗律文不难增一紧关字样,则招之凑砌又可知矣。斯与海市蜃楼何以异耶?此冤不更希有乎?……累臣于逆贤之侧,绝无站处说处,于永贞又心志不同,久遭蒙猜妒,既不容出宫门,何由知外事?……《内臣便览》亦未刻若愚职名,而杨、左诸孤疏揭血写文章及李实、孙升疏揭又何曾有一字指及若愚?

刘若愚陈述自己在魏阉内部遭到的排挤与摧折,已经被逐出核心权力之外,而如今却无辜被关押,进而感叹有无天日。他举出杨、左诸公受害事件,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其中,并恳请参对笔迹,并从诸孤上疏之中没有提及自己名字来反证自己的无辜。虽情绪激动,但言之凿凿。

接着刘若愚通过一系列的质疑与反问,控诉逆阉的同时,也宣泄了自己内心的压抑情感。如“岂另俟机会耶?抑有所阻碍而沉搁耶?不可知已。‘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戴盆何时得见天日耶?”“累臣一介之死生,所关几何?”“累臣如能主使杀人,何不将杨镐、李如桢同熊并处,藉封疆为名,雪先臣恨,不亦正乎?又如桢在狱,于天启五年(1625年)冬,曾失火仅将如桢责之。当时累臣何不求永贞加功,置如桢死地乎?总之,暗里害人之事,必非遭斥逐猜防不同心之人所能办者。世未有杀父之仇不能报,而乃杀没相干之人,有是理乎?”“呜呼,痛哉!若愚不孝不弟之罪,其通于天乎?其通于天乎?”如此长篇累牍、气贯长虹般频频反问,层层反诘,意欲将无限的感慨和无奈的悲愤这些所有积蓄的郁结都一股脑倾泻出来,已近乎一篇控诉状。

《酌中志》奖善惩恶的浓郁抒情性直接感染了崇祯皇帝,“上览之,戚然改容,有悯若愚之色矣。……若愚免绞。”⑤然而爱憎分明的褒贬中,又有过于“虚美”,过分“显恶”之嫌。

三、故事性叙事与场面描摹

《酌中志》作为一部明宫奇闻轶事的故事会,故事性是本书的一个显著特点,“故事”的主角刘若愚是整个事件情节的展开者、推动者。虽然事绪繁多,但书中记叙最多、也最为引人注意的是有关魏忠贤阉党乱政的内容。

全书24卷既可独立成文,同时也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每一卷一个主题或主旨,将分散的事件集中起来进行叙述和描绘。在其《自序》中给予了说明:

上帝好生,圣人恶杀。刑狱之设,实惩一以警百,创艾以求生,求之不得,斯死者与生者两无憾也。非一触法网,便终可尽杀者焉。叙大审平反第六。先监陈太监矩,勋业著于朝端,口碑遍于区宇。若愚不才,实侍左右。所生之忝,万死犹惭。忆其懿征嘉猷,安忍湮没而不彰也?谨纪先监遗事第七。……镜明必为丑妇所羞,绳直实来曲木之忌。唐五王之祸,今乃见于貂珰。谨叙正监蒙难第九。……追想甲乙丙丁缙绅之祸,谁助之耶?纵至老死,不知有何颜面对越老先帝之灵于在天。叙逆贤擅政第十。……钩党之祸,十常侍也;刘谨八党,六贼附焉。吁嗟乎张永!吁嗟乎萧敬!亦曾不幸,堕落其间。今在逆贤,羽翼尤繁,文则永贞、元雅、文符,鼎峙枢权;武则应坤、九思、良符,分镇南北。亲近则……叙逆贤羽翼第十五。……

在自序中,对书中23卷都给予提要式说明和评论,每篇各有特色,各具风采,相对完整和集中地讲述一个故事。如卷7是陈矩的人物传记,卷9是王安的人物传记,卷10则是魏忠贤擅权纪略,卷14则是叙述魏忠贤与客氏的传略,卷15又是魏忠贤阉党羽翼活动述略。每一卷讲述一个故事,但故事性的叙事背后都有明确的指向和意图,仍然是寓论断于叙事之中。也就是说,刘氏叙说故事不是创作的主旨,只是从故事情节中,还原事件本来,进而阐释自己的政治意图。

但在故事性的叙述中,开端、发展、结局等事件的来龙去脉又都相当完备。体现出作者较好的叙事能力,尤其一些重要人物的传记,大都按时间顺序纪事,包举一生行事,开篇写姓名、乡里、家世、生辰,结尾述其死,人物一生言行,构成首尾完备的故事。如卷9《正监蒙难纪略》中,对王安的来历、内书堂读书趣事、太子伴读经历,人际交往、性格特征、以及被魏忠贤羽翼排挤、迫害等都给予细致描述,把人物言行化为生动具体的故事,用以揭示人物的思想面貌。如在描述王安内书堂读书情形时这样写到:“万历六年(1578年)选入皇城内书堂读书,拨司礼监为掌印冯太监保名下,已故秉笔曾任承天监守备太监杜茂照管。杜陕西人,耿介好学。监少之时,读书习仿,多玩嬉,不勤苦。杜将监坐于凳上,用绳缚监股仿桌之两脚;或书仿不中程,即以夏楚从事,其严督如此。”着墨不多,却能表现出人物特有的个性。所以,刘若愚在选择材料和谋篇布局中,常常穿插一些与所叙事件、人物相关的生活小故事,给人细节性的真实感。

再如卷14《客魏始末纪略》,将魏忠贤、客氏的生平来历,二人如何勾结,如何成长发迹的经过娓娓道来,具体行文中仍然不忘带入若干小插曲作为点缀。如写客氏得宠时,插入移居时的钟鼓司扮戏。“泰昌元年(1620年)冬,客氏迁乾西二所,先帝亲临为之移居,升座饮宴。钟鼓司官邱印等扮戏承应,司礼监卢受、邹义守居,而王安、王体乾、高时明、沈荫、宋晋随侍,另设吃膳处于所内侧室,犹孔圣之有四配焉。”以此显示客氏的殊遇。再有写魏忠贤蛊惑熹宗懈政时,插入一些嬉戏场面的描写:“逆贤喜射,好蹴鞠跑马。先帝好驰马,好看武戏,又极好作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削机启闭灌输,或涌泻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拥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般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坠,视为戏笑,皆出人意表。逆贤客氏喝采赞美之,天纵聪明,非人力也。”

作为贯串全文的线索和主讲人物,刘氏在“复述”许多内幕事件之时,常有细致、生动处。如卷10“逆贤乱政纪略”中,“至五月十八日,祭方泽坛回,即幸西苑。本日申时后,中宫张娘娘已回宫,客氏同逆贤共在桥北浅水处大舟上,饮酒乐甚。先帝与体乾名下高永寿、逆贤名下刘思源,皆十七八岁小珰,在桥北水最深处,泛小舟荡漾。上身自刺船,二珰佐之,相顾欢笑若登仙然。忽风起舟覆,二珰与上俱堕水,船上金火壶酒具尽没。当时两岸惊哗,皆无人色。逆贤、客氏手足无措,逆贤亦自投水,然远不济事。最先奔趋入水救先帝圣驾者,管事谈敬等也。高、刘二竖子皆淹死,后赠升乾清宫管事。”这一游乐情节,被刘若愚描绘的既细致惊险而又生动传奇,颇有戏剧性。大故事中不断插入小片段使得故事多了些波澜起伏的情节。

长于叙事外,作者还善于描摹场面、细节。如卷14对魏忠贤、客氏外出时的宏大场面、隆重之况进行了很好的描述:

(逆贤)凡出外之日,先期十数日庀治储偫于停骖之所,赍发赏赐银钱,络绎不绝。小民户设香案,插杨柳枝花朵,焚香跪接。冠盖车马缤纷奔赴,若电若雷,尘埃障天,而声闻于野。有狂奔死者,有挤蹈死者。燕京若干大都人马,雇赁殆尽。凡达官、戏子,蹴鞠、厨役、打茶、牢役、赶马、抬杠之人,其数不止数万。每遇逆贤远出,则京中街市寂然空虚,顿异寻常者将数日焉。大约外廷之欲亲炙逆贤,内廷之献谀乞怜者,凡四人之轿将数百乘矣,怒马鲜衣束玉而为之前后追趋,左右拥获者,又百千余矣。跑马射响箭,鸣镝之声,不绝于耳。鼓乐笙管数十余簇,且行且奏。夏则大车载冰,冬则炭火如山,古今所罕见也。逆贤坐八人大轿,前用骡二头或四头拉拽之,疾如飞焉。逆贤饱则正坐,倦则卧,醉则凭拭,两眼迷离,不知行至何处也。

……

凡客氏出宫暂归私第,必先期奏知先帝,传一特旨:某月某日奉圣夫人往私第云云。至日五更,钦差乾清宫管事牌子王朝宗或涂文辅等数员,及暖殿数十员,穿红圆领玉带,在客氏前摆队步行。客氏自咸安宫盛服靓妆,乘小轿由嘉德、咸和、顺德右门,经月华门至乾清宫门西一室,亦不下轿,而竟坐至西下马门。凡弓箭房、带简管柜子、御司房、御茶房、请小轿、管库近侍、把牌子硬弓人等,各穿红蟒衣窄袖,在轿前后摆道,围随者数百人。司礼监该班监官、典簿、掌司人数等文书房官,咸在宝宁门内跪叩道旁迎送,凡得客氏目视或颔之,则荣甚矣。内府供用库大白蜡灯、黄蜡炬、燃亮子不下二三千根,轿前提炉数对,燃沉香如雾。客氏出自西下马门,换八人大围轿,方是外役抬走。呼殿之声,远在圣驾游幸之上。灯火簇烈,照如白昼,衣服鲜美,俨若神仙,人如流水,马若游龙。天耶!帝耶!都人士从来不见此也。

刘氏以写实笔法对魏、客出行时的奢华场面进行了实况式描绘,从前期人员、车马、物资配置的准备,到出行时随从队伍的行走路线、服饰装扮、迎送情状,追随者、围观者的状貌,以及他们二人的享受情态事无巨细地书写出来,同时语言也不乏华美之处,如描述客氏出行的排场时说,“灯火簇烈,照如白昼,衣服鲜美,俨若神仙,人如流水,马若游龙。”在这样一派锣鼓喧天的氛围中,作者以娴熟的笔法将这一场面描摹的声情并茂、姿态横生。诚如时人李清所言:“叙大内规制井井,而所记客氏,魏忠贤骄横状,亦淋漓尽致,其为史家必采无疑。”⑥李清只说对了一半,《酌中志》写成后,也成为许多文学作品取材的绝好资料,如明末秦征兰撰写的《天启宫词》一百首,便是根据该书与《玉镜新潭》中的有关部分而写成的。《酌中志》为后来的文学创作者和研究者同样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文学史料。

四、注重对宦官文学活动的记录与人物形象的勾勒

(一)宦官文学活动的记录

刘氏对于与己同类的文人型宦官予以一定关注和肯定,尤其对于那些有诗文作品者的生平和文学活动多加以介绍和记录,而且有较为明显的褒奖倾向性。《酌中志》所录宦官诗文活动累计有16人。卷7“先监遗事纪略”、卷9“正监蒙难纪略”中分别对陈矩、王安的文人雅好以及诗文活动进行详述。卷15“逆贤羽翼纪略”中对李永贞、丁绍吕的文学特长予以说明。卷16“内府衙门职掌”和卷22“见闻琐事杂记”则较为集中的对宦官中的其它文人墨客加以不遗余力的介绍。详情可参阅拙文《明代宦官的文学作为——以诗文创作与作品存佚为研究中心》。⑦

概貌性介绍外,刘若愚对于一些重要诗文人如张维、王翱等,还将其代表性作品直接抄录下来,甚至像郑之惠撰写给汤盛的墓碑文也全文抄录下来,举凡有文学特长者,刘氏都会予以提及,对于他们有诗文集刊刻者更是予以详述,乃至存佚情况也进行补充说明。即使如李永贞、丁绍吕这样的魏忠贤羽翼,也没有因为他们的政治倾向、人品等原因否定其文学才能,同样给予客观介绍,这是难能可贵的。

刘氏重视和广载宦官文人及其文学活动,让后人了解到宫廷内的宦官文学活动,尤其保存的宦官诗文作品,对于了解宦官生存状况和心理状态等价值较大。后世朱彝尊和钱谦益所辑录的宦官文人作品没有出其范围。可以这样讲,《酌中志》的文学价值不仅在于保存和介绍了世人少见少知的宦官诗人生平经历与诗文作品,以及他们内部成员间的相互习染,与皇帝、文人士大夫之间的诗文交游与唱和,还体现了他本人一种不分贵贱的平等的文学观。

(二)宦官人物形象的勾勒

刘若愚不仅记录了宦官群体的文化生活,在事件的叙述与描写中也还勾勒了一系列宦官人物形象。虽然作者本意并不在于记人,而是通过记事还原历史原貌,但作者在叙事的同时,也较好地展现了这些人物的形象和性格。

《酌中志》全书中记写了众多的宦官人物,不论其地位贵贱、职务高低,不完全统计,仅主要人物就约百人左右,这些人物包括了内府二十四衙门中各个监局、各行各业的成员,形形色色,姿态各异。其中,约三分之一还多的人物有较详细的事迹记录或鲜明的形象描绘。如卷7《先监遗事纪略》、卷9《正监蒙难纪略》、卷10《逆贤擅政纪略》、卷14《客魏始末纪略》,卷23《累臣自叙略节》,这几卷已近乎是陈矩、王安、魏忠贤和客氏,以及刘若愚本人的传略。

刘若愚进行人物形象的描述,以白描式勾勒为主,一些重要人物又往往通过互见式手法加以全面照应,从而很好地表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揭示出人物的精神风貌。

具体来说,卷7中先监陈矩的性格爱好、外貌形态刘氏以三言两语就概述出来:“先监极爱左、国、史、汉、字、学诸书,周、程、张、朱诸集。菲衣食,淡滋味。貌虽不甚魁梧,音虽哑而不扬,然白耳黑齿,双眸如电。……体虽清癯,若不胜衣,其处大事,决大疑,羽翼忠良,仰全君德,即贲育之勇,雷霆之威,不少易者。性不好饮酒,凡饮,稍暇即鼓琴歌诗,或跏趺静坐。……至于声名货利,了无所好,聚蓄书画玩好之类。”此外,又通过卷9描述正监王安之时,带出先监陈矩,而又这样写到:“先监形不魁梧,而耳白过面,两目如曙星,阔口黑齿,然声甚哑,十步之外人不能闻”,以互见法与卷7互相呼应。综合两处描写,刻画出一位体形清瘦、声音沙哑、目光炯炯有神,而又喜好读书、做事果敢,有儒者风范的人物,其形象和性格基本呈现出来。

在卷14《客魏始未纪略》中,在记叙魏忠贤来历时,这样写到:“忠贤少孤贫,好色,赌博,能饮啖嬉笑,喜鲜衣驰马,右手执弓,左手彀弦,射多奇中。不识文字,人多以傻子称之。亦担当能断,顾猜很自用,喜事尚谀,是其短也。素好僧敬佛,宣武门外苍文殊菴之僧秋月,及高桥之僧愈光法名大谦者,乃贤所礼之名衲也。如碧云寺僧,则酒肉势利不足齿矣。”片言只语,便能勾勒出人物的性格风貌。同卷中又有“逆贤喜射,好蹴鞠跑马。”与前文互见,这样就大致呈现出魏忠贤的形象特征,即无甚学识,尚武善射,敢于担当又刚愎自用,同时礼敬僧侣,人物形象十分饱满。

又,在卷23《累臣自叙节略》中,刘若愚也展示自我,即学识渊博、混迹阉党、身陷囹圄、著书辩诬的“叛逆”形象。

除了对主要人物进行专人专卷叙述外,其他人物会根据事件情节的需要,随时予以展现,甚至在不同场合会重复出现若干次,人物形象也得以互相映衬。如卷12中总体介绍各家经管门下时,对于李永贞、丁绍吕只是提及而已。但卷15中则是把他们作为重点人物加以描述。此外,刘氏对于一些政治团体人物还给予集中展示,如卷15中,对26位逆贤羽翼按其涉事之多少进行详略得当的描述。如逆阉羽翼魁首之一李永贞的描述相对较为用力,“永贞白皙长须,性狡慧,通文能书,喜读韩非短长语。极好谈天文,好说梦,频以身质言语,赌重誓,语最叵信。贪愎猜险,更善负心,而性骄好胜。”人物描述之外,作者仍然不忘加以点评,“自王体乾等无一人不与之恚怒争竞者,即逆贤亦屡次委曲包容之,遂自酿杀身之祸,了无解救。”李永贞之外,其他羽翼者的描述与勾勒也根据人物重要性与否笔墨亦有所侧重。

描述人物用语是极为简洁的,最少者如对梁栋、孙暹仅四字概括。最多者如徐应元,也不过47个字而已,却能将其文化程度、生活品性、形体特征、人物神态等等多方面全部囊括其中。而从以上描述中我们也看出刘氏善于从文、武两方面对人物形象和性格等进行勾勒,如多用“善射”、“精骑射”或“通文理”,“多学能书”等词汇来品评人物,这一方面看出阉党羽翼尚武的喜好,另一方面也见出上层宦官善书能文的优势。当然,逆贤羽翼的这些特征也大致代表了整个宦官阶层的共性,或为技艺型佞宦,或为知识型儒宦。而以上人物的行为之中,皇家的印记是十分明显的,如“畋猎”、“尺牍文移”等,这是皇家特定环境下的一些客观需要。需要指出的是,逆贤羽翼中好骑射者众多,这和熹宗以及魏忠贤的喜好有极大关系。《甲申朝事小纪》云:“熹庙好驰马,看武戏。”前文有述魏忠贤喜驰马,善射。故而,在其周边形成一个尚武的羽翼团体。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以上皆魏忠贤羽翼,但刘氏尚能客观对待,对人物品性的评判褒贬皆有,非一概而论,既有攻于心计、招权纳贿者,也有性笃实、性刚直者。通过以上言简意赅的介绍,大致可知刘若愚旁搜异闻、多闻广载,基本按照人物学识、喜好、人品、性格等几个方面来描述,此外还将其生平事迹也大略概述,这又近乎为各色宦官人物立传。其价值在于可以和正史中有传者相互比照,而对于正史中无传者又可起补阙作用,这对丰富文史作品中的宦官人物形象是有较大贡献的。

综上所述,刘若愚以近乎“实录”的笔法,客观叙述历史事件。在实现其政治意图的同时,讲述了若干富有戏剧性的故事,刻画了一些有特色的艺术形象,其中某些议论和抒情又颇有感染力,这些文学手法和文学成分的掺入,使得本书也具有更多文学色彩。但由于此书意在记事辩诬,为了更好地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也为了让帝王深入了解一些细节和内幕,故而写的庞杂而不够简洁,同时又过多情绪的渲染,是其的不足之处。

五、余论:宦官特殊心理的表白与展示

《酌中志》作为刘若愚的辩诬之作,其叙事、论辩、抒情,乃至描述、勾勒人物形象之中,不但有自己内心世界的流露与展示,也通过其他宦官人物的言谈举止,乃至他们的诗文作品间接描述了宦官们的一些特殊心理活动和特征。

就其自身而言,刘氏的奴性心理在行文中一以贯之。这主要体现在一些叙述口吻和语气上。开篇《自序》中下笔即言我太祖老爷如何如何,宣庙老爷怎样怎样。之后每一卷只要提及帝王,就将主子描绘成一幅近乎圣人的模样,而对于自己的一切都归功于皇恩。如卷1中说“神庙天性至孝,上事圣母,励精勤政,万几无暇,博览载籍。”“臣本一介草民,仰蒙圣恩,忝居戚末。”凡此等等,一方面看出其自贱意识浓重,另一方面也见其愚忠本分的心理。

此外,刘氏常常进行内心独白,倾吐肺腑之言。如卷23《累臣自叙节略》中“夫累臣若愚以墪锁十余载之人,蒙改司礼。原名时敏,因在永贞直房目击耳闻,无可奈何,复改今名若愚者,暗埋‘苦心’二字也。”这些直抒心意的内心独白让我们看到刘氏隐忍、顺从、无奈的心理。

另外,我们从刘氏记载的宦官诗文活动和作品中,也看出整个宦官阶层的一些共性心理特征:或孤独无助、敏感多疑;或超然自适、潜心佛道。⑧

总之,刘氏宦官的身份和成书的特殊动机,使得本书不仅是一部宫廷秘史、笔记小说,也是一部宦官心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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