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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耒情本文学思想刍论

2011-08-15

文艺评论 2011年12期
关键词:天理创作情感

湛 芬

张耒学术文化思想明显呈现儒佛道三教合一的特点,但其中儒家思想占据主导地位,尤其是儒家至诚理论对其影响巨大,他反复强调立诚是修德进业之本,仁义是治国安邦之基,而“仁义之道亦本于心”,因此,他要求主体必须修身立其诚,如果是统治者,就应以至诚之心、顺人心人情治国,因为只有“发于至诚”才能“尽下之情”,“尽下之情”才能得民之心,得民心而天下才能大治①;如果是创作主体,则应顺天理自然和情性之道为文,真实抒写自己内心“所乐所怨”之情,反对“枝词游说,文繁而事晦,读之三反而不见其情”②的创作风气,明确指出文学作品就是作者情性之载体,主张“纵其情”,反对“约其情”,视“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待雕琢而丽”的篇章为天下之至文,并把有无真情至情作为评价文学作品的最高标准,从而把情本问题提到极其重要的地位。

一、为政治国理论中的情本因素

张耒本集著有上下《至诚篇》③,集中讨论至诚思想与为政治国之关系,他认为子思为《中庸》之说以导孔子之意,始之于“天命之谓性”,而以“诚而已”为其本是极有见地的,因为无论何人,只要做到“心诚之而无隙”,就会“物不可得而间”,“物不可得而间,则心一,一心以格物,则物为之动,物为之动,则天地之远、化育之微、鬼神之无形、阴阳之不测,吾从役之矣”,故“至诚之说曰: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礼乐之本,盖出诸此而已矣”,在此,张耒不仅把至诚视为个体修身立德之最高标准和一心格物的必备条件,而且视为礼乐之本,以及通晓道德伦理之前提和治国安邦之根基,正因如此,张耒明确强调帝王必须务诚明之学并以至诚之心治国。在张耒看来,古代帝王以礼乐治国而“天下大治纯备”,但今之许多帝王虽“举先王之礼乐以施之宗庙朝廷”,却往往“能用之而不能化,能举之而不能治,迹修矣而人不化其意,物陈矣而下不谕其教”,关键就在于“诚与不诚”之异,因为“其诚之所动,物虽欲不感,不可得”,“物之出于诚,犹冰雪之消于火,火至矣而冰雪不消”是不可能的,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肯定是“其炎有不足”,所以,“诚薄于此而求物之应,不可得也;诚至而物欲不从,亦不可得”,上述观点表明:在张耒心中,诚与不诚是国家治与不治之关键。

鉴于此,他强调帝王必须务诚明之学,并明确指出:“帝王之德,莫大于务学,学莫大于根诚明之兴而蹈于中庸之德也。生而不动之谓诚,知而不为之谓明,正而不邪之谓忠,是故诚者,立善之本也;明者,致道之用也;中庸者,常德之守也。三者立,天下之能事毕矣”,因为只有“诚之者笃”,为之者才能至,为之者至,其政才能“不肃而行,其教不言而喻,其事不劳而成,举而措之天下之民,无不从服”④,为此,张耒明确把“诚”作为帝王之德的核心内容。

不仅如此,张耒还把至诚理论推及其他普通为政者,要求他们在协助帝王治理政务之时,一定要有至诚之心,一定注重人心人情,因为“天下之情无穷”,如果为政不顺人心人情,只是一味“操有限之法,以治无穷之情”,则肯定会天下大乱,为此,他明确指出:“凡人之情,其将有为也,其心乐而为之,则至精而不苟,虽殚力费心而不自知,故所为者有成而无难。古之驭吏也,为法不苛,其勤惰疏密,随其人之所欲,而吾独要其成,是以古之循吏,皆能有所建立。夫望人以功,而使其情愁沮不乐,求舍去之不暇,谁肯以其怨沮不平之心而符我之所欲哉!”⑤在张耒看来,为政必须在统治者心诚无隙的基础上顺乎人心人情,因为要想“责人以有功”,就必须使其“以悠游喜乐之心就吾事”,只有“心乐而为之”,才会“至精而不苟,虽殚力费心而不自知”,从而“有所建立”,否则,如果一切“以法督责”,甚至“辱骂训诘”,使其情“愁沮不乐”、“怨沮不平”,那么只会事倍功半,甚至事与愿违。同时,张耒还认为,一个国家如果一味只用严刑酷法“纠天下之过”,并强迫“天下行之而不敢逆”,则往往会适得其反,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其“立法非人之情”⑥,为此,他明确指出“顺天下之情者兴,而违者不旋踵而亡”⑦。与此同时,在人才的发现与任用方面,张耒也认为应做到至诚无隙,只有“上能尽下之情”,才能使“尊卑之情通,而贵贱之士达”,亦才能使“天下之遗善潜德,庶几乎兴”⑧。

上述观点从不同角度强调了以至诚之心立德治国的重要性,虽然其“心一”等范畴,已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道家“抱一”、“守一”与佛教“息心守静”的思想,但归根结底仍以儒家修身立诚观为本。与此同时,张耒也将这一思想实践于广泛的个体修养中,对创作主体亦不例外,认为至诚之心亦是创作主体穷理尽性、格物致知的重要条件,也是创作至真至纯佳作的必备基础,为此,他提出了天理自然和情性之道的创作原则。

二、天理自然与情性之道

天理自然与情性之道,是张耒在强调至诚理论的基础上对文学创作提出的重要标准。所谓天理自然,即要求作家创作时遵循内心情感所需,在纯心格物中认识事物蕴含的真谛,然后自然而真实地加以表现,反对违背事理、物理和人心人情去主观臆造和刻意雕琢;所谓情性之道,即以情为本,要求文学作品真实抒写作者主观情感,反对无病呻吟、为文造情的做法,两个原则互为表里,均立足于创作要以人心人情为本。为了很好阐明这一观点,张耒在为贺铸词集所作序中明确指出:“文章之于人,有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待雕琢而丽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情性之道也。世之言雄暴虓武者,莫如刘季、项籍,此两人者,岂有儿女之情哉?至其过故乡而感慨,别美人而涕泣,情发于言流为歌词,含思凄婉,闻者动心焉。此两人者,岂其费心而得之哉?直寄其意耳!”⑨张耒所言刘邦、项羽《大风歌》与《垓下歌》非“费心而得”,只是“直寄其意”,正是对两人作品以情为本的充分肯定。在他看来,刘邦、项羽并非心思细密的多情之人,亦不主于为文,但两人所作却能流传千古,关键就在于他们或“过故乡而感慨”,或“别美人而涕泣”,都是其内心真情“发于言”的结果,故“含思凄婉”,令“闻者动心”。正因为张耒认为以情为本之作不仅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处,而且拥有感人至深的力量,因此,他充分肯定贺铸的创作,认为其词作就是因为“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虽欲已焉而不可得”,所以尽管不乏“粉泽之工”,甚至“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祛”,但仍然自然奇逸,是遵循天理自然和情性之道的典范。

在张耒看来,人都是有感情的,创作主体更不例外,他们生活于大千世界中,客观事物和环境的不断变化,必然会触动其内心世界,“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想,一日之间无顷刻之休。而又观乎四时之动,敷华发秀于春,成材布实于夏,凄风冷露、鸣虫陨叶而秋兴,重云积雪、大寒飞霰而冬至,则一岁之间无一日隙。以人之无定情,对物之无定候,则感触交战,旦夜相召,而欲望其不发于文字言语以消去其情,盖不可得也”⑩,在张耒看来,人生天地间,春花秋实、夏荫冬雪等客观事物的变化,必然对其心灵产生巨大影响,从而产生喜怒哀乐等丰富复杂的情感,而这些情感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就必然要借助文字言语加以表达,而文学作品正是最好的载体,因此,优秀的文学作品就应该“不隐其所已至,不强其所不知”,真正成为创作主体内心情感的寄托。

张耒关于作家丰富情感源自客观事物及环境触动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陆机、刘勰、钟嵘等人文学思想的启发。陆机认为,作家的情感受四时变化的影响,常常会“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⑪;刘勰明确指出:“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霰血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⑫钟嵘也强调“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⑬。上述理论均充分认识到客观事物和环境触动作家内心而产生丰富情感的事实,同时肯定优秀文学作品就应该是作家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张耒思想与此一脉相承,因此,他反复强调创作应“直寄其意”,顺情而为,绝不能强抑其心之所有,也不能生造其心之所无。

为了进一步阐明此观点,张耒对诗歌特性及其作用发表了独到见解,他赞同《毛诗序》提出的诗可以“动天地、感鬼神”的思想,认为“诗之兴,出于人之情,喜怒哀乐之际,皆一人之私意”,但“至大之天地,极幽之鬼神,而诗乃能感动之”,关键就在于诗是极其真实地“宣所乐所怨之文”,它“必发于诚而后作”,是“情动于中而无伪,诗其导情而不苟”的结果,所以能“动天地、感鬼神”,这一切均归功于“至诚”二字,是“至诚之悦也”,为此,“欲观人者莫如诗。故古之君子,相与燕乐酬酢之际,必赋诗以观宾主之意,虽不作于其人,而必取古人之诗以见其志。故先王之时,大至于朝廷之政事,广至于四方之风俗,微至于匹夫贱妇之悲嗟、妇人女子之幽怨,一考于诗而知之。”⑭总之,在张耒看来,诗就是“人情”的真实流露,其核心全在于“诚”和“真”,所以能“动天地,感鬼神”。鉴于这样的认识,张耒明确要求诗歌必须“显情之真,发志之实”,坚决反对“违情拂志”、言不由衷之作。

那么,什么样的作品才算“显情之真,发志之实”呢?张耒认为,首先,必须是自己真情实感的自然抒写,是“情见于物,而意泄于外也,虽欲自掩而不可得”⑮的产物,为此,他对秦观之创作提出了质疑,认为“秦子善为文章而工为诗,其言清丽刻深,三反九复,一章乃成,大抵悲愁凄婉、郁塞无聊者之言也。其于物也,秋蛩寒螿、鹎鵊猿狖之号鸣也;霜竹之风、冰谷之水、楚囚之弦、越羁之呻吟也。嘻!秦子内有事亲之喜,外有朋友之乐,冬裘而夏絺,甘食而清饮,其中宁有介然者而顾为是耶?世之文章,多出于穷人,故后之为文者,喜为穷人之词。秦子无忧而为忧者之词,殆出此耶?”⑯秦观与张耒同出苏门,张耒对之极为尊重与推崇,曾明确说过“秦子我所爱,词若秋风清”,但是,在充分肯定秦观创作成就的同时,张耒却对其作品是否遵循情性之道产生了怀疑,认为其缺乏创作“悲愁凄婉”、“郁塞无聊”之词的必然条件,为此他最后劝戒秦观,虽然穷人之词易工,但必须出自真情,绝不能为赋新词强作愁,更不能“无忧而为忧者之词”。

其次,张耒还认为,符合情性之道的文章,即使语言形式等细枝末节,也必须完全符合情感表达的需要,“其刚柔缓急之气,繁简舒敏之节,一出乎诚,不隐其所已至,不强其所不知,比之楚人之必为楚声,秦人之必衣秦服也”⑰,一句话,遵循情性之道的文章,必须是作者真情实感的自然表达,是“不能不为”的结果。上述观点,均反复强调了创作中以情为本的重要性。

三、以情本思想为基础的批评论

张耒不仅明确提出文章写作必须遵循天理自然和情性之道,反复强调顺情作文的重要性,把“诚”与“真”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同时,还把它作为评价文学作品的最高标准。在张耒本集中,对许多作家作品进行了评价,其中尤其盛赞屈原、司马迁、韩愈、欧阳修等人的文章,原因就在于他认为屈原等人的作品均是肺腑之言,是其人生经历和人心人情的真实写照,故而拥有感人至深的力量。在写给曾巩的信中,张耒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屈平之仁,不忍私其身,其气遒,其趣高,故其言反复曲折,初疑于繁;左顾右挽,中疑其迂;然至诚恻怛于其心,故其言周密而不厌。考乎其终,而知其仁也,愤而非怼也,异而自洁而非私也,彷徨悲嗟卒无存省之者,故剖志决虑以无自显,此屈原之忠也。故其言如明珠美玉,丽而可悦也;如秋风夜露,凄忽而感恻也;如神仙烟云,高远而不可挹也。惟其言以考其事,其有不合者乎?”⑱在信中,张耒详细陈述了自己阅读屈原作品的感受,一开始以为过于繁复周详,罗嗦迂腐,但到后来逐渐认识到这是作者内心情感表达的需要,是作者满腔忠贞爱国之情不被理解、内心忧愤至极而又自始至终不弃爱国忠心、虽不甘沉沦而又难寻出路等痛苦复杂情感的真实写照,因作者内心的极度矛盾和复杂情感非三言两语所能描述,因此只好借助吞吐交替、回环往复、一唱三叹之笔以尽其情,故其言“周密而不厌”,最终似“明珠美玉”、“秋风夜露”、“神仙烟云”,不求奇而自奇。

至于司马迁与韩愈文章风格的形成,张耒亦认为是其主观情性自然流露的必然结果,他认为“司马迁奇迈慨慷,自其少时周游天下,交结豪杰,其学长于讨论,寻绎前世之迹,负气敢言以蹈于祸,故其文章疏荡明白,简朴而驰骋,惟其平生之志有所郁于中,故其余章末句时有感激而不泄者。韩愈之文,如先王之衣冠、郊庙之鼎俎,至其放逸起卓,不可收揽,则极言语之瑰巧有不足以过之者。嗟乎!退之之于唐,盖不遇矣。然其犯人主,忤权臣,临义而忘难,刚毅而信实,而其学又能独出于道德灭裂之后,纂孔孟之余绪以自立其说,则愈之文章,虽欲不如是,盖不可得也。”在张耒看来,司马迁文章之所以“疏荡明白,简朴而驰骋”,是其人生经历、阅历及由此而产生的“奇迈慨慷”之气所决定的,是其内心情感的真实体现,因其“平生之志有所郁于中”,因此,在“疏荡明白”的总体风格下,“其余章末句时有感激而不泄者”。而韩愈,因其拥有“犯人主,忤权臣,临义而忘难,刚毅而信实”的勇气与大胆精神,同时在治学方面集前人之大成而又敢于创新,因此,其文章“放逸起卓,不可收揽”,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独创性,尽管其言语瑰巧之极且无人能比,但仍自然奇逸,非人力刻意所为。

除此之外,张耒亦用此标准评价自己的创作,坦言自己一生都在努力践行天理自然与情性之道的创作原则,力求使作品达到“情见于物而意泄于外”、“虽欲自掩而不可得”的境界。他明确承认,自己创作时其“身之所历,耳目之所闻见,著于当世而可知,与夫考于前古而有得者,无一不发之于文字”,一句话,自己的作品就是其内心世界毫无掩饰的剖白,是其“悲忧惊悸煎熬逼迫之情,憔悴萎苶、郁塞愤懑之气,充满羡溢,盈心满怀”而不能自制时的自然爆发,是自己“穷愁困塞、有不可胜言者”的真实抒写,是“朝夕所接,事物百态,长歌恸哭,诟骂怨怒,可喜可骇,可爱可恶”之情性的淋漓尽致表达,也是“心之所激”、“沮遏雍塞而不得肆”之情感的真实流露,其“精诚”之心,“虽欲毫发自伏,而不可得”,因此,他最终对自己的创作态度予以了肯定。不惟文学创作如此,张耒对其他艺术形式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认为无论何种形式的创作,要想拥有感人至深的力量,也必须自然与真情结合,比如俞伯牙之琴声,之所以能使人察其“微情”,闻之心动,关键亦在俞伯牙在“专意一心以事其技”的基础上,让自己“意之所动,默然相授而不自知”⑲,于琴声中倾注了自己发自内心的真情,故令人闻之心动。

总之,张耒情本文学思想内涵丰富,虽然其由为政治国思想延伸而来,但最终成为其文学批评思想的核心范畴之一,并明确提出天理自然与情性之道的创作原则,充分体现了张耒对文学作品自然真情的高度重视,对于纠正宋初以来从未绝迹的雕琢浮艳之风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与此同时,张耒情本理论对创作主体主观情性予以了高度关注,充分肯定文学创作中纵其情、情其性的重要,要求文学创作要顺情而为,言情为主,对理学家“约其情使合于中”的思想也产生了极大冲击,从而对文学本源问题作了进一步强调,为后世情本理论提供了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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