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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他者·传统·创新——评玛格丽特·德拉布尔的《瀑布》

2011-08-15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西安710071

名作欣赏 2011年36期
关键词:第三人称德拉布尔

⊙姜 宁[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西安 710071]

作 者:姜 宁,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英国当代女作家玛格丽特·德拉布尔的小说《瀑布》是其最具争议性的早期作品。小说讲述了一个婚外恋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兼叙述者简在产后居家休养的过程中爱上了前来照顾她的表姐夫詹姆斯。他们彼此吸引,坠入情网。虽然事情败露,并且他们遭遇了一场车祸,但是他们依然延续着情爱,也没有因此受到惩罚。这部小说从内容到形式都表现了创新性,是评论界关注的焦点。在形式上,它采用了第一和第三人称交替叙述的方式,极具实验性。对此,有些男作家认为这正表明了德拉布尔只是一个“妇女作家”,其风格无异于“妇女杂志小说”①。而艾伦·皮尔等则认为这种交替的叙述方式是当代女性作家的特点,是女性诗学的一部分;在内容上,小说中表现出的对婚外恋及性爱的宽容的态度遭到了质疑:认为它倡导一种纵欲的生活方式,缺失了道德评判,表明德拉布尔探讨的当代女性所面临的问题和命运陷入困境。这些评论都过分地关注了小说中的非传统因素,忽视了其中的传统因素,妨碍了对整部作品中体现出的关于传统和创新的思考。总体来看,《瀑布》所展示的是一个女作家的成长过程,是对女性艺术家如何在男权社会中找寻自我,在男性书写传统中突破陈规的探寻。所以我们的讨论将从两方面展开:女性自我的建构和女作家的艺术求索。

一、女性自我的建构

德拉布尔曾坦言,法国女权主义者西蒙·波伏娃让她找到了创作的新题材。在波伏娃的女权主义力作《第二性》中,她对女人在传统社会中的地位的描述:在男人眼中,女人只是性;女人永远是他者。在男权社会中,女人就是身体,就是一种生育机器;而在传统的二元对立的价值观念中,身体永远是低贱的,“一个沉溺于快感中的人,是无法取得其社会主体地位与身份的,是一个存在于动物界的人……”②这里的“快感”指的是肉体的欲望,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就是身体。因此女人毫无身份可言。所以,在女性自觉意识不断加强的现代社会,如何看待女性身体和自我身份的确立是实现现代女性自主身份的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对于身体和灵魂(理性)的思考,正是《瀑布》中的主人公简寻找自我的出发点。简出生于一个信仰英国国教的家庭,传统的家庭教育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女性是不可以拥有和追求性欲的;二是对婚姻形式的尊重。她一直恪守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贞操观,在婚姻生活中,她只是被动地甚至是痛苦地回应丈夫的性要求,丈夫还因此指责她性冷淡。她此时的身体缺失了主体,游离于主体认知之外。她感到自己身心分裂,二者之间没有任何交叉的地方。但是,这一历史被她和詹姆斯的爱恋完全“擦洗”③掉了。由于丈夫出走,本应照顾她的表姐因为要回家照顾孩子,留下表姐夫晚上看护她,在逐渐接触中,他们迈过了道德界限,“心甘情愿地淹没在情海中”④。

对简来说,身体欲望的释放和投入非但没有让她感觉到身份的丧失,反而使自己找到了身心的平衡与和谐,这种肉体和灵魂的交融才令她真正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和活力。在此之前,简所谓的身份无非是传统强加在她身上的、未曾经她主观印证的、被动的他者身份。这种否定自我、剥夺自我的传统显然阻断了女性自主身份的寻找和建构。此番恋情中身体的自主体验让简意识到了身体对于她的自我了解及界定的意义,因为“身体是直觉的载体,个体的人只有在自己的身体中才能发现自己的意识、经验及身份;没有身体,人的主体将处于无所依附的状态,个人乃至人类的经验、生活、知识和意义都不复存在”⑤。简的身体体验赋予了她看待性爱的崭新视角:通过性爱,双方进入了一种忘我、无我的状态,个体彻底地消解,双方合二为一。当性爱带给双方快乐的体验时,彼此都得到了重生,在施予的同时被施予,在创造的同时被创造。简这样描述着他们的交欢感受:“她是他的,在他拥有她的同时,他也让她拥有了他……一个女人诞生了。……他是她的造物主,而她也同时创造了他。”⑥这个诞生的女人是一个经由身体感受到了自我的女人。当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别的,只是性时,这种性并不属于女人自身,而是服务于男性的工具。但是当女人开始面对自己的身体时,当她能够欣赏自身的性欲,主动寻求而不是抑制自身的欲望时,性就不再是他人的工具,而是发现自我的途径和方式,在感受自我的同时,也感受了他者,这个他者既是对方也是自己,因为对方是自我的镜子,和谐的性爱是追寻自我完整性的途径,是成人个体重获生命的摇篮,无怪乎简将她的这种偷情视做对性欲的拯救。其实,这种媾和拯救的不仅仅是女性的性欲,它让简走出了干涸、僵硬的生活模式,走向了充满信心的新生活,但是这种生活潜藏危机。

虽然小说的结尾没有让这对情人受到惩罚,德拉布尔仍然暗示了这种婚外恋的危险性。小说开篇以简想象的死亡场面开始,除了各种女性文学形象的悲惨命运的暗示外,自始至终简都感到死亡从各个方面向她袭来。詹姆斯的象征符号是汽车,所以简常常担忧他会丧生在车轮下;当詹姆斯出外度假时,简会将新闻报道中的车祸和恋人联系在一起;在他们遭遇车祸的时候,简的第一反应是詹姆斯死了,但是詹姆斯活了下来,他们这种非法关系也没有结束。这样的结尾似乎非常不符合德拉布尔所接受的莱维斯的伟大传统,也有违社会道德规范,其实不尽然。小说的最后指出简遭受血栓的痛苦折磨,她知道这就是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所有这些表明,简在爱恋中寻找自我完整性的同时,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危险性和危害性,因此她时时会感到死亡的临近、宣判的到来,所以车祸几乎是在她的某种期待中。那些反复出现的死亡场景反映了简内心中对于这种情爱关系的隐隐不安,这种心理的焦虑其实比任何具体形式的惩罚更具有惩戒作用。或许这就是德拉布尔想要暗示的:要想在这个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找寻女性的完整自我,需要有勇气和准备来承受可能的代价。

此外,小说中还有一点值得思考,即简从来没有考虑过离婚。相反,她在故事结束时在等待丈夫回来,她还通过阅读报纸了解丈夫事业的发展,可见她还是在乎这个丈夫的。这样的交代似乎暗示了简的某种潜在的欲望:回归丈夫、回归家庭。当然,这个回归绝不可能是简单意义上的对往日生活的重复,因为昔日的简已经被詹姆斯改变了。她视詹姆斯为“奇迹”,简通过詹姆斯认识了那个原本存在却无比陌生的身体,这也许才是这段非法恋情真正吸引简的地方。而詹姆斯在其中的作用也无非是开启了她发现自我的航程。既然他是“奇迹”,他就不可能长久。也许这里隐含着简可能的去向:她可以带着这个新近被发现的、认识的身体和自我重新开始她的婚姻生活。在这种传统的婚姻形式中,继续她的自我建构的道路。她希望在尊重他者文化的同时,找回作为女人的个人空间,找回那个本就属于她的身体和自我。

二、女作家的艺术求索

小说中的简是一位诗人,在这个故事中,她是小说的作家。德拉布尔发现用第三人称的形式讲述故事不能完全胜任她的目的,所以她就采用了两种人称的轮流叙述。大多数评论家都认为,这种方式是当代女性作家反映女性因为第二性的处境所导致的对自我—他者这种关系的理想尝试。在这种叙述方式中,第三人称的使用既是传统呈示故事的方式,又反映出故事中的女性人物在传统社会中体验到的他者身份并由此而形成将自己作为他者来审视的倾向,是“他者”的象征;第一人称叙述则承担了一种自我反省、自我分析的作用,它反映出主人公自我主体性的追寻和思考,代表着“自我”。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采纳的是两种人称的轮流叙述,在两种视角的叙述中没有截然的区分标志。虽然在故事的后半部分第一人称占据了主要的篇幅,表明主人公自我身份的明晰和确认,但是有些地方出现了第一和第三人称的融合,如在第一人称的叙述中出现了第三人称,“我在故事的开头夸大了我的无助……可怜的、无助的简,被人遗弃、胆小、恐惧……”⑦而第三人称的叙述中又出现了第一人称。这样的处理可以有两种解释:其一,表明个人身份的确认需要借助于他者,只有正视他者的存在,在和他者的互动中才能彻底地认识和构建自我,才能实现自我的一体性;其二,艺术上的创新有赖于传统形式的依托,有赖于传统视角,只有仰仗传统力量才能实现创新,传统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只要利用得当,传统可以和创新共存,共同服务于我们的目的。简作为一个自觉的女性作家,在艺术上她追求着反映当代社会现实的新形式,也思考着艺术和现实的关系这样一个古老的话题。

当简以第三人称讲述了她和詹姆斯陷入爱河的故事后,在接下来的第一人称叙述中,她否定了自己:“显然,关于我自己和詹姆斯,我没有说真话。……可是,我并没有撒谎,……只不过是出于职业的原因进行了专门的编辑。……我常想,看待一件事情的各种角度是那样的千差万别,把它们综合在一起并不能还原完整的真相……”⑧这番思考揭示出了艺术创造和现实生活的复杂性、虚幻性。在故事中她经常前后否定,似乎有意要让读者无所适从,但是这种方式却增加了读者的兴趣,引发了读者的个人判断和思考,让读者意识到艺术和现实在性质上难以区分的相似性。生活和艺术的本来面目取决于我们的观察视角和我们想要追寻的意义,所以简的“编辑”和“省略”算不得是说谎,不过是角度和关注的重心不同而已。书中的这种元小说的特点不断地提醒读者:作者在故事的叙述中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偏见和个人的诠释。前后陈述的矛盾性使读者感到迷惑的同时,更增加了他们探究真相的兴趣,从而实现他们对于生活和艺术的关系的思考。另外,简的否定总是第一人称对第三人称的否定,这似乎表明了作为作家的简对传统的写实主义的质疑和揭露。传统的写实主义极力要让读者相信故事的真实性和可靠性,简却试图指出其中的虚假性,通过破坏传统手法中的可信度让读者感受到另外一种真实,一种从生活中提炼的、艺术创造的真实和艺术折射出的生活的本真面目。简在小说中思考的关于艺术和生活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艺术在何种程度上影响着人们的生活,规定着现实的可能性。

不难看出,简的全部有关文学作品的联想昭示了艺术潜在地规约人们行为的巨大力量。她和丈夫马尔科姆的婚姻是文学的潜在导向使然:她的丈夫是一个音乐工作者,简被他唱的一首坎皮恩的抒情诗打动而嫁给了他,“都是坎皮恩的错,是那些诗人的错,是莎士比亚的错……他让罗密欧在舞会上一看到朱丽叶,就在远处说,我要拥有她……我呢,看着……马尔科姆,对自己说,我要那个忧郁的旋律,我要那个单相思的痛苦的哭泣……”⑨(此处的“忧郁的旋律”和“痛苦的哭泣”指的是马尔科姆),文学左右了她的人生选择。可见生活和艺术难以区分,因为现实中的生活只不过是移就的艺术模式,因而我们的设计和追求不过是一些幻想和假象。我们生活在由艺术编织成的生活中,我们的生活同时编织着各种形式的艺术。在某种程度上,艺术(传统)早已先期存在,制约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是艺术(传统)的再现。既然如此,作为作家的简又如何面对既有的文学惯例的制约和束缚呢?在小说中,马尔科姆本身就是艺术的象征,他只演奏那种非常高雅的古典音乐,他代表了传统的艺术法则和艺术魅力。简和他的相爱以及婚姻象征着简对传统艺术的喜爱和欣赏,同时也表明了传统艺术巨大的诱惑力。从整个故事的发展来看,简虽然与詹姆斯私通,但是并没有彻底否定丈夫,也没有想过离婚,相反她会定期带着孩子去看望婆婆一家人。这些似乎暗示了简对丈夫的某种尊重,婚姻关系的存在表明他们之间依然存在着联系,因而有理由认为,这位艺术家还是无法全面摈弃固有的男性的写作传统,因为传统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爱传统,她不相信这种感情会消失。

德拉布尔的这部反传统的小说《瀑布》在许多方面体现了作者的创新意识,它反映了当代女性作家试图改革现有的基于男权主义的社会价值观念和文学创作模式的有益尝试和努力。这部小说集中探讨了作为社会性别的女性寻找完整自我的可能的途径,以及作为艺术家的女性实现艺术飞跃的手段和基础。简作为德拉布尔的性欲被唤醒的女性形象,通过性爱体验到了属于女性自身的身体,实现了身心的整合,在成为他者的同时也成就了自我。她的经历表明身体是人们认识自己的起点和工具,抗拒自然或命运的安排是违反生命体的基本本质的,更诱发了人们因身心分裂所致的身份焦虑和迷失状态。但是在这个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传统中,女性通过欲望的追求实现自我的建构依然需要勇气和胆量,在挑战传统的同时,要准备付出代价,因为主体性的建立不可能完全脱离传统文化进行。同样,作为艺术家而言,无视伟大的艺术传统的存在及其影响来进行所谓的创新是根本无法实现的。首先,艺术和生活密不可分,它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伟大的艺术更是渗透到了我们的血液中,规划着我们的生活;其次,传统的艺术自有它的魅力所在,它是创新的源泉,它们之间的联姻才会赋予新的生命、新的传统。所以,德拉布尔在主张女性追求自我身份,寻求崭新的艺术表现方式时,永远需要认真地对待传统,在他者文化中找寻自我,在确立自我的同时,重新认识他者。在传统中创新,在创新中缔造新的传统。

① Halio,Jay L.ed.Dictionary of Literary Biography:British Novelists since 1960[M].Detroit:Gale Research Company,1983:262.

② 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310页。

③④⑥⑦⑧⑨ Drabble,Margaret.The Waterfall[M].NY:Penguin Books,1969:77,45,151,226,46,87.

⑤ 转引自费迪南弗尔曼:《生命哲学》,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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