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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论与情韵——中国古典诗话中情感的矛盾和统一(三)

2011-08-15福建孙绍振

名作欣赏 2011年28期
关键词:情韵词话诗话

/[福建]孙绍振

作 者: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中国古典诗歌若与欧美诗歌相比,则明显重抒情,然而又不取欧美诗歌的直接抒情。抒情而直接则易近于理,故欧美诗歌以情理交融为主,其优长乃在思想容量大,其劣势乃在感性不足。中国古典诗歌重抒情,然情不可直接感知,乃借景,借人,借物,借视觉、听觉、触觉等感觉以间接抒发之,故有情景交融之盛,景中含情,主客交融,乃为意象。借感性意象而间接抒情是中国古典诗歌之优长,因此美国20世纪初乃有师承中国古典诗歌之“意象派”。然而意象丰富的中国古典诗歌,也有不足,那就是思想容量偏小。

故在理论上,中国古典诗话词话家不能不面对情与理之矛盾。

睿智者力求矛盾之调和,伪托唐人李峤在《评诗格·诗有十体》中提出“情理”,“谓叙情以入理致”。反其意者并走向极端者为断然废理。最著名的当然是严羽(约活动于1195—1264年间)的“诗有别材,非关理也”。其本意乃反对宋人以“议论为诗”的倾向,但作为一种理论,又不完全限于宋诗,而具有某种普遍意义。这种观念持续到元代黄子肃(亦说为明人)《诗法》中力主诗“最忌议论,议论则成文字而非诗”。一有议论就是散文,就不是诗了,这种极端的主张在中国古典诗论中很有代表性。王夫之(1619—1692)在《古诗评选》卷四中,明确宣言“议论入诗,自成背戾”,“议论立而无诗”。王夫之对诗中议论表示出极强烈的蔑视:“一说理,眉间早有三斛醋气。”明人谢肇淛(1561—1624)在《小草斋诗话》卷一内编中把诗与文的对立,在程度上说得缓和一点:“诗不可太着议论,议论多则史断也;不可太述时政,时政多则制策也。”他的思维方法是把诗与散文(当时的散文主要是实用文体)的功能加以对比。清人魏际瑞(1620—1677)《与甘健斋论诗书》则把这种文体功能论做了进一步发挥:“程、朱语录可为圣为贤,而不可以为诗。程、朱之人亦为圣贤,而作诗则非所长也。”但是持相反意见的似乎更为理直气壮。明末赵士喆《石室谈诗》卷上把《诗经》、古诗十九首、陶渊明、杜甫抬出来作为论据。钱谦益(1582—1664)《牧斋有学集·唐诗英华序》卷十五中也是以《诗经》中的议论来证明议论于诗不可或缺。袁枚(1716—1797)在《随园诗话》中亦反对“诗无理语”之说。他历数《诗经·大雅》乃至文天祥等作品中的“理语”,反问曰:“何尝非诗家上乘?” 但是,不幸的是,他们所举的这些“理语”,大多粗糙、生硬,和那些脍炙人口的情语相比,在艺术上相去太远。这一点钱锺书先生说得最为清楚:“然所举例,既非诗家妙句,且胥言世道人情,并不研几穷理,高者只是劝善之箴铭格言,非道理也,乃道德耳。”

显然,问题不在于诗可不可有理,而在于如何才能使理转化为好诗。

这方面,明人陈献章(1428—1500)在《陈献章诗话》中说得比较到位:“须将道理就自己性情上发出,不可作议论说去,离了诗之本体,便是宋头巾也。” 话虽说得简单了一些,但是把关于情与理的矛盾的讨论提上日程,而且提出了理转化为诗的条件是情感作为理性的主导:“道理就自己性情上发出。”

但是,究竟如何才能将道理和性情统一起来,这成了中国古典诗论的难题。

诗话词话家们缺乏抽象演绎的兴趣,往往求助于感性创作经验。

明人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提出“不烦而至”,就是说议论要发得自然,看不出作者费力气的痕迹。但是,这仍然是某种感性语言。比较切实的是沈德潜(1673—1769):“议论须带情韵以行,勿近伧父面目耳。”有了“情韵”,议论就不会迂腐了。他和陆时雍同样以戎昱的《和蕃》(又题“咏史”)为例: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

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他特别欣赏其中的“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以之为议论入情韵的范例。实事求是地说,就整首诗而言,戎昱这首并不十分出色,但是整篇都是议论,在唐诗中属于难得一见。作者的情感颇有特点,将“明主”、“社稷”和“妇人”相提并论,就带着某种含而不露的反讽性质。这比迂腐的直接议论要高明得多,但是,就艺术水准而言,似乎还未达到沈氏所追慕的“议论”与“情韵”的水乳交融,连沈氏自己也只能说是“亦议论之佳者”。这就是说,与议论之上佳者还有距离。

这个距离在哪里呢?诗话词话作者习惯于从具体作品中求得答案。清人施补华(1835—1890)在《岘佣说诗》中极力称赞杜甫的《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他分析说:“前四句写马之形状,是叙事也。”此说显然有些拘泥,“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肯定不仅仅是叙述马的形象,当年(714)杜甫在洛阳,正是漫游齐赵、飞鹰走狗、裘马轻狂的青春时期,“风入四蹄轻”中渗透着诗人发扬蹈厉、意气风发的豪情。施氏接着说“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二句,“写出性情,是议论也”,这是有道理的。但是,这议论为什么是“大手笔”呢?他没有分析下去。其实,这里的议论不是理性的,而是情感的。“所向无空阔”,就是说,没有任何空间到达不了,这显然是超越了现实的;至于“真堪托死生”,把生命托付给它,则更是情感的激发,完全没有理性的功利考量。

17世纪,应该是中国古典诗话在理论上取得重大进展的时期。在理论上的突破,表现为正视情韵和理性的矛盾。贺贻孙(1637年前后在世)在《诗筏》中提出“妙在荒唐无理”,贺裳(1681年前后在世)和吴乔(1611—1695) 提出“无理而妙”、“入痴而妙”。沈雄(约1653前后在世)在《柳塘词话》卷四中说:“词家所谓无理而入妙,非深于情者不辨。”可以说相当完整地提出了无理向有理转化的条件,乃是“深于情”。这些理念相互生发、相得益彰,比之沈德潜仅仅从感性谈情韵,有更多理论深度。从思维方法上看,数家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把情感与理念放在对立面进行论述。和他们有所不同的是叶夑(1627—1703),他不是情理二分法,而是情事理的三分法。他在《原诗》内编下这样说:“要之作诗者,实写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为俗儒之作。唯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应该说,这个说法相当珍贵,除了突破了情理对立的思维模式之外,还有一点特别重要,那就是把“事”放在“情”、“理”之间。这触及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特色,因为中国古典诗歌不像西方诗歌那样是直接抒情的感性,而是通过对事、对景观、对物象进行描绘间接抒情的。把握情不仅仅难在理念的抽象性上,而且难在情的不确定性上。如果说,这一切与西方诗歌的抒情基本上相通,那么,与西方诗歌不同的则是,中国古典诗歌情与事(物)的确定性也有矛盾。叶燮对抒情之“理”做了诗性的描述,“不可名言”;对“情”做了规定,“不可径达”,也就是不可直接抒发。这一切都是与吴乔等的说法相通的。他的理论超越吴乔们的是,他还对事(物)做了规定:“不可施见”,他指出诗中的事的特点是“想象以为事”。这一点太深邃了,可惜的是,他的“想象”没有引起同代和后代学人的充分重视,未能与吴乔他们的形质俱变统一起来。

活跃在这个时期的还有一个黄生(1601—?),虽然,他在理论上没有叶燮那样的冲击力,但是,他的艺术感觉,往往在具体分析中见出精湛。比如杜甫的《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他在《杜诗说》卷八中分析指出,一般的七律咏史怀古之作,都是先写景,后议论,往往到了第三、第四句“便思发议论矣”,而杜甫却在第三、第四句从容书写景观。他认为“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的好处是“确见入庙时低回想象之意,此诗中之性情也”。有了这样的铺垫,后面的议论就不干巴了,因为和诗人的“回想之意”构成了一条完整的脉络,意脉节点之间有了关联。

开头一句:“丞相祠堂何处寻?”这个“何处寻”是情韵的起点。如此大名之祠堂,居然给人以“何处寻”的困惑,可见冷落。接下来的“映阶碧草自春色”的“自”、“隔叶黄鹂空好音”的“空”,都提示了“何处寻”的寂寞感。大自然没有感觉,春来草色自碧,人情太寂寞,黄鹂鸣叫空好。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感情积累,后来的议论才自然而深沉。“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这当然是理性的高度概括,只用了十四个字,就把诸葛亮出山以后,二十多年的功业总结了出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里并没有多少“无理”的成分,但是,从严格的理性逻辑来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评论并不十分全面。不能因为诸葛亮在军事上失败就完全否定他的业绩,按陈寿的总结,他行政方面的成就堪称卓越:“外连东吴,内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极。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诸葛亮祠堂要纪念的不仅仅是他军事上的失败,同时还有他行政上的功业,以及人格的光辉。而杜甫的议论,以其情感价值,仅取其一端,把诸葛亮当成军事上失败的悲剧英雄。“长使英雄泪满襟”,这眼泪是诸葛亮的吗?把诸葛亮定性为一个长期哭泣的形象,好像与历史并不太吻合。在这里,流泪的与其说是诸葛亮,不如说是杜甫,表面文字上是诸葛亮,情感意脉的起点和终点则是杜甫。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并不是完全理性的,而是情感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无理的,然而,正是因为超越了理性,所以才是情理交融的,也才是无理而妙的。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发现一奇怪的现象,那就是理论与论证的不平衡。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情韵”与“议论”对立统一的例证,不仅在数量上不足,而且在质量上也偏弱。不要说《诗经·大雅》中的诗句“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文天祥的诗句“疏因随事直,忠故有时愚”只是理性的议论而已,就是备受推崇的杜甫的诗句虽然情韵与议论有相谐之处,然在艺术上很难作为此方面之最高成就。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受到称道的诗句往往出自律诗,很少出自古风歌行。古风歌行中那些脍炙人口的名句,如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白居易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王维的“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都在诗话词话家们的视野之外。原因可能是:第一,古风歌行体多为率性之作,其手法多为直接抒情,逞才使气,想落天外,天马行空,一泻无余,以激情为主,而律诗大都是现场即景,将情感蕴藏于景观之中,从情感的性质来说,是以温情的深厚为主。第二,由于律诗有严密的规格,其技巧性日趋程式化,而歌行体从韵法、句法到章法均无律诗那样的严密规格,故很难作脱胎换骨的操作。久而久之,古风歌行体阴差阳错地被忽略了。这就造成了中国古典诗话词话即使在理论上有突破的契机,这种突破也仅属于创作论一隅,而非本体论;而中国诗话词话的作者大都本身就是创作的实践者,创作眼界的局限遂变成了理论视野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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