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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的处境与生命的尊严——关汉卿对民生问题的思考

2011-08-15周新华王焕荣保定学院中文系河北保定071000

名作欣赏 2011年23期
关键词:关汉卿民生问题民生

⊙周新华 王焕荣[保定学院中文系, 河北 保定 071000]

作 者:周新华,保定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王焕荣,保定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民生一般是指民众的基本生存和生活状态,如“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左传·宣公十二年》);“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节,时顺而物成”(《左传·成公十六年》);“今民生困弊,莫邢为甚”(《元史·张文谦传》)等。有时也直指百姓的生命,如“民生几何,谁能毋偷”(《左传·五行志第七中之上》);“所以重用刑、惜民生也”(《元史·高鸣传》)等。关汉卿成为世界文化名人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执著于现实的创作态度和关注民生、关怀弱者的人道主义精神。其杂剧中虽未直接言说“民生”,但在他现存的十八本剧作中,多数以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为题材,广泛表现他们的生存处境、生活状态与生活理想,尤其着力于小人物的生命与尊严、安全与幸福,体现出对民生问题的特殊关注和深沉思考。关剧对民生问题的涉及与反映是深入而多层面的,本文尝试从三个方面予以探讨。

一、民众的生存状态与生命安危

民以食为天,衣食生计是民生的基础。关汉卿的有些作品如《五侯宴》《窦娥冤》《绯衣梦》等,反映了下层民众物质生活的贫困以及经济上受到的盘剥与欺侮。在《五侯宴》中,贫民王李氏生儿不久丈夫去世,为觅钱葬夫,被迫典身与财主赵太公家做三年奶妈。赵太公竟以卑劣的欺骗手段,改典身文书为卖身文书,迫使王李氏终身为奴。王李氏乳养了财主家的孩子,自己亲生的儿子却被强逼送人,尽尝骨肉分离的痛苦。在《窦娥冤》中,正是因为贫困,“幼习儒业,饱有文章”的窦天章带着三岁丧母的女儿流落楚州。最终因为债务拖累,将女儿卖作童养媳以抵债。还是因为贫穷,裴度在姨父姨母家难以安身,被逼出外经商(《裴度还带》);李庆安则被嫌贫爱富的岳丈看不起,要退掉婚约(《绯衣梦》)。物质的匮乏,基本生计的困窘,让人们饱尝了生活的煎熬与世态的炎凉。

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等级社会,处在社会下层的普通民众生活异常艰难,基本生计和生命安全都缺乏必要的保障。“元朝推行民族压迫和民族歧视的政策”,“处处维护蒙古、色目人的利益,汉人、南人的权益得不到保护,有时连人身和财产的安全都受到侵犯。”①元代刑法规定:“诸蒙古人因争及乘醉殴死汉人者,断罚出征,并全征烧埋银。”“诸蒙古人与汉人争,殴汉人,汉人勿还报,许诉于有司。”②这样,就纵容了特权阶层的无法无天,使得冤案迭生,民众命悬一线,苦不堪言。

关汉卿许多剧本中,既反映了民众物质生活的艰难,也表现了各种恶势力对百姓生命的凌辱与摧残,从而惊心动魄地展示出民众生存环境的恶劣与生命本身的危难。在《蝴蝶梦》中,穷儒士王老汉到街上买纸笔,走得乏了在路边歇息,被骑马闲逛的权豪势要葛彪冲撞,不仅得不到抚慰,反倒因为“冲”了“大人物”的“马头”,便被活活打死。在《望江亭》中,有权有势的杨衙内因为自己垂涎的谭记儿与白士中结为夫妻,便给白士中捏造罪名妄言上奏,并倚势挟权要害人性命并强夺其妻。在《窦娥冤》中,更是集中展示了弱小寡妇生存的艰难和命运的悲苦。高利贷的无情盘剥,流氓恶霸的横行不法,封建官吏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这种种的不仁道,像一道道的绳索,联合绞杀了窦娥年轻而美丽的生命。无辜临刑的窦娥发下三桩誓愿,最终一腔怨气使天地为之动容,风云因之变色。这种浪漫主义的幻想,“诚然表现了作者有‘天人感应’的观念”,但“更多的还是表现了受迫害人民对是非颠倒、公理不伸的黑暗社会的强烈抗议与愤懑不平之情”,③同时,也渗透着作者“人命关天关地”的人文情怀与民生理念。

关剧透过善良百姓的无辜丧命,透过权豪势要对贫民甚至小官吏的肆意压迫,描绘出一幅混乱黑暗、弱肉强食、良善遭欺、毫无公道秩序可言的社会景象,展现出呻吟于特权势力之下的百姓活命的不易。关汉卿以悲天悯人的情怀,热切关注普通民众生命的可贵与生存的艰难,正是关剧能够引起广泛而持久共鸣的主要缘由。

二、民众的生命尊严与精神诉求

关汉卿既关心民众的生计温饱、生命安危,更关注民众的生命价值与情感意愿问题。在关剧展示的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弱势群体命如草芥,不被当人看,生命的价值与人格的尊严被极端的漠视,内心的情感意愿更得不到重视与尊重。比如《鲁斋郎》一剧:银匠李四的妻子因为长得漂亮,便被权豪势要鲁斋郎硬生生抢走,却状告无门,只能“忍气吞声”。因为“那个鲁斋郎胆有天来大”“,他官职大的忒稀诧”,人们“提起他名儿也怕”。小官吏张携妻子寒食节去郊野上坟踏青,鲁斋郎见张妻容貌姣好,便命令张把你媳妇明日送到我宅子里来!”张竟不敢不送,因为送“迟了,就把他全家尽行杀坏”。为了奖赏张的驯顺,鲁斋郎随手便把李妻转送给张孔目,简直是“背人伦而禽兽行”(《管子·八观》)。在他这种权高势大者眼里,平民百姓,尤其是下层的妇女,只是可以任由他予取予夺的物件,哪里有一点生命的价值与尊严!

中国的老百姓本来是很容易满足的,他们只要求起码的生活条件和生而为人的尊重,却也常常只是一种奢望。权豪势要葛彪把打死人“只当房檐上揭片瓦似的”(《蝴蝶梦》);太守杌把人不当人,说什么“人是贱虫,不打不招”(《窦娥冤》)。甚至,在有些父母眼里,儿女也只是自家的私有财产,根本不顾及儿女的个人情感与意愿。《拜月亭》中的王瑞兰和蒋世隆是一对患难夫妻,他们在战乱逃难中相遇相惜,自主结为连理,希望“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其父王尚书嫌弃蒋世隆身份低下,硬是拆散这对恩爱夫妻,把女儿“横拖倒拽出招商店,硬厮强扶上走马车”,强逼其回京,后又逼她嫁给武状元。王瑞兰埋怨“那狠爹爹”“,违着孩儿心,只要遂他家愿”“,不顾自家嫌,则要旁人羡”。是“把世间毒害收拾彻”,害自己“将天下忧愁结揽绝”。这样的唱词,喊出了天下女儿千百年来的不满与愤懑,体现出人性、人格的尊严与复归。

关汉卿之可贵就在于:他既痛心疾首于民情民意的被漠视被蹂躏,隐然涉及到人到底“是人还是非人”的大命题,又满怀热情地塑造了一批敢于追求并捍卫生命尊严的女性形象,借之抒写并传达了生命平等、小人物也应该活得像个人的深情呼唤。

在关汉卿笔下,人性高低、人情深浅与身份地位无关,反倒是愈卑贱者愈高尚、愈聪明,而且往往具有一种精神道德的美。窦娥善良、坚韧,恶棍无赖的要挟无法使她就范,无情刑棍的拷打无法强迫她低头,甚至死后冤魂还要夜闯官衙,伸冤报仇“,既是‘争到头竞到底’的不妥协斗争精神的延续,更是捍卫自己的清白、维护人格尊严的顽强意志的进一步高扬”④。谭记儿在追求美满婚姻的过程中表现出“不让须眉的胆识和市井青楼女子才具备的泼辣顽练,大有挣脱礼教羁縻谋求人格独立和个性自由的潜在势头”⑤。为人侍婢的燕燕在争取婚姻自主、人格独立的斗争中,虽然蒙受了种种屈辱,而且最终也难以挣脱等级森严的宗法制的罗网,但她不甘心受人玩弄,敢怒、敢骂。风尘女子赵盼儿救护从良受骗的姐妹宋引章,一是可怜宋引章的老母无人做主;二是“为旅偏怜客”,“贪杯惜醉人”,同病相怜姐妹情深。尤其是《金线池》中的杜蕊娘,虽身为娼家女,却心高气傲。因误认为韩辅臣“不至诚”,便谴责而且不再接纳他。因为,她“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有权要求情人至诚,有权获得真挚坚贞的爱情,有权受人尊重,有权自爱自重,这与把妓女不当人看的封建观念是大相径庭的”⑥。

可以说,从关注民生问题的角度来看,笔者以为,关剧所展现的戏剧冲突,常常表现为民众个人情感意愿与社会强权观念意志之间的矛盾冲突。关剧对民众生命尊严和民情民意的着意表现,是关剧能够超越时代,具有永恒生命力的主要原因所在。

三、对传统文化思想的继承与超越

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哲圣先贤对民生问题的关注与思考由来已久。《老子》提倡以民为本的生态智慧。孔子主张“节用爱人,使民以时”,认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论语·季氏》)。荀子提出“富国之道,节用裕民”,国家应“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罕兴力役无夺农时”,以有利于民众致富(《荀子·富国篇》)。墨子则主张兼爱、非攻、扶助弱小。另外,对民众个体生命的珍惜、爱护与尊重,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贯精神,如“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系辞下》),“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书·大禹谟》),都强调保障人民的生命安全,使百姓生活充裕。总之,重视平民生命、生活和利益的民本意识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精华。

在中国文学史上,更不乏关心民生、关注民情的文人作家。那些富有社会良知的诗人们,常常用诗文反映民生的不幸与疾苦,尤其是战争带给人民的苦难与辛酸、自然灾害及统治者的横征暴敛带给百姓的灾难与摧残。如“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路衢惟见哭,城市不闻歌”(杜甫《征夫》);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聂夷中《咏田家》)等,皆充满了对生民痛苦的悲悯与同情。可以说,从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的悲慨,到诗圣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赤诚,再到苏东坡“但愿人饱我愁无”(《浣溪沙》)的推己及人,中华传统人文精神中沉淀着生生不息的人道关怀与温情。

关汉卿杂剧对民生问题的关注与思考,既是对先秦思想家民本思想和优秀诗文作家关心民生疾苦情怀的继承,又是一种独特的发展与超越。关剧不仅热切关注普通民众尤其是弱势群体物质生活的困窘与艰难,而且对民生问题赋予了比物质生活基础更深刻的精神层面的意义。关汉卿“从那些从不被当做人看的非人身上发现了人的觉醒,听到了他们从心灵底处所发出的深沉呼唤和叹息。他率先深入到他们的内心世界,为那些奴隶争取人权,争取人身自由,争取爱情幸福的斗争而唱起悲歌”⑦。《单刀会》第一折借乔公之口责备鲁肃欲挑起争斗,却“全不想生灵百万遭残暴!”《拜月亭》中的王瑞兰希望:“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教俺两口儿早得团圆!”《望江亭》中的谭记儿希望“从今不受人磨灭(压迫、欺侮),稳情取好夫妻百年喜悦”。《绯衣梦》中的王闰香认为“婚姻,赤紧的心先顺”。《救风尘》中的风尘女子赵盼儿说:“姻缘簿子全凭我共你?谁不待拣个称意的。”《谢天香》中的主人公时时“指望嫁杭州柳耆卿,做个自在人”。《调风月》中的婢女燕燕不甘心受人玩弄,是因为“燕燕不是石头镌、铁头做”,也是父母生养,有思想有感情!

透过剧中人物的遭遇及呼唤,隐然寄寓了剧作家深沉的理性思索:每一个人都有鲜活的生命,都有基本的生存权利和人格尊严,不应该也不允许被随意凌辱作践。生命的安全、生存的权利,是民生的第一要义。生命的平等与尊严、民众的情感与愿望,更是生民永远的精神诉求。在强权治下的社会里,怎样让每一个生命都享有人的尊严?是关汉卿杂剧对民生问题最有深度的思考和独特贡献。

一直以来,传统文化注重的是民众的衣食温饱,较多关注的是民众物质生活层面的问题,却很少关注生命的价值与尊严,人性的美好与丑恶。虽然在古代诗歌中有大量描写妇女的诗篇值得重视,但在封建宗法家长制为核心的男权社会里,女性没有独立人格和自主权,往往被物化为男性赏玩的对象,或抽象为某种审美客体,成为失意诗人的自我象征,很少听见女性主体心灵的呼喊。

关汉卿与为官作宦的传统士大夫文人有很大的不同,他和“门第卑微,职位不振,高才博艺”(钟嗣成《录鬼簿》)的一批元代书会才人一起,走向了市井,走向了勾栏瓦舍。他结交的多是市井百姓、娼优艺妓,彼此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辛酸与共鸣。他把自己的感同身受形诸笔墨,也就自然反映了人民的生活和情感、不满和抗争、疾苦和期望。即便和同时代的杂剧作家相比,关剧的关注弱小的题材取向与情感倾向也极有特色。可以说,关汉卿的杂剧具有最深刻、最广泛的人文关怀,对民众关心的切身利益和情感需求表现得最为集中和突出。

民生问题,既是很古老的社会问题,也是现代社会的焦点话题。虽然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和不同的国情条件下,民生问题有不同的特点与重点,但是,现在是过去的延续,过去是现在的财富。以民生问题作为切入点,既可以拓展关剧研究的视野,为关汉卿作为伟大戏剧家提供一个新的理论支撑,又便于了解时代的进步,为今天民生问题的改善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鉴。

① 陈高华等:《元代文化史》,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② 《元史·刑法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③ 李春祥:《元杂剧史稿》,河南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9页。

④ 张燕瑾:《论关汉卿的贡献》,《河北师范学院学报》1988年第3期。

⑤ 张大新:《生存困境中的抗争与期盼——关汉卿杂剧新论》,见《沉沦·忧思·求索》,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3页。

⑥ 李汉秋、李韵:《关汉卿名剧赏论》,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9页。

⑦ 杨栋:《论关汉卿精神结构的三个层面》,见《关汉卿研究新论》,花山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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