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义取利是真商:读谭仲池的《古商城梦影》

■ 龙长吟

2010年由中国华侨出版社推出的谭仲池的《古商城梦影》，以拥有500年商业历史的中国第一古商城湘西洪江在抗战时期兴旺繁盛的历史景象为重心，再现了洪江商人“义字当先，以义取利”的经商方略，揭示了洪商“对天勿欺，待人以恕，居仁尚义，以义取利，利以义制的经商信念和团帮精神”。以义取利是真商，洪商精神集中体现了湘商文化精神。《古商城梦影》堪称中国第一部寻觅湘商轨迹的长篇力作，更是中国第一部为商人正名的文学巨制，它对于丰富和发展湖湘文化也有着重大的意义。

商人首先是人，他具有人的最基本的光明属性，比如说良心、爱国心、友善之心、感恩之心、进取之心、人格追求等等，同时商人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团体精神。商人的工作涉及的是人所艳羡的金钱，自然受到来自各方面的算计和阻碍，商人要想把自己的事业做大做强，就必须抱成团，关键时刻必须与同人共进退。商人的团体精神，仅次于军人和政治家。过去的商会组织，今天的托拉斯和商品经营的“大卖场”形式，都必须有赖于商人的团体精神才能存在。商人之所以是商人，他们最本质的特征还是他的职业性格：追求利润的最大化。脱离了这一特征，或者把这一特征人为地弱化或边缘化，就不是真正的商人。《古商城》的主人公梁俊湘，形象鲜活，感人至深，就是因为他大义当先，知恩图报，始终与爱国商人洪大雄父子，与雪梦如、刘慕竹等抱成团，高举抗日爱国的旗帜，拿出大量的钱财救助难民，为维护洪江社会秩序，争取民众权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同时也乐于和精于赚钱。在刚接手朱洪昌油号，货运被阻、难以生存的严重关口，他以卓越的胆识，极大的诚信，超常的智慧，借鸡下蛋，反而一次赚钱为以前赚钱总和的27倍！梁俊湘是中国商人特别是湘商中的真商人，佼佼者，是历代、特别是近现代中国进步商人的优秀代表。

在义与利的关系上，真商人都能以义取利、舍利取义，甚至舍身取义。《古商城》重笔书写了洪江商人这方面的可贵品质。从洪江商人的一系列商业活动中，我们看到了他们对国家、民族、人民和金钱财物的基本态度，看到了他们为人处事的基本原则。作者的高明并不在此，而在于他准确掌握义利冲突中商人行为的分寸尺度，以及商人非如此不可的别无选择。在不失常理的情况下，他们总是努力赚钱；在义利冲突的绝境，他们才会断然舍利取义，甚至舍生取义。洪江商人联合会会长洪大雄，替共产党运送重要物资被日本军队查获，沉船毁货，舍生取义，千古英雄；雪雨涛不堪国民党军中败类利用，关键时刻以身明义，感人至深。显然，作者善于书写商人舍利取义所处的典型环境。若不这样，只写他们的“义”，就失却了商人的职业性格，也就不成其为商人了。在洪江商人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湖南人“心忧天下的责任意识，敢为人先的创新精神，经世致用的务实风格，兼容并蓄的开放心胸和实事求是的诚信风范”，看到了商人的勤勉、机智、卓越的赚钱能力，看到了他们舍生取义，以“义”制“利”的大忠大义，大诚大爱。这些成就了湖南商人的精神与品性，俗称“湘商文化精神”。从洪商观湘商，小说对湘商文化精神许多形象的描绘和深入的理性开掘很有眼光且意义深远。“推诚守正，委屈含宏，而无私意猜疑之弊”，“不可占人半点便宜，不可轻取人财”的处世哲学，“传家有道书为宝，守成不易德在先”的从商原则，“德为商魂、诚信是本、仁义天下、老少无欺、吃亏是福、平和守业”的经商理念，“生财之道万千条，薄利多销窍中窍；经营讲诚信，生意做不尽”的经营诀窍，洪商帮会十大帮规“孝父母、敬长上、分大小、言有信、莫乱盗、不叛卖、不以大压小、兄友弟恭、孝悌忠信”的道德规范，无疑都是湘商文化精神的具体体现。如果说这种亦商亦儒的湘商文化精神，晋商、徽商、浙商等等中国商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具备，并非湘商独具，那什么才是湘商独有的文化品性呢？小说告诉我们是：“无听发禅”。所谓“无听发禅”，就是道家的“无为、无物、物我”的思想与佛教“以心制物”的教义相融合所形成的禅宗思想在商业上的运用。具体点说有两方面的含义：靠湘商的智慧、勤勉、德行，“以末起家”，“一把雨伞走天下”；同时，无私功成，不过分地看重利润，不把追求利润作为唯一目标，钱，不在心中占重要位置，反而能利人利己，兴国发家。本是对立的佛、道，能在湖南衡山合流；佛道合流能在商业上圆熟运用，均得益于湖南人“敢为人先”，“兼容并蓄”的优秀性格，从而成就了湘商独有的特殊本事。在商人普遍精神基础上的“无听发禅”，乃是湘商文化精神的核心。《古商城》不但翔实地书写了500年来，历尽烟雨繁华的洪江商人开创湖湘商道的历史风云和沧桑涛声，而且，让洪江商人在国家危机、民族存亡的严峻考验中焕发出生命的光芒，展现出他们人性的高贵和作为商人的尊严。把商业文化与商人命运拢到一起来写，既有命运小说的可读性，其思想深度又比一般的命运小说高出一筹。

当然，湘商文化精义的生成与定型，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不如我所述说的呆板。按照人性流转的法则，人类社会进程是一个不断提高文明程度的过程。所谓文明是对人的戾气与机心的不反性开发。商人在长期的、磨人的义利冲突中，不断地减少与丢弃暴戾之气与投机之心。这一过程本来无比漫长，但在战争年代的血火考验面前，对某一个特定的人而言，他的精神升华，往往将一个漫长的过程浓缩为短暂的一瞬。正是如此，我们感到梁俊湘、洪大雄、雪雨涛等商人形象拥有不同一般的深度和可信度。湘商文化是湖湘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湘商文化的生成有赖于湖湘文化的滋润，湘商文化也丰富和增进了湖湘历史文化的内容。可是，从来的湖湘文化研究都没有谁来关注湘商文化。谭仲池的《古商城》开了从商业文化角度研究和表现湖湘文化的先河。从这个角度说，《古商城》不但是湘商文化发轫探微的第一部大书，也是从独特的领域出发研究和表现湖湘文化的一部文化小说。

商人在中国历来口碑不佳。“无商不奸”，“商场无父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商人重利轻别离”，“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嫁郎如未嫁，长是凄凉夜”一类俗语或诗句，妇孺皆知。农业社会自产自销、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方式，农耕生活以农为本的文化立场，导致了重农抑商成为中国数千年不变的基本国策，决定了商业在中国社会中的末等地位，商人历来受到被歧视和受排挤的不公正待遇。其实，自人类有剩余产品和交换活动以来，商人所从事的商业活动就具有搞活流通，保障供给，促进消费，发展经济的积极作用，商业是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经济行当。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商业在保障社会秩序，激活生产因素，增进人类幸福诸方面，其作用越来越明显和突出。由于商业的重要作用，也由于文学可能是最先败坏商人名誉的始作俑者，今天的作家便有责任担当起为商业正名，给商人恢复名誉，对“重农抑商”的政策予以拨乱反正的历史任务。谭仲池的《古商城》，满纸都写着对商人的理解与重视，对真商人的信任与敬重，它确实是中国第一部实实在在的为商人正名的大书。

谭仲池小说的基本风格是雅致，《古商城》尤有代表性。抗战时期的洪江，商场、情场（妓院林立，确切地说是淫场）、战场三合一，其繁荣带有明显的病态，一不小心很容易落入地摊文学的藩篱。好在谭仲池对低俗病态的东西不屑一顾，他从洪江商人的经商之道中，发掘出湘商的文化精神，这就使该书具有了闪光的思想价值。在思想光辉的覆盖下，广阔的社会阅历，深邃的人生体验，质地优秀的文学素材，不失韵味的生活叙事，加上诗意的语言，浪漫的情思，这一切形成了小说高雅的情趣，增加了《古商城》的文学韵味。雅正而不失趣味，几乎是他所有小说散文的共同特征。雅致的风格也许不被部分读者看好，甚至不能满足某些世俗读者的阅读需求，但却是精神产品的美好品质，具有一定的文化品位和相当阅历的人对此是喜欢与赞许的。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哪怕是极品经典，也不能同时获得所有人的喜欢；一部文学作品只要能获得一定年龄段与某种阅历的人的欢心，就有了相当一批读者，作家就有了劳作的快乐与幸福。谭仲池小说的“雅”，其实秉承了儒教“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的传统。文学从来不以雅贬俗，也不以俗伤雅，雅俗共赏自然更好，但就当今的世风而言，文学作品的雅致风格似乎理应得到更多的褒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