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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的城市

2011-08-15辽宁

辽河 2011年4期
关键词:老范工友短篇小说

辽宁 /万 胜

桃花的城市

辽宁 /万 胜

成名刊物: 《小说选刊》

发现人: 贺绍俊

万胜 72年出生 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荣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作品发表于《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山花》、《芒种》、《鸭绿江》、《满族文学》、《佛山文艺》等刊物,小说北2830成员。

桃花在路上,一手掐腰,一手在脸旁不住地扇风。天燥热,动一动便是一身透汗。怕被日头晒黑了皮肤,从路旁矮墙上摘下一片巨大的倭瓜叶子盖在头顶。眼里终于出现了康庄的影子,瘦削得如根蒲棒草,蔫在刺眼的日光里,慢慢地移过来。桃花的心被那根蒲棒草拨得一颤,浑身更添了一份燥热,这股燥热冲动着,有些按捺不住。伸手便多解开了上衣的一个扣子,更多的胸脯子肉被日光强暴着,心里倒泛滥着一丝隐隐的快感。随着康庄的走近,快感便愈加强烈。

康庄低头,从桃花旁边走过,竟忽略了她的存在。桃花把倭瓜叶子摔在地上,没好气地招呼一声:“哎。”

康庄停住,回头问:“叫我?”

桃花说:“满世界就我们俩活物,你说我叫谁呢?”

“有事?”康庄直愣愣地盯着桃花的脸。

桃花的手更快速地扇风。暴露的胸脯子肉剧烈地起伏着,上面亮着一层滑腻腻的细汗,显得更扎眼了。“这鬼热的天你干啥去了?”

康庄的目光在桃花的胸脯子上打滑,无助的落在地上:“找驴。”

“找到了没?”

“没有,自己能回来。”

“咋没看住?”

“发情了,看不住。”

桃花的脸倏地一红:“驴也不分啥时候啊?”

康庄羞赧地笑笑,说:“牲口嘛。”

突然就有两声驴叫响起。桃花一激灵,日头明晃晃的透过眼皮,肉乎乎的暖红裹住眼球,便再睡不着了,康庄和驴都在梦里躲得不知去向。现实的驴在院子里,并没叫。叫的是被隔在大门外的一个陌生男人。

“是桃花家吗?”

桃花赶紧揉眼睛起来:“大晌午的,是谁呀?”

陌生男人说:“我是康庄的工友。”

桃花的心如青蛙样欢喜的一跳。难怪梦到了。

工友是个精瘦的汉子,比康庄要白一些,单薄一些,也木讷一些。康庄刚认识时也木讷,后来拉了手,搂了腰,亲了嘴就不木讷了,结了婚后还有些放肆呢。桃花脸色微微一红,心说,扯远了。

工友只喝水不言语,像没完成作业的老实孩子。桃花说:“咋就你一个人来的,咱家康庄呢?”

工友喝下去的水迫不及待的从脸上头上冒出来。“他让我来带你到城里去。”

桃花笑:“他发财了啊?”

工友说:“他有了新家。”

桃花笑得厉害了:“看把他能的,还要当城里人了,这个家咋办,不要了?总不能连房子和地都搬到城里去吧,还有驴,城里让养驴吗?”

工友说:“他和别人有了新家,要我带你到城里和他办离婚。”

桃花的笑僵了,许久,又笑。“我就说他能耐了吧,连自己的老婆都不想要了,你说的这是真的?”工友点头。

桃花忽地抢过工友捧着的大水缸子:“你别喝我家的水。”转身出去将水泼在院子里,眼泪哗的也跟着泼出来。

下雨了。

晴好的天气叫一块阴云搅扰烦了,这雨来得太突然,远处的城市倒晴着,那些像树桩子一样的高楼们被一片阳光笼罩着,原来阳光也是分薄情厚意的。

桃花和工友离开家的路上,看到被急雨扫荡得满地残花。这季节的桃花一厢情愿的开着,让人惋惜又失望。桃花坚持着冲每一个熟人微笑着。

“桃花,你这是进城啊?”

“进城,我家康庄叫我去呢。”

“挣了大钱,让你去享福吧?”

桃花笑得居然很幸福,顺便还接纳了两个女人嫉妒的眼光。把所有人都骗过了。

桃花瞧一眼木头一样的工友,怕他说话。

“桃花,这人是谁呀?”

“我家康庄的朋友,来接我的,我家康庄做大事呢,时间紧得很。”

桃花再瞧工友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眼窝子汪着两团子带雨的阴云。心说,这男人眼窝子浅啊,心肯定是软的,像康庄一样。

康庄心软吗?心软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桃花一路上不停地问自己的心,把心问得烦了,问得疼了,问得直哭。脸上却始终幸福地微笑着。

工友就像桃花的一件行李,无声的随着路的颠簸摇晃身子,偶尔和桃花蹭下肩头。桃花的肩头软里带着硬,是个能扛事的女人。难怪康庄老是在他面前夸耀。

康庄说老范,你不知道,我家桃花真像桃花一样。

康庄说老范,我劝你找老婆不要着急,一定要找个像我家桃花一样的。

康庄还说老范,等有机会你见到我家桃花就知道她有多好了。

老范赶紧把头偏向车窗外。

老范说康庄,这样的女人你也舍得丢下?

窗外一片模糊的水色。沿河的公路是城市裙边。城市也有性别,有水的城市是城市中的女人,有山的城市是城市中的男人。康庄向往城市的时候就是这样对桃花说的。桃花问,那么又有山又有水的城市呢?康庄说,那不是一个人的城市,是两口子的城市。康庄走还不到两年,就把一个人的城市变成了两口子的城市。因此,这座城市再完美桃花都不会喜欢。原来自己是两口子的村庄,现在呢,自己成一个人的村庄了。

桃花跟着老范,不去工地,却来到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宾馆。

桃花问老范:“咱家康庄就住这吗?”

老范领着桃花钻进电梯。

“他不住这,他特意安排你住这。”老范低头说。电梯四面都是镜子,明晃晃的让人无处躲藏。

“我不住这,他在哪我找他去。”电梯忽悠一下,让桃花眩晕了一下。

“他对你有愧,咋安排你就咋办吧。”

桃花想起了,康庄有一天说过城里的大宾馆有多好,比家要干净一万倍,要舒服一万倍。桃花说那也没有家好。康庄说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到城里的大宾馆里住上一住。

桃花心说,我来了,可我心里难受,你这哪是让我享福呢,你是让我受罪啊。一推门,桃花的眼泪也下来了。房间一片白茫茫的,感觉很冷。

老范赶紧把空调关了。

老范说:“就在这里住下吧,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桃花说:“我家康庄啥时候来?”

老范出了门,头也不回。“他有愧,不敢见你。”

其实桃花也没准备好见了面该怎么说,说啥。两年没见面,他是胖了,是瘦了,是高了,是矮了,是黑了还是白了?在梦里倒是天天见面,可那是梦,梦里的他总是那样含蓄,那样死板,从来没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可算就要真的见面了吧,却是这个局面,还不如只在梦里见了呢。宾馆的床很大,很软,白得刺眼。地上也铺着毯子,卫生间的地面比家里的灶台还干净。桃花心说,他是不是每天就住在这种地方呢?难怪会不喜欢家了。桃花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觉得很丑,直叹气。穿的衣服还是村里谁家办事情才肯拿出来穿的呢。康庄说过这衣服好看,平时就不舍得穿了,非要等着穿给他看。可现在他还会觉得好看吗?桃花赶紧跑出卫生间,仿佛那面镜子也会嫌弃她了。窗外一闪一闪的是街市的霓虹灯,还有流行歌曲。城市的夜就像乡村的池塘,一到晚上就吵闹个不停。桃花坐在地毯上,身子靠着一只桌腿,黑暗中的脸也一闪一闪,一会绿一会红的。

老范说:“桃花,今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桃花说:“咱家康庄在那吗?”

老范说:“是康庄让我带你去的。”

桃花说:“那好,我去。”

桃花还是拿不准该怎么说。跟他大闹一场,还是好好劝劝他,要不就啥也不说,拉上他就往家走。桃花不敢想,哪个都没把握。

老范带着桃花坐着轿车在城市里转。城市里的马路像蜘蛛网,让桃花忘了东南西北,好像每条路的尽头都有个日头明晃晃的看着她。城里的日头也比乡下多吗?桃花第一次坐轿车,感觉像坐在一条大鱼的肚子里,大鱼游来游去,从这条街游到那条街。从这个鱼群里游出来,游进另外一个鱼群里去。最后停在一座有穿制服的人把门的大楼前。老范给了司机一些钱,让桃花下车。桃花说:“这是啥地方?”

老范说:“这是城里最好的饭店。”

桃花说:“吃饭干啥非要到这地方,路边的面摊不是挺好吗?”

老范说:“康庄安排的,你不要管那么多了。”

老范穿着一件旧西服上衣,三个扣子都不一样的颜色,还有一个兜扯豁了,很难看地咧着嘴。但他的里怀是鼓鼓的,刚才给车钱就是从那里拽出的红票子。

穿粉红旗袍的漂亮女人带着老范上楼。“先生,您定的包房在三楼。”

桃花心想,他也是在这里吃饭吧?城里的女人啊,又漂亮又会说话,难怪男人都变心了呢。

包房里一股香气,桃花从来没闻过的香气。后来才知道香气是从穿粉红旗袍的女人身上溢出来的。粉红旗袍离开时却轻轻地禁了下鼻子,仿佛闻到了桃花身上的乡下味道。

老范说:“桃花,这一桌子菜都是给你点的,你可劲儿吃啊。”

桃花看着那些菜,都是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想都不敢想,可就是一点也吃不下。想起来了,康庄也说过城里的饭菜好吃,神仙也吃不够。桃花说再好吃也离不开酸甜苦辣,再好吃也就是饱肚子。康庄说,人能活出差距来,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吃上城里最好的饭菜。

桃花说:“你把咱家康庄找来,不然我啥也不吃。”

老范说:“你吃吧,都是他安排好的,他心里有愧。”

桃花说:“我得见他,不是说要离婚吗,我得问问他是咋想的。”

老范沉默了。

桃花说:“你肯定知道咱家康庄在哪,你带我去找他。”

老范说:“他不想见你,你就死了心吧。”

桃花站起身,眼泪哗哗地落。“他不想见就不见了?两年都没见面了,他变成啥样了我都不知道,就是真不想要我了也得亲口跟我说一声吧。”

老范说:“你要是还不死心的话,我带你去。”

那个开满桃花的院落,就像城市的一块小小的疥疮,在城市的边缘溃烂着。那个女人站在桃树下,头上肩上都落着桃花瓣,怀里孩子的脸上也落着桃花瓣。女人长着一双好看的眼睛。

老范轻咳两声。“这就是了。”

桃花说:“咱家康庄在你这?”

女人说:“他不想见你。”

桃花说:“你能对他好?”

女人说:“跟你没关系了。”

桃花还要再问,嗓子叫委屈塞死了,眼睛叫怨恨模糊了。

老范扯着桃花的衣襟出了院子。

老范说:“你也看到了,事情都这样了,不想开也没有用,康庄对你有愧,要赔偿你,只要你同意离婚,在协议书上签个字就给你二十万。”

桃花沉默了一天,似乎把一辈子的沉默都用尽了。

老范说:“别想了,由着他去吧。”

桃花说:“他不愿意见我就算了,我不会缠着他,我要回家了。”

老范说:“那二十万等着你签字呢。”

桃花说:“那是他辛苦挣的钱,我不要。”

老范说:“他都安排好的,你还是拿着吧,我这就叫律师来。”

律师来的时候桃花仍恍惚着。律师拿出一份协议书摆在桃花的面前。“签字吧,签了就可以拿钱了。”

老范的一只手按在协议书上,另一只手把笔塞在桃花的手里。急切地说:“签吧,这是你该得的。”

桃花的眼前模糊一片,拿笔的手被老范握着,在协议书上歪歪扭扭地写上“桃花”两个字。两滴泪水啪啪地摔在协议书上,洇开两朵桃花。律师怕被她的泪水淹了,赶紧把协议书拿走。又从皮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桃花的手里。“密码写在上面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收好了,什么事都往开了想吧。”

桃花点头。心里怨恨着康庄,咋说变就变了呢,我嫁你是为了钱吗?你从小是个孤儿,连个亲人都没有,娶我时只有一头驴,你穷我都不嫌,为了嫁给你我和爹妈使性子,把他们都气病了,我就图你人好,可你呢,说变就变了,连个面都不给我见。

老范像根木头,看着发愣的桃花说:“我还要带你去个地方。”

日头哐当一下砸进地平线,溅起漫天的星星,夜悄悄地深下去。

那是这座城市最高的一栋大楼,站在楼顶的平台上,城市缩小成一块由亮晶晶的珍珠做成的毯子。

桃花说:“你带我来这干啥?”

老范说:“这些灯好看吧?”

桃花说:“好看。”

老范说:“我和康庄就是做这工作的,给大楼安装楼型灯,一到了晚上,我们安装的灯就都亮了。”

桃花说:“他在信里说过。”

老范说:“康庄说晚上的城市是他的城市。”

桃花说:“别提他了。”

老范说:“好,不提。”

两人都不言语了。楼顶的风呼呼地吹,听不出里面夹着老范的低咽声。老范把脸藏在重叠的胳膊里,康庄仿佛就站在面前了。

康庄望着灯火阑珊的城市,满眼幸福的星光。老范,我有个愿望,一定要让桃花看看我亲手装扮的城市,桃花一定会很高兴。

老范说,你老说你家桃花好,究竟好到啥程度?

康庄说,她一皱眉,我的心就会疼。

康庄说,等全城的灯都亮了,我就把桃花接来,站在这地方看看我的城市有多美。

老范说:“康庄,我把桃花接来了,该办的事我都替你办了,你还有啥心愿?”

康庄说,谢谢你老范,桃花是个好女人,你替我照顾好她。

老范说:“她恨你呢,恨你绝情,我也恨你呢,恨你咋就那么不小心呢?我也恨我自己,那天风那么大就应该拦着你,不让你上楼顶干活。”

康庄笑说,老范,你们都恨我是好事,恨吧。

康庄在城市的夜空里消散了。

桃花的泪干了。

老范说:“桃花,回家吧。”

桃花说:“不走了,他在这个城市里呢,我等他。

(责任编辑:刘泉伶)

作品发表年表:

《讲个故事给你听》(短篇小说)《满族文学》2008.5

《暗香》(短篇小说)《山花》 2008.12

《彩票》(短篇小说)《芒种》 2008.11

《最后的坚守》(短篇小说)《满族文学》2009.2《残局》(短篇小说)《鸭绿江》2009.1

《要的是啥》(短篇小说)《芒种》 2009.12

《要的是啥》(短篇小说)《中华文学选刊》2010.1

《雪夜》(短篇小说)《鸭绿江》2011.6

《遥远的村庄》(短篇小说)《海燕》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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