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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家吧

2011-08-15杨衍瑶

山花 2011年14期
关键词:毛头四哥米粉

杨衍瑶

眼看着天边一点一点地扯白了,母亲就嘟哝了,她嫌父亲拉屎太久了。

母亲向着屋后的茅厕喊,你掉进粪坑了吗?

茅厕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算是回答。

母亲又说,马上日头都晒屁股了,你们是去赶街还是去帮人家收摊的?

不一会儿,父亲一边扎着裤带,一边来到家里的堂屋了。父亲的嘴上还叼着自卷的喇叭筒烟。

货都装好了,有什么急的。父亲说,路上我们走快一点就行了。

母亲先对我说,满儿,走热了也不要乱脱衣,容易感冒的。走不动了你就上车去坐。

然后母亲对四哥说,老四,你要听话,要给弟弟做个好榜样,不能再让我们操心生气了。

母亲最后对父亲说,你看黄龙镇有茨菰卖的话就买些回来,我们这里的茨菰涩涩的,不好吃。

父亲一边应和一边丢掉烟头,然后将套着胶管的板车把的绳子挎在自己的肩头上,说,我们走吧。

父亲稍稍蹲下身子,一迈腿,车就走了。

母亲依旧在身后叮嘱着我们。

四哥和我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推着车子。车上的货虽然不是很重,但捆得严严实实的,遇上不是很平坦的路面,车和货就碰得很响。

天空阴沉沉的,还有风,很冷。

毕竟再过几天就是年关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黄龙镇,与我们白龙镇相隔二十多里,由一条细布条一样的乡村泥路连接着。

父亲在前面边走边哼起桂剧来,我们在后面只是象征性地推着车子,除非是上坡,否则还得小跑才能跟上。

走了一段,我对父亲说要试拉一下板车。父亲爽快地答应了。可我真要拉车时,却拉不动,加上两边的车把又宽,差一点还被后面的货物抬了起来。

父亲让四哥来试一下。

四哥也是勉勉强强地走了一段路,还急出了几个响屁,就走不动了。四哥的头上冒着热气,他敞开衣襟,停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气。

父亲说,四儿,你不像弟弟能念书。你初中都没有念完,你到底能干什么呢?

四哥没有做声,因为他去年还差一个学期初中毕业就被勒令退学回家了。

父亲边走边说,让你跟补锅的唐师傅学补锅,不到两个月你就不干了。让你跟弹棉花的陈师傅学弹棉,你也只干了三个月。

四哥低着头闷走,一声不吭。

父亲还说,我们让你学我们家的祖传手艺做糖果,你也不干,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停了一下,父亲又说,你如果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以后就后悔莫及了。再过两年你就满十八岁了,到时候,我们想管也管不了!

四哥对父亲说,我想学裁缝,我喜欢当裁缝。

父亲说,好吧,回去了,我就对裁缝莫师傅说,让他收你做徒弟吧。学个两三年,有一门手艺,你也可以养活自己了。

我们这里是三天一圩,今天是几个乡镇成圩,明天是几个乡镇成圩,后天又是另外几个乡镇成圩。到镇里的农贸市场交易买卖或者去洗洗眼睛看看热闹,我们都叫赶街。越是临近年关,集市上赶街的人就愈发显得热闹。父亲一般是在我们小镇上摆摊赶街的,只有临近年关这个把月了,才到与我们相邻的黄龙镇摆摊赶街。因为要把库存的货卖完,好多赚些钱过年。

我们家有个小作坊,是加工糖果的。父亲的祖传手艺是做各种各样的糖果,有米花糖、薄荷糖、鸟仔糖、辣椒糖、花生糖、芝麻糖、云片糕、兰花根等,成品出来后我们家就自己去销售。平时在家门口摆摊就行了,但过年过节就到集市上去摆摊。加工几天的糖果,可以卖上个把月。年底时,我们家就没日没夜地加工各类糖果,然后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卖糖果了。前些年,父亲是用箩筐装糖挑去卖的,我很想跟父亲去黄龙镇赶街,可母亲说我年纪还小,怕我走不动,就不让去。父亲也不让去,总是说,等明年吧。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拖下来了。今年,父亲配了一辆板车,不用像过去那样用肩挑了,我想跟父亲去,他就答应了。只是母亲还是不太放心,说是年关到了,集市上人多事杂,容易出乱子,我又没有出过远门。可我说我都上初中一年级了,母亲就没有再说什么,也就是默许了。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走着,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我们都走得热气腾腾。也许是这一段路况不好,板车的右边轮子一下子漏气了。四哥和我急得不知所措。

父亲说,不用急,我们的车上有个备胎,不过,可要耽误时间了。我们先把车上的货卸下来吧。

换过轮胎,我们重新把货装上车时,就看见毛头哥他们几个来到跟前了。

毛头哥和四哥是好朋友,都是被学校勒令退学的,现在在街上浪荡,口碑很不好。不过,毛头哥对父亲很敬重,也很有礼貌。

毛头哥看见我们就急忙赶上来对父亲说,陈叔,车子坏了吧,我们来帮一下吧。毛头哥一声令下,他的几个同伙就帮助我们一起装车。

父亲对毛头哥说,你们也去黄龙镇赶街?

毛头哥回答了父亲。

父亲有点开玩笑地说,毛头,你们不会是去做“钳工”的吧?

做“钳工”就是做扒手,我们街上都是这样说的。

毛头哥说,陈叔,我已经改正了。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

父亲笑着说,我问他们等于不问。是吧?父亲对着另外几个说。

他们都笑了起来。

毛头哥说,陈叔,真的。我不会骗你的。我们只是去黄龙镇玩玩而已。

不做就好。父亲说,那种事情怎么能做一辈子呀。还是学一门手艺吧。好歹以后可以养活自己。

我看见毛头哥不断向四哥使眼色。

四哥装出有点难受的样子对父亲说,我去解手,你们先走一步,待会我会追上的。说着就向路边不远的丛林跑去。

毛头哥也说,见人拉屎屁眼儿痒,我也要去解手。

他们几个同伙也一起跟着去解手了。

父亲卷了一支喇叭筒烟,猛抽了好几口,还未见他们来,就说,真不知又去搞什么名堂。一会儿又说,我们走吧。

尽管四哥不在身旁,可父亲一边走一边教育起四哥来,好像是说给我听一样。父亲先用我们街上那些外出工作风光无限的人做例子,后用我们街上那些反复坐牢的人做例子,举一反三,好说歹说。说明一个道理,做人要勤谨老实,不能好吃懒做。

其实父亲为四哥的事头痛不已,因为四哥经常不上课,只要老师到家里告状,四哥一进家门就被父亲狠狠地揍一顿。有时打得父亲自己都哭了。四哥曾被父亲捆过一天一夜;也被父亲饿过两天两夜;还有一次被父亲赶出家门十几天,可过后依然如故。父亲真拿四哥没办法了。后来我听人说,四哥被赶出家门的那段日子,他和毛头哥他们一伙像电影《流浪者》里的拉兹一样,在天堂与地狱的日子里生活。有时扒窃得手就在饭店里大吃大喝,有时身无分文就到饭店里拣些残羹剩饭。他们睡在车站里、码头边,像群要饭的叫化子。后来被一个熟人老乡发现了,就把他们遣送回来。所以现在被勒令退学的四哥成了父亲最大的心头之患。

大约没走出一里路,四哥和毛头哥他们赶上来了,就一起帮父亲推车。四哥来到了父亲眼前,父亲反而什么也不说了。倒是毛头哥他们几个显得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拣得了金子一样。

没过多久,黄龙镇就真的像条龙一样地出现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了。

走到黄龙镇的街口,毛头哥把四哥拉到一边咬着耳朵说了一阵子,又和父亲打了招呼,然后他们就去逛街了。

我们到了集市上,看见到处是从四面八方来赶街的人,五花八门吃的、穿的、用的摊点,把市场周围的空地都排得满满当当了,仿佛成了一个八卦阵,父亲很快就抢占到了摊位,我们把车上的几块木板拿出来架在车上,把货放在木板上分类整齐地码好,就算摆好摊了。

整理摊面完毕,父亲拍了拍手,穿好大棉衣,说,好了。就拉出一张木条凳,坐下抽烟。又对四哥说,趁现在还未成圩,你带弟弟去吃碗黄龙镇的大头米粉吧。顺便打一碗回来给我。回来后你们就可以专心看摊了。

四哥带着我在八卦阵里穿行,我看到一行行的甘蔗、马蹄、茨菰、白菜、萝卜、角薯、芹菜和蒜苗,还有很多我说不出名字和说不清楚的东西,都分行摆好。转来转去的,仿佛迷宫一样,我们几乎出不去。四哥和我就从两篮白菜的中间跨过去,差不多要把人家的白菜挂倒,总算来到了大头米粉行,好几排都是米粉摊。

我们找一摊好吃的。四哥说,我以前来过这里。你不要告诉爸。

穿过拥挤的人流,找到摊位坐下后,我们等摊主做粉。摊主是位少妇,在齐腰的灶台边扭动着腰身搓熟浆膏,锅里浮出来的水蒸气包裹着她,好像仙女一样。

大头米粉是我们黄龙镇和白龙镇的特色米粉,一小锅一小锅地在灶台边做,现做现吃。我们镇上的人大多会做。母亲在家里经常做给我们吃,我对这种米粉再熟悉不过了。先是把米浸泡一阵时间,再打成浆后放在布袋里滤干成团,揉碎后再搓成团,放进锅里煮个半熟。然后把一团熟浆膏放在搓衣板一样大小的木板上,木板的中间镶着一块铁片,铁片上均匀地布满筷头一样大小的眼子,把木板架在锅上,把半熟的浆膏用手搓在板面,熟浆膏被挤到眼子下面,形成一根根头大身细的米粉掉进沸水锅里,下面又是猛火攻煮,不一会儿,一小锅的大头米粉就煮熟起锅了。捞进碗里,浇上豆腐乳卤、鲜肉末、头菜、葱花、辣椒粉,一碗碗香喷喷的大头米粉就可以吃了。这种味道即使过了几十年,依然在我们的味觉里鲜活着,成为黄龙镇与白龙镇人挥之不去的故乡的记忆。

也许我是第一次吃黄龙镇的大头米粉吧,感觉比我们白龙镇的更好吃一点。

乡镇的农贸市场到中午的时候人气最旺,真可谓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由于天气寒冷,人们在摊前生柴火取暖冒出的烟气悬浮在空中停留不走,与低沉的云层似乎连在一起,笼罩着集市,仿佛一个巨大的蜂巢,有点乱轰轰的样子。我们的摊前不断地挤过人流,四哥和我各站在摊的左右,免得人多挤倒我们的摊点,父亲则在熟练地为顾客包扎糖果。

看着人群渐渐松动了,车上的糖果可以见底了。

父亲松下来,抽了口烟,说,今天真是好卖,我们可以空车回去了。

我说,回去我走不动了,我要坐车回去。

父亲说,你们两个都可以坐车上。

这时,毛头哥他们几个也来到我们的摊前了。

毛头哥说,陈叔,我去打碗米粉给你吃晌午吧。

父亲才记起刚才只顾忙着卖糖,还一直没有吃晌午呢。

父亲说,不用你去打,我叫老四去打就行了。说罢就拿三块钱给四哥,叫他先吃一碗,然后再打两碗回来让我们吃。

四哥和毛头哥他们一走,摊前又拥挤起来了。好像是大家都要清仓一样,卖货的都拼命甩卖,买货的都急着疯买。待到人群稀疏下来,冬日阴沉的天色好像开始晚了。

这时,父亲突然想起四哥去打米粉这么久了还没有回来,就感觉有点奇怪。

父亲说,这个鬼老四,又跑去哪里这么久了?又对我说,满儿,你饿就吃一点糖吧。

突然,一个人窜到摊前说,陈师傅,刚才那边打死了一个人,他们说是卖糖陈师傅的儿子。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的儿子。

周围的人围上来听那人说话,那人就绘声绘色给大家解释发生的事情。

父亲的脸瞬间变得像天空一样阴沉,瞪着混浊的眼睛对我说,满儿,收摊,满儿,收摊,我们去看看。

父亲和我手忙脚乱地把摊胡乱一卷,让邻摊的人帮忙照看,就拉着我往前跑去。

集市虽说渐渐不那么热闹了,但摊点还在,人还是很多。我们还是像走在八卦阵一样,父亲顾不上那么多了,带着我跨过人家的摊点。摊主本来想骂,可看到父亲铁青着脸,还有点杀气的样子,就不吭声了。

父亲抓住一个人便问,看见我儿子了吗?

人家说,我怎么认识你儿子。

父亲又抓住一个人问,哪里打死了一个人?

那人摇了摇头。

父亲就在前面跑,我也跟着他跑。

父亲又问了一个人。那人用手一指,我们就朝着那人手指的方向奔去。

那天下午,很多人看见我们父子,先是在市场里跑,又从市场里跑向四周,从四周跑到了下面街,然后从下面街跑上了拱桥头,父亲一边跑一边又问了好几个人,终于跑到了水碾沟。我们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一边手舞足蹈地议论,一边兴奋地往回走。

我们朝着还有人围观的地方跑去。那里临近河边,有好几个人还在那里指指点点。

父亲问了一下,就有人认出父亲来了。他们都退到了一边,只戒备地看着我们,什么话也不说了。

我们看见一个人在水里飘浮着,被一蓬竹蔸拦住了。从衣服看,显然与四哥穿的一模一样。

父亲喊了一声,四儿!——

过后毛头哥的一个同伙把四哥出事的经过告诉了我。

父亲让四哥去买米粉时,毛头哥他们一伙也去了。他们先是每人都吃一碗米粉,吃完米粉就打算回家了的。毛头哥为这次空手而归有点遗憾,因为他们此行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想弄些钱回去过年。谁知那天都没有下手的好机会。就在他们吃粉结束时,机会来了。一个卖完猪肉的人也去吃粉,不但坐在毛头哥的旁边,还把一包钱放在上衣的外口袋。

毛头哥下手了。

卖粉的摊主看见了,他没敢说,而是在递粉给那人时又不放手,那人也是不开窍,说,怎么不给我粉呢?

摊主说,你还没给钱呢!

那人说,胡说,刚刚我不是给你钱了吗?

摊主说,没有,你哪里给我了?

那人重复了刚刚自己是怎么给钱的动作,他摸了上衣口袋,才发现那包钱不见了。他看了摊主一下,摊主向他使了个眼色。他顺着眼色一看,毛头哥他们已走出十米开外了。

那人大喊一声,抓扒手!就冲了过去。

大家对扒手是恨之入骨的,只要有人出面抓了,就会一下子有很多人跟着起哄了。毛头哥和两个同伙一下子就被抓住了。这一来,拳打脚踢,棍棒交加是免不了的了。打到半死,人群才审问毛头哥。毛头哥说自己没有偷,不信可以搜身。大家就搜他们几个的身,还真搜不出什么证据。

原来毛头哥在慌乱中已将那包钱递给跟在身后的四哥了。如果四哥当时一走了之,他就不会出事了。可四哥也是个讲义气的哥们。他在旁边看着毛头哥他们几个被打,看看自己能不能助一臂之力。那些人搜不出东西就打算不了了之了。可有一个人大声说毛头哥肯定还有同伙的。这一来,大家就向围观的人看了。

毛头哥叫了声,还不快跑!

四哥和另外两个没有被抓到的同伙一下子就四散逃开了。人群分成几拨将他们追赶。四哥为了分散大家的注意力,把那包钱向空中一撒。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像传单一样在空中飘零。很多人就去抢钱,当时街上一下子就乱成一锅浆了。可总是有些不为钱所动的人,死命地追赶四哥,四哥先是在四周转,但追的人越来越多,他就往下面街跑。可那些人依然撵着。四哥就跑到了拱桥头,然后岔往水碾沟的方向。那里是条河。他看看无法退回去了,就跳下河游过去。可岸上的人用石头向四哥开火。四哥没有逃出石头的追赶,被石头击中了。岸上的人都发疯了,尽管四哥都不会动了,可石头还是像雨点一样的飞向他。他没有知觉了,随水飘着,被一蓬竹蔸拦在了那里。

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就三三两两地一边议论一边往回走了。

我和父亲就是在那时遇上那些回来的人的。

父亲脱掉棉衣,就下到水里,把飘浮在河面的四哥捞上了岸边。我看到四哥的双眼紧闭,脸是乌青的,鼻梁边、头脑壳都开了几个窟窿,又渐渐地冒出血水来了。

父亲哑着嗓子叫着,四儿!四儿!

我也跟着叫四哥,四哥!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父亲又叫,四儿,我是你爸,你睁开眼睛看我一下!

天色渐渐晚了,父亲还在叫着四儿,四儿!

四哥果真睁开眼睛了。

父亲激动异常,急忙用棉衣包裹着四哥背起就跑。

父亲边跑边喊,我儿子还活着!我儿子还活着!

父亲背着四哥跑上了拱桥头,又从下面街跑上市场。

父亲一边跑一边说,我儿子还有气!我儿子还有气的!

他一面问人家医院在哪里,得到指引后就朝着医院的方向跑,我在后面跟着。父亲背上背着的仿佛不是四哥,而是一床棉被一样。

我们跑到了医院,一个扫地的老头说,医院下班了。值班的王医生回家煮饭了。

父亲对那老头说,老人家,你能不能帮我去叫医生来看一下,我的儿子还有气的。

父亲一边把四哥放在医院大厅的长凳上,一边不停地叫着四哥。不一会儿,一个满脸麻子的人来了。老头说那人是王医生。

王医生走进值班室,穿上污渍斑斑的白大褂,一边戴上听筒,一边问父亲,他是你什么人?

父亲说,他是我儿子。

王医生又问,他做什么了?

父亲说,他被人家打了。

王医生哦了一声,就用听筒听四哥的胸口,又翻了四哥的眼睛看了一下。又指着我问,这个又是谁呢?

也是我儿子。父亲说。

你有几个儿子?王医生又问。

父亲说,老大老二是女儿,都嫁人了,老三是儿子去了农场。这个是第四个,父亲指着四哥。最小的是他,父亲又指着我说。

王医生说,哦,你还有儿子嘛!

父亲一听就有些打抖了。

王医生压了压四哥的胸膛,又用听筒听一下,说,没有办法了,你们来得晚了。

父亲几乎哭着说,他刚才还有气的,王医生,我求求你了,你要救救我的儿子啊!我给你下跪了。

王医生说,你就是给观音菩萨下跪也没有用了。你还是拉回去吧。说完就走了。

父亲又在那里猛喊着四哥,可四哥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我摸了摸四哥的手,冷得我几乎吓了一跳。

天开始黑下来了。

父亲又背着四哥回到集市上,赶街的人大都散尽了,还剩一些人开始掌灯在那里收摊而已。

我们的车摊还在那里,还像刚才我们摆放的样子。

父亲把四哥放在地上,远远的有一些人围在那里议论,有一些人好奇地围上来了。

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说,咦,这不是今天那个偷钱被打死的人吗?

接着又是一些叽叽喳喳的私语。他们像看街头的杂耍表演一样地看着我们,就差没有丢下一些硬币了。

父亲和我都没有说什么。

父亲把四哥放在板车上整理好了,就找了一截竹筒,到一个商店灌满了煤油,又用一球破布塞好,就放在车上了。

父亲将套着胶管的车把的绳子挎在自己的肩头上,说,我们走吧。

父亲稍稍蹲下身子,一迈腿,车就走了。

走出黄龙镇的街口,天就完全黑下来了。风也好像一下子猛起来了。

父亲把刚刚做的油筒点燃,让我在前面拿着照路。走上那条像细布条一样的乡村泥路时,父亲开始哭了,那种哭又不是大哭,而是边哭边说的哭。

父亲说,老四呀,你太不争气了。你怎么又去干那种事呢?你不是说改正了吗?你真是糊涂呀!

前面的路,时高时低,我走在父亲的身旁,也默默地流泪。

父亲说,老四呀,你不是说想当裁缝吗?我答应回去给你找师傅了的呀,你怎么就没能等到回家呢?

父亲有点像喝过酒一样,走路有点摇摇晃晃的。四周很黑,油筒的火光只能照见面前的一小圈路。

父亲说,四儿呀,我回去怎么向你妈说呢?

我看见父亲的脸完全变形了。

父亲向着黑黑的夜、冷冷的风喊,四儿啊!——回家吧!——同年同伴回家呀!——

父亲反复地喊着。

冷冷的风,把父亲的话吹散在黑黑的、远远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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