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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悼词

2011-08-15夏艳平

山花 2011年14期
关键词:悼词三爷志军

夏艳平

得知三爷的死讯,是在午夜十二点钟的时候。

当时,我正被一份公文材料扰得焦头烂额,听到急促的电话铃声,心里不禁有几分惶悚,连忙起身抓起话筒。话筒里传来堂兄志华的声音,听到志华的声音,我心里更是一紧,这深更半夜的,莫不是有什么事吧?果然,志华告诉我,三爷死了!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个消息,最初涌进我脑子的不是悲伤,而是怀疑——三爷那样健壮的一个人,咋说死就死了?莫不是志华骗我吧?

回家后我才听说,持这种怀疑态度的还不只我一人。最先怀疑三爷是不是真的死了的人是二爷。

二爷身体不好,耳朵又聋,天一黑就早早地上了床。二娘早就没了,儿孙们平时又不在身边,二爷现在晚上最大的娱乐,就是一个人靠在床上看电视。

那晚,电视剧刚刚开始,志华就来敲二爷的门。二爷的耳朵聋,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大,志华敲了半天的门他都没听到。最后,志华只有去敲他窗子的玻璃。这下二爷发现了,他披衣下床,打开那扇快被志华敲碎了玻璃的窗,问他是不是疯了。志华说他没疯,志华告诉二爷,三爷死了。二爷“嗤”地一声笑了,他说,哪有你这样做儿子的,整天咒老子死,他死了,鬼帮你放牛,鬼帮你种田啊?

志华说,我不是咒他,三爷真的死了。

二爷耳朵聋,眼睛还好使。他睁大眼睛看着志华,二爷看到志华脸上结有一层薄霜,眼角还汪着一滴泪,灯光一照,那滴泪闪出一束耀眼的光来。看到那层薄霜和那束亮光,二爷的心里就一颤,他知道志华没有骗他。

二爷赶忙开门出来,站在门洞里朝志华的家里看。志华家的大门敞着,二爷只看了一眼,浑身上下就开始不停地颤抖。二爷的裤子掉到了脚跟上,他颤抖的双手,抖得提不住裤子了。寒冷的夜风,乘机在他那两瓣黑瘦的屁股上,刮来刮去的,呼呼作响。

二爷之所以发抖,是因为他看到志华家的堂屋里,正在烧着纸钱。纸钱燃烧发出的红色光亮,把堂屋都映红了,一群黑色的蝴蝶,在红色的光亮里狂飞乱舞。看到那群狂飞乱舞的蝴蝶,二爷没法不抖。

二爷跟三爷是同胞兄弟,又是牌友,湾里人现在都打麻将,打纸牌的就剩四个老头了,死一个就缺一角,今后他跟谁打牌去?想到这里,二爷的眼里不禁滚出了几滴混浊的老泪。

二爷抖抖索索地提起裤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去了志华家。一进志华家,志华和他媳妇以及一双儿女,就一齐跪在二爷面前。他们这是按照当地的风俗,给二爷行孝子礼。二爷连忙一一将他们扶起。在扶志华的时候,二爷放声大哭,二爷说,儿啊,你老子一生都在吃苦啊。于是,叔侄俩抱头好一阵痛哭。

第二个怀疑三爷是不是真的死了的人是志军,准确地说是志军的媳妇仙桃。

志军是四爷的儿子。志军因昨晚斗了一个通宵的地主,睡得早。他睡得正香的时候,志雄去喊他。志雄是五爷的儿子。志雄说,志军志军,你快起来,三爷死了。志雄喊了半天,志军才应声。志军说,你莫不是说鬼话吧?志雄说,你看到我说的是人话,三爷真的死了,志华哥叫我喊你过去。

志军是病人听不得鬼叫,听志雄喊就准备起床。他想,大不了再陪你熬它一个晚上,谁怕谁呀。可他媳妇仙桃不乐意,她说这明摆着是骗你,刹黑的时候,我还看到三爷挑一大担粪水去地里泼油菜苗,这下就死了?志雄肯定又是牌瘾发了。

仙桃说着,像一头愠怒的母狮,重重地翻了一个身,在搅起一阵旋风之后,将一条后背对着志军。仙桃有理由埋怨,志军这次回来,一直趴在牌桌上,斗了一个通宵还嫌不够,又搭上了一个白天,直到天黑才散伙,这下又要去。你不恋我的身子,也该爱惜你自己的身体吧,就不怕熬出病来?

仙桃拦不住志军。志军伸过手去,在仙桃那厚实而温软的胸脯上揉了一把后,就穿好衣服出得门来,跟在志雄后面去了志华家。

志军一进志华家,人就直了——他看到三爷直挺挺地躺在一扇门板上,头下枕着几块屋瓦,旁边纸钱烧的灰堆了一堆,志华媳妇花栀和两个孩子在低低地哭泣……

三爷真的死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志军的腿肚子就开始打颤。他想起早晨和三爷开玩笑时说的话,觉得自己就是杀害三爷的凶手。

昨晚,志军和志华、志雄三人在志华家斗地主。三爷早晨起来,看到他们还围在饭桌旁斗得热火朝天的,一屋的烟雾,一地的烟头,把个堂屋弄得像个战场,三爷就骂了一句,你些狗种,天亮了还斗?

当时三人正斗在兴头上,志军说,你个老家伙真爱管闲事,到处死老头,你么不死啊?三爷说,你个狗种,清早起来就咒我死,我死了你们好吃肉是吧?志军说,我们就是想吃点肉。三爷故意沉着脸说,那肉可不好吃啊,我这么重,不怕抬棺材时压死你。

三爷说的压死你是有玄机的。我们这里有个说法,如果死者生前跟谁有过节,他的鬼魂就会趁你抬棺材的时候,狠狠地压你一把。志军好歹读过高中,自然不会信这个,他大笑着说,你要是压我,我就不抬你,找个扒锄几下拖上山去算了。三爷也笑了,三爷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经常跟叔辈们开这种玩笑,志军这是学他的样。但三爷还是吓唬志军说,你敢!你个狗种。

三爷说着,就挑着粪桶出了门,他没有闲工夫跟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打嘴巴官司,他要去给田里的油菜苗上肥。这些事,志华他们是不屑做的。他们平时去城里打工挣钱,回来就像是度假,田地里看都懒得去看一眼,庄稼长得好坏他们不在乎,反正值不了几个钱。三爷他们不能不做,他们舍不得让田地荒了。父子之间像是达成了一种默契,年老的在家耕耘农田,年轻的去城里打工挣钱,谁也不干涉谁。

三爷爱跟晚辈们开玩笑,叔侄之间平常这样的玩笑开惯了,也没人在意,没想到这次竟成了真的。这样一来,三爷不就是被志军咒死的吗?志军暗暗骂自己是乌鸦嘴,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耳光。他要是想到三爷今天真的会死,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开这种玩笑的。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请求三爷的原谅,他赶忙跪在地上,烧纸上香,给三爷磕头。

我是第二天下午到家的。

志华说他知道我忙,叫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好后再回去,不要耽误了工作,反正三爷要等到第三天才上山。

志华分配给我的任务,就是给三爷写个好悼词。志华说,别的事好找人,就这写悼词的事要麻烦你了。我说,这个你放心好了,我会尽力的。

我们湾不大,大人小孩加起来也就百十来口人,大大小小二十来户人家,还没有一家真正富裕起来,别的事不敢跟人家比,可为老人操办的葬礼,我敢吹这个牛,跟任何地方比都不会逊色的。请乐器班子,做道场,开追悼会,每一样都是严格按照程序来的。特别是写悼词,这不仅是对死者盖棺定论的大事,还事关活人的脸面,死者家人对这个,按宋丹丹的话来说,那是相当的重视,家家户户都会变着法儿请高人。

一次,有个外地生意人来我们湾做生意,正巧碰上了湾里为一老者举行葬礼。看到葬礼那隆重的场面,听着主持人抑扬顿挫地念着的悼词,生意人肃然起敬,悄悄地向人打听,这死的莫不是一位中央领导?那人摇摇头说不是。生意人问,那就是一位省里的领导?那人还是摇摇头说不是。生意人一脸的疑惑,小心翼翼地问,那他是干啥的?那人说,还能干啥?跟我们一样爬土巴的呗。生意人一听就惊呼起来,他说妈呀,这悼词写得可真够档次,我还以为死的是一位中央大首长哩!

从这一点来看,志华分给我的任务并不轻松。我虽然在县城的机关里写了多年材料,还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过多篇小说,但写悼词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呢。能不能写好三爷的悼词,我真的没有一点把握。不过,当时我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当时我想的是,如果三爷真的死了,那他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就像一只绿头苍蝇,一直嗡嗡地在我的脑子里飞来飞去,弄得我根本没空去想别的问题。志华在电话里只告诉我三爷的死讯,至于三爷是怎么死的,他只字未提。放下话筒后,我才意识到,我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三爷那样健壮的一个人,咋会突然就死了呢?三爷到底是怎么死的?志华为何要我迟点回去?我这样一联想,疑问就出来了,莫非三爷是非正常死亡?

想起三爷那跌得断的脾气,要是志华真的给了他冤枉气受,他完全有可能喝农药或跳河。现在,农村家家都储藏农药,随手可取;家乡那条小河虽说常常断流,但那几个水潭,还是深不见底的,特别是那个老龙潭,一年四季水汽氤氲,传说它的下面连着东海龙宫。

三爷要真的是喝农药或跳河死的,那志华就难辞其咎了。

我一出现在志华家门前,主事的小满爹就点燃了一挂响鞭,接着,响器班子就呜呜啦啦吹起了响器。踏着那雄壮而哀伤的乐曲,我就像一位得了讨贼令的将军,径直走进了志华家。志华见了我,连忙赶过来,单膝跪在了我面前,志华媳妇花栀和一双儿女也在志华身后跪着,并开始了新的一轮哀哭。我也单膝跪了下去。我和志华是平辈,按照习俗,志华行礼只要单膝跪地就行,作为三爷的侄子,我必须和志华单膝对跪。而我行完礼后,并没有按照规矩扶志华起来,志华看着我愣了愣,只得自己站了起来。

三爷的遗体已被装进了一口大黑漆棺材里,棺材的盖子没有盖严实,在头部留有一个三角形的空,为的是让亲人和前来吊唁的亲戚最后看他一眼。

我走过去,双膝跪在三爷的棺材前,我给三爷烧了纸,上了香,还正正规规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时,一个婶子将一条长长的孝布搭在了我的头上。

在我们这里,披孝布也是有讲究的,只有死者的儿女和侄儿等至亲晚辈,才能披这长长的孝布,其他晚辈所披的孝布要短得多。披上那条长长的孝布,我感到了一种责任,就起身去了棺材的头部,我要看看三爷的脸上,有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我俯下身子趴在三爷的棺材上,透过那个三角形,用大宋提刑官宋慈验尸时的眼神,认真地审视着三爷的面部。但任凭我怎样的审视,就是没有发现一丝非正常死亡的迹象。三爷平静地躺在棺材里,就像熟睡了一般,脸上十分平静,甚至还带有几许笑意。

莫不是他们提前做了手脚?或者我的勘察水平太业余?我真想把三爷从棺材里拉出来,让他亲口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自然不会把三爷从棺材里拉出来。我知道三爷已经死了,这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我就是把他从棺材里拉出来,他也不能告诉我什么。为了解开心中的疑团,我转身将我的堂兄志华拉进了他的卧室。

我把志华拉进卧室后,故意将房门重重地关上了。听到房门发出“砰”的一声脆响,志华的身体微微地抖了一下。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志华却不明白,他不知我要干什么。他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我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我沉着脸单刀直入。我说,你如实告诉我,三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在我的逼视下,志华不由得低下了头。志华说,是,是……

志华的声音有些哽咽了,眼睛更红了,眼泪也流了下来。志华此时的样子,还真的有些悲伤,也有些可怜。但我不会同情他,我猜测他装出这个样子,是想蒙混过关,是有意掩盖三爷的真实死因。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我继续用逼人的口气问,是什么,你老实告诉我,三爷为什么突然就死了?

志华抬头偷偷地看了我一眼,就又把头沉沉地低了下去。我发现志华看我的眼神,就像夏日荷塘里受惊的蜻蜓,虚虚的,飘飘的,找不到落脚点。一见他那惊惶失措的样子,我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做了错事后,面对大人追问时的情形。

我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是么样死的你就说么样死的。志华在几次欲言又止之后,重重地咽了咽口水。在咽口水的过程中,他那细小的喉节,像个滑动的鸟蛋,冲上去又滑下来,滑下来又冲上去。几经折腾,志华才怯怯地开了口,志华说,是……是得脑溢血死的。

这句话志华说得很快也很含糊,我听得却十分真切,也十分意外。我追问志华,什么,得脑溢血死的?志华红着眼点了点头。

这时,外面响起了爆竹声,接着,响器班子又奏起了悲伤的乐曲。我知道又有人吊唁来了,作为孝子,志华是不能呆在屋里的,他要出去给人下礼。我拉开房门,他就像一只从猎人枪口下侥幸逃脱的兔子,几步就蹿出了房门。

为了证实志华说的是真是假,我又分别找了小满爹和二爷。他俩说的也和志华说的一致。他俩一个是我的叔祖,一个是我的叔父,他们平时最信我,在我面前他们是不会说假话的。这一点我敢肯定。

这下我也放心了,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脑溢血也算得上一个说得过去的死因,许多高官富贾都死于脑溢血,我一介平民的三爷,为什么就不能死于脑溢血?我甚至为三爷能死于脑溢血而暗暗高兴。

我猜想,志华之所以在我面前说得吞吞吐吐的,是因为心里有愧。毕竟三爷这脑溢血跟别人的脑溢血有些不同,三爷是因劳累过度才脑溢血的,而且在三爷拖着年迈之躯,赶着给油菜苗泼粪的时候,他一个年轻力壮者,却在天昏地暗地跟人斗地主,连帮都没帮他一下。

那天清早起来,三爷跟志军开过玩笑后,就挑着一担粪桶出了门。三爷是去粪窖挑大粪的,粪窖里已积满了大粪水,大粪水是难得的有机肥料,泼了大粪水的禾苗,就像喝了补药的孩子,不仅会长得身强体壮,还可少得病。三爷要趁晴天,将这窖大粪水,全部挑到责任田去,泼那些新栽的油菜苗。三爷想,泼了这次大粪水,这些油菜苗就可抵御霜冻了。

三爷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为了一天能泼完那窖粪水,三爷除了吃早饭和午饭,一天基本上没有坐下来歇一会儿。从粪窖到油菜田有一里多路,他挑着百来斤的担子,如梭往返,完全忘了自己是一个年近古稀的人。

到天黑时,窖里的粪水基本上被三爷挑完了,志华的媳妇花栀也几次喊他回家吃晚饭,要说三爷可以收摊回家了,可他没有回家,因为还有一小块油菜苗没泼完。那些没泼到粪水的油菜苗,蔫头耷脑的,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三爷知道它们有意见,都是一块田里的禾苗,哪能厚此薄彼呢?三爷对着它们歉意地笑了笑,就又去粪窖里刮了一担粪水。

冬天的天气,说黑就黑了,等三爷挑着一担粪水去田里时,基本上看不清禾苗了,三爷只能凭着感觉往下泼。三爷每一勺粪水泼下去,就听到“滋”的一声响,听到“滋滋”的响声,三爷就笑,他说,真是些贪嘴的家伙。三爷一笑,勺子里的粪水泼下去的就多。三爷说,你们些狗种,这下该满意了吧。

泼完最后一勺粪水,三爷才挑着空粪桶轻快地回了家。虽然天黑得看不见路,但这对三爷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三爷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回家的。

三爷一进家门,志华媳妇花栀就打来一盆热水让三爷洗手脸,三爷手脸没洗完,花栀又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条放在桌子上。花栀埋怨说,又没人跟你定任务,你总是这样拼命,泼不完明天再泼就是了,也不怕自己身体吃不消。三爷说,你不知道,不泼完,那些没泼的油菜苗有意见哩,这下都泼完了,它们高兴我也高兴,免得心里觉得亏欠。

听三爷这么一说,花栀就忍不住笑了。她说,又来了,你每次总这样说,我就不信你今天不泼完,那些油菜苗会造了反?三爷边往嘴里塞着荷包蛋边回答说,我说的是真的,你没见刚才那块油菜苗,它们以为天黑了我要回家,不泼它们了,一个个都噘起了小嘴,我回来挑了一担粪水把它们泼了,它们高兴得直唱歌。它们唱得可好听了。

花栀有点哭笑不得,说,那你不多听它们唱会儿?三爷说,我肚子饿了,不然,我是要多听一会儿的。

三爷说着,一大碗鸡蛋面条被他风卷残云地弄进了肚子里。三爷说,花栀,今天的面条么好吃些?你是不是加了什么佐料。花栀说,还不是跟以往一样,你大概是肚子饿了。锅里还有,好吃你就多吃点。三爷说,我是要多吃点。

这顿晚餐三爷吃了三大碗鸡蛋面条。三爷吃饱了,就提着花栀为他准备的一大桶热水,去自己房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洗完澡,三爷觉得还是有点累,此时,志华因昨晚斗了一个通宵的地主,早早地睡了,花栀和两个孩子都在房里看电视。三爷就去把前门和后门都关了。这是他一天最后的任务。

关好了前门和后门,三爷就回到自己房里睡觉,他将被子铺开,脱了衣服往床上一躺,谁知身子没落到床上,而是重重地跌在了地下。开始,三爷想自己爬起来,可挣扎了半天,还是爬不起来,三爷就叫了一声志华。志华此时睡得像一条死狗,听到喊声的是花栀和两个孩子。等他们赶过来,躺在地上的三爷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了。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的三爷,仍朝着他们笑,花栀和两个孩子看得清楚,三爷是微笑着闭上眼睛的。

弄清了三爷的死因,我就得坐下来为三爷写悼词了。

我想,在我动笔之前,我应该找小满爹和二爷他们了解一下,对于三爷,他们毕竟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在这个因果交错的世界上,许多事情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容易说清楚,不是因为复杂,而是因其关联性。比如三爷的死,如果他不是怕那块没泼上大粪的油菜苗有意见,再回头补挑了那一担大粪,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死去?比如三爷死时留在脸上的笑,如果他不补挑那一担大粪,把那剩下的油菜苗全泼了,他还会笑吗?诸如此类的问题,恐怕谁也说不清楚。因此,我还是多问几个人为好。

在我的请求下,湾里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把三爷像一盘录像带一样,放进他们的脑子里,快速地回放了一遍。从他们回放的镜头中,三爷的影像在我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三爷一生勤劳善良,但也偏狭自私。有时倔强得像一头牛,暴戾得像一只狗;有时又像猫一样温顺,像羊一样软弱。这对于三爷来说,并不矛盾,再复杂的人,都可以用几组对称的形容词来概括。三爷当然也不例外。

写悼词是对死者盖棺定论的事,我只能写他的勤劳和善良,绝不能写他的偏狭和自私。人都死了,他那些个缺点和毛病,我们还记着干啥?也没有这个必要。这一点我是从小满爹身上得到的启示。

小满爹虽说只比三爷大七八岁,但小满爹是三爷的亲叔。叔侄俩进入老年后,不像是叔侄,倒像是一对兄弟。农闲没事,经常凑在一起打打纸牌。一次,叔侄俩为了二块钱的赌资,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说给了,一个说没给,三爷争不过,竟要动手打小满爹。真正打起来,小满爹自然不是三爷的对手,但小满爹是三爷的叔,有道德上的优势,因此也并不惧怕。然而,正是这一优势伤了小满爹,哪有侄儿打叔的?小满爹怄得要死,他骂三爷,你个混账东西,我要是再跟你打牌我就是你的儿。

小满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人们以为这叔侄俩再也不可能在一起打牌了,可没过两天,两人又坐在了一张牌桌上。有人故意逗小满爹,你不是说再也不跟他打牌吗?小满爹听后,脸红得像个新过门的媳妇,嗫嚅半天才说,你这个伢儿,莫问这个要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打牌的人是死脸。

尽管小满爹和三爷的生活中有这么个不愉快的插曲,但小满爹在说起三爷时,都是三爷的好。他跟我感叹,你三爷这一生不容易啊,他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后人。

经小满爹这么一说,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三爷为什么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还能留给他的后辈们一个灿烂的微笑。

三爷一生最大的功劳,就是给我的堂兄志华娶回了一房媳妇,而这在当时来说,就像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神话。

三爷长得一长二大的,一米八的个头,比湾里所有的成年男人都要高出一个头来,但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兄志华,却是一个地道的矮子,身高满打满算也就一米五多一点,他俩站在一起,谁也不会相信他们是父子。当然,这个责任要归咎到三娘头上。俗话说,男矮矮一个,女矮矮一窝,身高不足一米五的三娘,不可能生育出一个高大的儿子来,她只能将一米八的三爷,浓缩成了一米五的志华。这是志华的宿命,也是三爷的宿命。

三爷小时候出过天花,落下了一脸麻子,到他六岁的时候,又死了父亲,一个寡母拖着五个未成年的子女,日子过得艰难自不必说。这些都为三爷日后的婚姻设置了障碍,特别是他那一脸麻子,硬是将一个优等产品变成了残次产品,二十多岁的三爷还是光棍一根,没有哪家的女儿愿嫁一个麻脸汉子。三爷娶三娘纯粹是饥不择食的结果。就是三娘这样一个女人,也没有和他把日子过下去,三娘在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大出血,死在了产床上。她还把刚出生的第二个儿子也带走了。

矮小的志华,是三爷心里永远的痛。那时候,湾里一帮不懂事的小的们,见志华长得矮总爱欺负志华,他们一见了志华就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喊,矮子矮,肚子拐。志华最听不得别人这样叫,别人一叫他就哭;三爷最听不得志华哭,一听到志华哭,他就要去找那惹事的小子算账。那时的三爷,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几乎天天为志华和人吵架,湾里家家户户都和他吵过嘴。尽管如此,仍然不能阻止那些无知的小子欺负志华。

志华让三爷心力交瘁。一次,三爷又因为志华和人家吵嘴了。吵完嘴后,三爷突然觉得活得很累,就想找个人说说。他犹豫着去了一个老婶子的家,一见到老婶子,他竟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抱着头呜呜地哭了。他说,婶子啊,我活够了,我真的不想再活了。

老婶子听了三爷的话,也陪着三爷流泪。老婶子的泪比三爷流得还凶,顷刻工夫,胸前的围裙就一片湿。老婶子流过一阵泪后,就劝三爷想开点,她说日子总是慢慢地过,谁还不遇些坡坡坎坎的事?但老婶子知道她这话说得很苍白,解决不了三爷的实际问题,一个男人支不起一个家啊。后来,这位好心的老婶子到处托人,为三爷说了一个女人。

自从说上了女人,三爷好像变了个人,那瘪人走在路上,还会哼几声小曲。可没过多久,三爷不哼小曲了,又开始和人吵架了——他和那个女人断了,因为那个女人不喜欢矮小的志华。自此后,三爷再也没动过找女人的心思,他独自拉扯着志华,苦熬着孤寂的岁月。

三爷心里明白,志华生得太矮小,在农村种田做农活肯定吃不消,待到志华满了六岁后,三爷就把志华送到了学校。三爷想,志华身材矮小,脑瓜子总不会比别人差吧。他希望志华好好读书,将来能去城里工作,哪怕是到供销社当个营业员也行。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三爷对志华读书的事就很上心,每天不管多忙,他都要检查一遍志华的作业。他不认识字,也不知道志华做的是对是错,但他有自己的标准和要求,他规定,志华每天除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外,还要加写两页纸的字,加做两页纸的数学题。

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给志华发四张白亮的信纸,两张方格的,两张横格的。方格的用于写字,横格的用于做数学题。到晚上睡觉时,他再将那四张信纸收回去。四张信纸上要是爬满了蚂蚁一样的字,他才让志华睡觉,不然志华就别想上床。别的他都可以由着志华,唯独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信纸都是三爷从供销社买回来的,一本信纸三角二分钱,相当于一个整男力一天的工分值。因此,那时的信纸金贵得很,一般人家没事是舍不得买信纸的,只有那些有亲人或亲戚在外工作,要给他们写信或回信时,才不得已去供销社买。他们买信纸都是论张,一张两张地买,最多也就买个四五张,而三爷一买就是几本。有时家里没钱买盐,但志华做作业的信纸从没断过。这让湾里那些小的们羡慕得要死。

给志华买信纸的钱,是三爷捡柴卖了换来的。小队里每月一号和十五号要放假让社员休息,三爷就利用这休息时间去山里捡柴。捡柴要去三十多里外的大山上,每次捡柴,三爷总是半夜就起床,中午在山上吃一点自带的红苕或米饭,等他挑着一担一百多斤重的柴回来,天早就黑了。三爷这样起五更睡半夜捡回来的一担柴,能卖一块五角钱,好的时候能卖二块钱。

钱来得辛苦,三爷用得却大方。他每次把这浸着他血汗的票子,递给营业员换信纸的时候,总是一脸的笑。仿佛他买的不是信纸,而是让志华去城里工作的通行证。

为让志华一心一意把书读好,学校放假期间,三爷也不让志华去队里干农活。那时队里劳力少,农活总是干不完,特别是双抢时节,又是割谷又是插秧的,全队社员没日没夜地干也不顶事。这时,队长就盼着自己能有说书人说的那样的本事,腾云驾雾,撒土成兵。

队长是一个凡人,当然不会有那个本事,队长只能把放假回来的学生娃,全当成了他的兵。队长说,学生娃放假回到队里,就是队里的社员,一律要听从他的调遣,参加队里的劳动,不然,就停发他家的口粮。

长嘴的谁不吃饭?停了口粮吃什么?因此,一放假,学生娃都要去队里参加劳动,全湾只有志华是个例外。开始有人跟志华比,三爷知道后什么也不说,只在每晚收工后,再去田里把志华的那一份农活做了。每天挑稻谷草头时,别人一担一挑,三爷总是两担一挑。看到三爷这样,没人敢比了,因为没人能像三爷这样,一个人能干两份活儿。

三爷一心想着志华能把书读好,将来不干农活儿,但三爷这个愿望最后还是落了空,志华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学习差不说,还经常逃学旷课。为糊弄三爷,志华把那白亮的信纸,全给了同学做作业,同学写完后,他再交给三爷抵任务。而三爷对此全然不知,直到他中考败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时,三爷才如梦初醒,可一切都迟了。三爷所能做的,就是给了志华几个大耳光,然后把他痛骂了一顿,并发誓再也不管志华的事了。

可骂归骂,打归打,你叫三爷不管志华的事,他做不到。他不忍心让志华在家干农活,看到志华干农活那个惨样,三爷心里就痛,没过多久,他就把志华送出去学木工了。

三爷的脾气再次变好,是在志华成人后。那时,湾里和志华年龄差不多的人,都相继往家里娶媳妇,有的孩子都在地上爬了,而他家连媒婆的影子都没见到。看着人家儿子媳妇出双入对的,三爷突然意识到,日子再也不能这样过了,他必须改变态度,换活法。

三爷的变化,是突如其来的。头天晚上,他还像公牛一样暴躁,可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就像母牛一样温顺。温顺的三爷还是原来那个三爷吗?一开始,乡亲们有些不适应,但三爷真的变了,变得宽容了,变得好相处了,变得乐于助人了,哪家田里的活儿做不动,三爷就主动去帮忙。三爷长得人高马大的,有的是力气,做农活是一把好手,他家那两亩田的活儿,他和志华几天就做完了,做完了自家田里的活儿,三爷就去帮湾里那些缺劳力的人家。三爷干活舍得下力气,但三爷帮人家就是帮人家,从不收取一分钱的酬劳。

后来,三爷做了一件让人看不明白的事,他用他家田里一年产下的稻谷,换回了一头黄牯牛。当时湾里都是几家几户共养一头牛,他却要一家独养一头牛,他家也就两亩多田地。农村种田不能缺了耕牛,但一年用得上耕牛的,也只有那几个忙季,放养耕牛却是三百六十五天。志华自然不同意三爷这样做,志华担心农闲时放牛是个负担。三爷却很坚决,他骂志华,你懂个屁?你只知道饭好吃粥好烫。三爷瞪起了眼睛,志华就不敢再说了。

事后乡亲们才发现,三爷这是经过精心策划才作出的决定,绝对是一个高明之举,他正是靠着这头黄牯牛,为自己赚得了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名声,也为志华赚回了一个他中意的媳妇。这是一笔绝对划算的买卖。

有了那头黄牯牛,三爷的日子就有了滋味,一有空闲,他就悠闲地牵着他的黄牯牛,去水草丰茂的地方放牧。在三爷的精心饲养下,黄牯牛也像三爷一样,长得高高大大的,一身的膘,一身的力气。到了农忙季节,忙完了自家田里的活儿,三爷就牵着他的黄牯牛去人家帮忙,帮完了这家去那家。那时的三爷,就像一位出征的将军,整天精神抖擞的;他的那头黄牯牛,就像一匹优良的战马,每天和三爷一起,不知疲倦地驰骋在沙场上。

三爷后来将他帮工的半径不断扩大,帮了本湾的,他还会去帮湾里嫁出去的姑娘家,或者湾里媳妇的娘家。一到农忙时节,三爷就成了湾里最忙碌的人。每天清晨,三爷和他的黄牯牛一身轻爽地出去,到了傍晚,三爷和他的黄牯牛一身泥水地回来。

乡下人都很实诚,见三爷这样帮忙又不肯收取报酬,心里总觉得有些亏欠。有时,人家实在过意不去,就将钱或烟酒之类的东西,偷偷地送到他家,三爷见了就很不高兴,非要退回去不可。他跟人家说,你看不起我是吧?要是这样,你还不如打我两耳光哩。说着,真的将一张麻脸迎了上去,弄得人家很不好意思,只得将东西收了回去。

看着人家把东西收回去了,三爷就像个孩子一样的开心,他笑着对人家说,这就对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亏不亏欠的?我这不过是出点力气的事,力气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今天出了,明天又会长出来,不用还不是浪费了。你说是不是?三爷说这话时,完全一副君子风范。

可三爷越这样说,人家就越觉得亏欠,最后,三爷就给人家一个台阶,让人家从亏欠的高坎上走下来。三爷笑笑,装作很随意地说,你要真的想帮我,就多留个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我家志华还没找媳妇哩。

三爷一语点醒梦中人。人家想想也是啊,志华也该找个媳妇了,志华心眼不赖,还有个木工手艺,就是人长得矮点。矮点怕什么?秤砣虽小压千斤哩,何况还有三爷帮衬着,能差到哪里去?于是,一些受过三爷帮助的人,就开始行动了,他们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为志华找媳妇。

这才是三爷想要的结果,钱和物跟一个好媳妇比起来,算得了啥?

有了众人的帮助,志华找媳妇的事就像逢春的野草,开始往外冒芽了。今天这个说有个姑娘可能跟志华合适,明天那个说有个女孩可能跟志华般配。三爷是来者不拒,对前来为志华说媒的人,一律以贵宾待之,将家里留的过年的花生、瓜子都拿了出来,几只生蛋换油盐的老母鸡也被他全杀了。但三爷并没有像当年找三娘那样,饥不择食,他要吸取自己的教训,不能拣进篮子就是菜,要有所选择。这么多人的介绍,也为三爷提供了选择的余地。

三爷择媳的标准不是以长相美丑,而是以身材高矮来定。三爷虽说是个种田的,科学上的事儿他不懂,但他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只会打地洞。他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后代一代代地矮下去,他要给志华找个高个子媳妇。

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三爷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那就是花栀。花栀长相一般,但花栀有一米七的身高。三爷对此很满意。他想,只要志华娶了花栀,他的孙子肯定不会矮了,他也无需再为这个担心了。

听说三爷要找花栀做儿媳,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不合适,也不可能,不说别的,就是两人往拢一站就不像那回事儿,一个太高,一个太矮,而这矮的又是不该矮的,高的又是不该高的。花栀会同意吗?但三爷不这么想,他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关键取决于自己的态度,看你愿不愿为此付出努力。

要说花栀也是个苦命人。她的父亲腰肌劳损,几乎成了一个废人;母亲生孩子时落下了病,虚弱得像是个纸人;比她大的姐姐是个呆傻,比她小的弟弟年纪尚小,正在读书,一家人的田地全靠她一个人耕种。其他的农活还难不倒她,可用牛的事,她一个女孩子家还真的无能为力,而且家里的牛死后,又没钱买牛,一直靠借用别人家的牛,有时借不到,她就只有一锄一锄地挖。为这个,她不知哭了多少场。自从有人介绍了志华后,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一到农忙时,三爷就带着牛来了,犁耙耖一应事务,三爷全包了。

花栀家的难处,正是三爷进攻的突破口,有了这个突破口,三爷就胜券在握了。三爷连续帮花栀家做了三年农活后,花栀父母的心就软了,他们主动做花栀的工作,要花栀嫁给志华。花栀的父亲跟花栀说这事时,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花栀的眼睛。见花栀不肯点头,就乞求似地说,儿啊,我苦命的儿,是我们拖累了你,我们对不起你啊。听男人这么说,花栀的母亲也抹起了眼泪,但随后她又劝花栀说,志华是矮了点,可三爷这人靠得住,只要你嫁过去,就不会再受做女儿时的苦了,家里的田地也不愁没人耕了。

花栀想想也是,如果找个好点的男人,人家不一定能像三爷这样,帮她家干农活了,那父母一大家子还怎么生活。花栀是个孝顺女儿,她不能不管父母,不能不管呆傻的姐姐和年幼的弟弟,因此,她答应了父母,嫁给了志华。

花栀嫁过来后,三爷就让花栀当家,家里的一切都听花栀的安排。不过,重活累活都是三爷和志华做,花栀娘家的田地三爷全包了,春种秋收,苗秧下种,三爷全当成了自家的事。花栀也帮三爷了却了心愿,生育的一儿一女,长势良好,个头比湾里同龄的孩子都高,特别是儿子,才十五岁,就超过了一米七。这也许就是三爷死时还面带微笑的真正原因。

三爷上山的那天,突然下起了雨。雨下得很大很急,雨线把天和地缝在了一起,屋檐上的水流不绝如缕,亮亮的,很有力度,远远看去,各家的屋檐下,像是挂着一块冰棱织成的帘子。

在我们这里,春夏季节下这么大这么急骤的雨,是很常见的;而初冬时节下这么大这么急骤的雨,还是较为罕见。看着这漫天的雨雾,小满爹也一脸的疑惑,他说,如今世道变了,莫非天气也跟着变了不成?

我在这里把天气说得这样压抑和伤感,并不是有意要营造一种让人悲哀的氛围,虽然我知道,文学书里有一个情由景生的说法,但我还是不喜欢这样做。我觉得,我们都是普通人,说话做事还是朴实点好,不要把一些不相干的东西,扯进我们的生活里。那样,我们承受不起,也会活得很累。

再说,我们的悲伤,真的与那天的雨下得大小没有一点关系。我想,就算那天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我们也一样会悲伤的。我们的悲伤是一种真实的情感,就像田野里的麦苗,山岗上的野花,无须也没有必要用别的东西去装饰。

那晚给三爷写悼词,我也是本着这个原则,我只是将三爷生前的一些事,进行了一次梳理,可在梳理的过程中,我不只一次地哭了,而且哭得不可收拾,以致不得不几次中断写作,因为我的手颤抖得厉害,根本握不了笔,眼睛模糊,根本看不了字。我没有办法,就去了三爷的灵堂。

我去灵堂的时候,见志军那帮家伙还在一旁斗着地主,不时地因为输赢吵吵嚷嚷的。我本想说他们几句,但想想还是没有说。他们是以这种方式为三爷守灵,他们已连续熬了三个通宵,也算难为他们了。

灵堂的桌子上摆放着三爷的遗像。三爷平时最不爱照相,他说他的模样丑,这张像是从他的身份证上扫描下来的,经过放大处理,装在相框里。身份证上的相片年长日久,有些模糊,所以,遗像上,三爷的微笑若隐若现,而那深深浅浅的麻子已被时光填平,一点也看不出来了。脸上没有麻子的三爷,既帅气又慈祥,我认真地端详了好久。

志华和他的一双儿女围坐在旁边,满脸悲戚。棺材的前方,摆放着三爷的灵位、香炉、长明灯以及一些祭品等,烟雾缭绕,灯火摇曳。我上前点了三炷香,双膝跪地,默默地将其插进香炉里,然后又烧了一些纸钱。看到志华他们那悲戚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们好。这些年来,我参加了不少的葬礼,有寿终正寝的老人的,也有风华正茂的青年的。每次我都感到心痛难忍,他们的悄然离去,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活着的人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只能以悲痛的方式来表达对他们的怀念。给三爷烧了几炷香和一些纸钱后,我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那天的大雨真的很知趣,到中午的时候自觉地停了,不然葬礼就无法举行。

三爷的葬礼相当隆重,周围湾里及一些受过三爷帮助的人,都自觉赶来为三爷送行,他们买来了长长的爆竹。轮到我念悼词时,我先在下面做了好长时间的深呼吸,我以为我能以平静的口气,顺畅地念完那些平淡的文字,但我没有做到,我刚念了个开头,就念不下去了。在我声音哽咽地念着悼词时,人群中发出了阵阵抽泣的声响,待到我念完悼词后,有不少人放声哭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后一些人跟我说,三爷就是我悼词中写的那样一个人。

鞭炮声再次响起,八个壮汉抬着三爷上路了,一条长长的队伍蛇一样游走在山路之上,闪着金光的唢呐,以高亢的曲调,历数着三爷的功德,飞舞的纸钱,旋转着乡亲们的留念,飘逝的乌云,在雨后小村的上空,演绎着时序轮换的大戏。

在送三爷上山的过程中,我的肩膀上始终感受到无比的沉重,以至于过后的好多日子里,肩膀上的疼痛都没有消失,那痛一直连着我的心。那些日子里,三爷给我的记忆就是这些连心的疼痛。一摸到肩上的疼痛,我就想起了三爷;一想起三爷,我就忍不住又抚摸一下那疼痛。那时的雨总在细细地下着,天地一片迷蒙,内心一片凄苦。

把三爷送上山后,小满爹找到我,他说要请我帮他个忙。我说您老为何如此见外,跟孙子说话用得着这么客气?听我这么说,小满爹低下了头,一张老脸现出了少见的红晕。我知道小满爹是个要脸面的人,连忙问他有什么事,我说,只要我能做的,我会尽力。小满爹扭捏半天才说,我想请你帮我写个悼词。我说,您老身体还好好的写什么悼词?小满爹说,我是说我死的那天。到时你一定要写啊。看到小满爹那期待的眼神,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爷就葬在他家责任田上面的祖坟山上,站在三爷的坟前,就可看到三爷泼过大粪的油菜苗,那些经雨水滋润的油菜苗,一棵棵都长得油绿发亮的,像一列列忠诚的卫士,守在三爷的坟前。油菜苗每片嫩绿的叶子中间,都汪着一颗水珠,晶亮晶亮的,像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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