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豆包的“80后”生活
2011-08-15姚翔
姚 翔
我和豆包的“80后”生活
姚 翔
姚 翔,一九八二年十一月生于贵阳。毕业于贵州民族学院广播电视新闻专业。现供职于《花溪》月刊社。此为作者的小说处女作。
不可否认,我和豆包挺投缘。发小,同住一个院,读同所子弟学校,高考那年又不约而同地考入省内一所三流大学。回忆小时候,但凡有夜半敲窗,砸坏路灯,偷瓜摘果此类恶作剧,铁定少不了我俩。偶尔做完“坏事”被人逮住,有我则多有他。有时走背运,只抓住我,豆包也会回来主动认罚。抓人者反倒不解,问:小屁孩,你胆子挺大呀,跑都跑了还敢回来?豆包装得老老实实,头埋进胸口,认错态度相当诚恳。大人知道是小孩顽皮,也不多加为难,语重心长教育一番,便会把我们放了。殊不知,我们已然是“惯犯”,获“解放”后,仍劣性不改,大有点《霍元甲》里陈真踢日本人虹口道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意思。有一次被逮住,豆包附在我耳边悄悄说:怕个毛,有我在,救你来了。讲得我心里一暖。只是那时年幼,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所想,于是暗下决心,倘若有一天豆包被擒,我也得回来陪他。那时隔壁邻居把我们当作恶魔。一见我们就摇头叹气。每天下午,我和豆包放学前,阿婆必然要把鸡赶进鸡笼,把狗关进家。她知道我们的厉害,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放学归来的这段时间,其实她养的鸡狗都是安全的,当然,这种安全是相对的。因为这个时段正是日本动画片《圣斗士星矢》的热映时间,我们虽顽劣,但不傻,这时候谁家孩子不在家看星矢的“天马流星拳”,因此跑到街头耍才真叫蠢蛋。
豆包家人忙,顾不上他,而我属于“放养型”,平时基本没人管。闲来无事,我常和豆包对坐着,两人也不觉得这是在浪费生命。闲钱我们没有,可闲的时间我们有的是,二十郎当岁,大学刚毕业,工作这事也还没着落,可试问谁能阻止我们的青春怒放?坐在院里老槐树下歇凉的老辈看见我和豆包从他身旁经过,若有深意地说:太闲了就容易出事,而且一出就要出大事。我勾着豆包的肩说:包,反正犯罪的事咱们不做。咱要做就做不犯罪,但别人觉得你是在犯罪的事。豆包马上补充:对,别人还愣拿你没辙。那该是件什么样的事?既不犯罪又堪比犯罪,外人无法横加指责且无法真正从肉体上伤害到我们。思来想去,我们决定拿上钓竿,趁着太阳还没冒出云端,坐上公交大巴到郊区的湖边去。等到中午时分,太阳半个脑袋慢慢探出云层,湛蓝的天际,飘着几丝白云,微风拂过,地面铺满金黄。我和豆包常常就这样静坐上一天。兴致来时,还会下水摸几颗鹅卵石拿在手上玩儿,走时,和昨日一样,鱼篓空空如也。院里老辈们看不惯我们成天游手好闲地进出,也知道他说话被我们当耳旁风,仍顾自地说:什么都还没有,就学着有钱人享福,烂德性。对我和豆包这种从小没什么特长,就觉得时间特长的人来说,没觉着什么不好。你不晒太阳、不侃大山就不浪费光阴了?也不见得就有出息。反正现阶段挣不了什么钱,还不如坐着清静清静,以后成世界五百强了,哪还有这闲工夫?豆包问我:哥,你看电视上,那些个逮什么东西都能乱掰的导购节目主持人,听说收入高了去了。你说能比我们实习工资高上多少?我说:那还用说,肯定是高出一大截儿。包啊,大学学的不叫本事,像人家那样能吹,且能吹得你掏腰包才叫真有本事。豆包想了想,深深地点了点头。三个月后,豆包先找到工作,工作是豆包他爸安排的,事不多,钱不少。这样的结果,自然引来同学间羡慕声一片,与此相伴的,当然也有大面积的哀叹,怪自己生得不好。我父亲出于解决我工作问题的考虑,提前办了退休,我顶他班,进了国企混日子。
我常去豆包家,因为豆包房里总搁有好茶叶。豆包说都是别人送的。用屁股想都知道。送给豆包?是不可能的,是送给豆包他爸的。豆包他爸是个领导。官当得不大不小,只能说有点小权,但要办成事,还非得在豆包爸手下走一遭。我一边听豆包神神秘秘地给我说这里边的道道,一边故作清高地用手戳着豆包光光亮亮的额头说:包,你羞愧吗?你家这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现实写照了。豆包把嘴一撇,只说一句话:有本事别喝。我说:别呀。豆包说:看吧,利益面前谁都是孙子。区别就是有人是装的,有人连装都懒得装,真孙子。
我和豆包都谈恋爱后,碰面机会就少了。以前基本上是一天碰一面。后来改三天碰一面。连我和他常去的茶馆里沏茶的小妹都曾关切地问我:哥,你家豆包哥怎么不来了?我心想,你能不能不挑这时候说事?刚打算咽下的茶水,像街心花园的音乐喷泉一样瞬间洒得到处都是,来不及擦干嘴角的茶末,嘴里机关枪马上开火:什么叫我家?倒茶小妹,和我们算是熟到家了。怎样形容呢?哦,兴许这样讲比较贴切:只差一张桌子嗑瓜子,打扑克,弹脑门了。她倒机灵,知道问得不妥,怕挨打,提着温水壶,迅速闪到路边,甩下一句话:哥,你难道不知道,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臂山”吗?我马上反应过来,说:你知道个屁。作势要追。哪承想倒茶小妹脚底穿的是“鸿星尔克”,一溜小跑没影了。我赞叹:妈的,像有狗撵起来一样,速度真是够快。突然,我觉得有点好笑,和豆包混久了,不知不觉说话都有点像他了。我马上忏悔,嘴里喃喃念道:菩萨保佑,得改改,得改改。
平日我总爱逗豆包玩儿。我觉得他也乐意被我逗。这有点像虐与被虐的变态快感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平衡的感觉。而这种快感被我们一天又一天地真实演绎着。我扶着下巴,表情诚挚地望着豆包,口气平稳地对他说:包,你看着我。豆包也有模有样地学我。瞪大眼望向我。豆包开口:说吧。我说:包。你女朋友名字其实挺不好。等你有钱了,能不能也学我隔壁的小同,就那大家叫他什么“同花顺”的家伙,花两千块请学易经算命的高人给改改?差点忘介绍了,豆包的女朋友叫谭芬。名字本身没什么问题,写在纸上看着挺好,可是发声念出来,就让人觉得有点不自在了。谭芬,谈不好就分。豆包说:我爱的是人,又不是她这名,名字只是代号,她就算叫潘金莲,我一样爱她。他妈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听豆包这么信誓旦旦一说,我突然佩服起他来。赶巧那天正飘雨夹雪,豆包一说话,面前就是一条长长的气龙,这一刻我仿佛见到了传说中的陈胜吴广两位英雄哥。就凭这气势,什么大事干不成。爱情?不就是这么区区一碟小菜吗?太 EASY了。在豆包的感染下,我突然跑到无人的街上用近似豆包的语气,大声暴了句粗口:豆包,你真叫我佩服,这真他妈叫爱情世界里的英雄。豆包听我说出这话,有点愣,我想可能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像他这么直白地喊出搁心里的话。隔了差不多两秒钟,豆包对着我猛点头,用好像世界上再也找不出那么诚恳的表情对我说:知音呐,不愧是好兄弟,还是你懂我。等哥的喜糖,大白兔和阿尔卑斯随便吃。我说:嘁——你还会不会聊天?本来好端端的气势被你一句傻B话给败了,我的头哥呐,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豆包说:那等我有钱了,我还是带小芬去把名给改了,你陪我去。
其实我和豆包都是理论家,只是现在理论正在慢慢兑现成实践。当然在实践过程中,理论和实践偶尔难免会出现一些小偏差。豆包近来常对我说:只要有爱,什么也难不倒。我说:头,你这又是在哪听到的这些歪理邪说?豆包说:婚恋论坛上,跟一对好上了的哥姐学的,但还只是停留在皮毛阶段,高深的人家说要我自己领悟。我装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对豆包说:包,别跟他们学。就算学,学什么不好,跟谁学不好,非跟网上人学?他们都是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才上网去找的,知道原因吗?豆包气鼓鼓地瞪着我,等我说答案。我见他虽有些叛逆,但学习态度还算端正。为了逗他急,故意像挤牙膏一样,放慢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因、为、不、能、验、货。豆包听完,对我说:我懒得和你讲,现在只有一个字能形容你,愚昧。说完,颇有些大侠风范,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我学电视上气功大师那样,深吸了一口气,冲着豆包还没走出视野的背影大声喊:豆包!这是俩字。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好像看到豆包的身影突然摇晃了一下。
和豆包的谈话,惹得我生了老半天气。因为我觉得我挺懂爱情的。豆包根本没必要到网上去学什么恋爱教程,问我就好啦,好歹我有过四次恋爱,虽说结果都是分手,但不能否认我基础打得好呀。后来再见豆包,我恨恨地对他说:爱情这玩意儿,你得听我的,头你不吃亏,爱信不信。豆包说:你懂个屁,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心得体会。我大吃一惊。豆包见我这副模样,脸上随即露出个满意表情。说:咱哥俩虽起点一样,当然,可能你前期起步还比我早点,但架不住我肯钻研呐。我总结吧,两个人相爱其实就是个互相践踏的过程。你踩我,我踩你,你踩我,我再踩回来,这样你踩我一下,我踩你一下,不知不觉就和成一团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了。豆包说着话,眼瞟着一旁的小芬,嘴角挂着一丝讨好的笑容。事后,豆包愧疚地对我解释,我知道这是兄弟间的相聚,可小芬早就看到我的手机短信,知道我要和你碰面,非要跟出来看看。其实主要是验证一下我对她撒没撒谎。小芬理由说得很充分,由不得我拒绝。她说两个人的世界里是不容有谎言的,因为那代表了对对方不忠诚。豆包讲完之前那番独特的见解,小芬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大晒幸福。我故意装得淡然。小芬变本加厉,佯装嗔怒,对着豆包说:讨厌。我有点想吐,不是因为刚刚喝下去的奶茶,而是原来骂人也可以骂得这样甜腻。后来在独自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又想起豆包转述的小芬那席话,感到脊背上一阵发凉。想到这里,长久以来我对豆包那缺失的同情心立即油然而生。
星期天单位通知加班,我起了个大早。来到车间,人稀稀拉拉。加班工资少得可怜,大家似乎都没干劲。我换上工作服,准备开机床,老张从传达室窗户冒出头朝我喊:崔,电话,找你的!我心想,又不是平时,现在机床都还没开,你用得着那么高分贝叫唤吗?再一想,人家说不定已经成习惯了。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幸好领导不在,若是听到少不了又是挨批,肯定说上班时间不认真,还打电话。想归想,我嘴上忙不迭地回:来咧,谢啦,张师傅。
接起电话。我问:谁呀?星期天能在这个点打来电话的绝对是神人。我猜不到是谁。
我。电话那头传来熟得不能再熟的破箩嗓音。是豆包。
至于吗?这么大早就来催命。你吃了耗子药还是伟哥,那么亢奋,星期天都不多睡会儿?我说。
怎么今天还上班?快出来,我出事了。他语速有点快。
我问:什么事?该不会是打架吧?谁这么无聊大早上起来玩双截棍?
电话里说不清楚,见面再说。老地方。他说。
啪。连byebye都没来得及讲出口,电话那头挂线了。
我有些不满,雀儿翅膀硬了,敢挂哥电话,见面看我不撇断你拿手机的狗爪子。脑中浮现出豆包那副怂样,别人手机拿在手上,像谈生意的老板,豆包拿在手上,怎么看都觉得像撞大运捡的。越想越觉得好笑。转念一想,豆包打来电话时,口气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全然没有平时嘻嘻哈哈的劲。我想还是去一趟,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难不成真有点事。我脱下穿上十分钟不到的工装,转身向车间主任办公室走去。包主任批假倒是和他亮铮铮的光头一样爽快,只是我快跨出门时好像听他轻声叹了口气,嘴里呢呢喃喃。说得这么小声像自己说话给自己听,我想如果头主任讲话音量能赶上老张三分之一就好了。人的好奇心很有意思,越听不清,就越想知道。我开始羡慕起金老爷子在《笑傲江湖》里描写的那些侠客,聚起内力就能听来自很远的声。我不要当“东方不败”,被阉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要当就当“任我行”。扯远了。我当然没有内力,于是只能反身悄悄倒退几步,仔细地竖起耳朵听主任咿呀讲些什么。年轻人,能少玩点就少玩点,多看点,做点,没坏处。你要有你老子一半,我这主任可就当得安心喽。可惜包青天不在了,要在,我想都不想立马一跪到底,甩头发呼冤枉。这次我可不是因为逃班贪玩,学雷锋做好事,救人水火,不得不去才请假的。这些话只有我的心才听得到。其实最想讲给包主任听,可我觉得如果硬着头皮讲了,又会不会让包主任误会加深,觉得其实就是小年轻贪玩,编个借口方便溜班。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大家口中常说的那个哑巴,正在吞咽一支苦不堪言的黄莲。原来被人委屈的感觉着实不好受。人常说情绪是会转移的,我决定把此刻的满腔委屈转化为愤怒,见到豆包时,劈头盖脸先给一招“天马流星拳”,以泄我心头不快。都过二十多年了,现在威力应该比小时大得多了吧?把当不了劳动红旗手的责任一并推给他,顺便叫他请吃饭。
好吧。见到豆包时,我承认有点下不了手。
豆包焉了,像晒了几天的萝卜干。见惯了平日肝精火旺,挤眉弄眼的豆包,突然见他这副衰样,真有点不适应,竟跟着有点难受。为了让气氛变轻松点,我学着京剧唱腔,慢慢念道:哎呀呀,这位小哥气度不凡,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手机第一人”?上大学时,因为豆包是同学中首个买手机的,引得大家眼红。有好事者根据当时班上手机购买力给他弄了个Number one的排名。豆包本人也觉得非常有面子,常以此为傲,说自己是时尚的弄潮儿。我听后,干呕了几次。
豆包抬起头,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坐,我有正事跟你讲。他说。
我说:别装深沉了,放。
看得出来豆包今天没闲情和我逗嘴。
他愁眉不展地说:小芬怀孕了。
我说:啊?运气这么好。你该去当兵,一标即中,打靶肯定准。恭喜,恭喜,娃儿他爹。
豆包说:你别烦我了,真的,咋办?
你爸妈知道不?我问。
用猪脑子想想,他们要是知道,你这会就该送我到“紫云山”公墓,哪还用得着坐这憨等?豆包说。
此时我的注意力正被桌上雾气蒸腾的“铁壶泡”吸引,没看豆包脸上的表情,但光听豆包讲这些话就让人觉得他特沮丧。
我想这节骨眼也不要再逗他了,帮着把这事解决了才好收工回家,于是摆正姿态,正正经经地和他谈。
小芬怎么样?我问。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第一次怀上。他答。
我又问:这孩子现在想不想要?
豆包说:要你个头,我自己都还在看动漫,玩高达,怎么要啊?她家里,爸妈要是知道了,指不定会把我活剐来炼油还是生埋来植树呢?
我下意识地捏着鼻子,模仿女声说:讨厌的花喜鹊,人家还不想要呢。三分钟,只需三分钟。开始了吗?已经结束了。对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而言,这句话已经听得耳朵长茧了。几乎每天都能在电视广播和公交车身广告上听到见到它,想不记得都难。
我刚讲出来这话前半截儿,就看见豆包眼中好像有光一闪而过,就像《变形金刚》里大黄蜂从冰封中刚苏醒,重新有了生命体征一样。我相信豆包这次没不懂装懂,他是真懂了。小时候,老师上课,我埋头玩儿,偶尔抬头看坐在别的小组的豆包。老师从黑板这头走到那头,豆包眼睛就顺着从这头盯到那头。一脸认真,身板挺直,小手在身后背得好好的。完全就是“标配”的好学生。下课了,因为没怎么听讲,我便找来学习委员的书勾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走到学习委员身边,巧了,豆包也在。我说你怎么也来勾题。豆包说,太难,全都不懂。我不相信,问:一句没听懂?豆包说:嗯,主要是太难。我当时就觉得豆包太不简单了。我这种程度开小差,还会做俩题。一看豆包笔记和课本,全是白板。豆包学习成绩不好,但上课认真,好处那就是老师眼里态度端正,不会闯祸只是成绩不好的“好”孩子,永远不会像我一样因为上课讲话而被请家长,回家吃一顿扎实的“笋子炒肉”。
饮水思源,亏得有传媒如此强大的力量,否则这羞得上不了台面的事,怎能像接头暗号一样短短一句话就能搞定?我心里合计,有空了得去买张彩票。
豆包说:小芬在收拾一会儿过来。你有经验,你陪我去。
我说:什么?我有经验?
豆包说:大学时,你不是陪外语系轩轩去做过这事吗?
我说:我和他男朋友是同寝室的兄弟。他打“魔兽”抽不开身,我才陪她去的。
豆包说:那我就不是你兄弟了?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说:怎么不是了?你是铁的,他是泥的,有可比性吗?你别和我玩文字游戏,我的意思是……唉,不说了,去去去,妈的,你戴个挖了孔的痰盂在脑袋上抢银行老子都陪你去。我有点豁出去了,讲完这话,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感到有些恍惚,眼前仿佛浮起豆包小时候圆滚滚、脏兮兮的脸,还有陪我挨罚时他曾说过的那些话。
小芬来了,脸有些阴郁,看得出心情不好。这个时候说什么好像都不太对。但我还是忍不住,竭力做出很真诚的样子对小芬说:芬,没事,人家说第一胎不聪明,第二胎最聪明,以后你和豆包结婚了,再要,就是最聪明的了。别怕啊,有豆包和我在呢。小芬没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本是在茶楼上。走下楼,我准备伸手拦车。豆包拉住我,说,今天我开车。然后径直走向一辆墨绿色小富康。我看车况还算好。问:谁的?豆包说:租的。我回脸看了一眼小芬,回过头对豆包说:为今天?豆包说:是。小芬在旁边,定定地注视着豆包。我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反正有点怪。没多想,上了车。
从茶楼到医院路程并不远,要经过我单位。车窗是摇下的,灌进来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凉。车从厂门经过时,我看到还有人咬着半个包子往里冲,我一看就知道是迟到的。上班时我也常这副模样。一瞬间,我突然觉得,现在要能站在车床边,看着一个个钢锭从机器上“咚咚”滚落在成品筐里,是件无比快乐的事。豆包车开得好,在路上驶得不急不缓。我有种感觉,觉得我们就像是接到任务的杀手,去结束一个无辜的生命,心情于是晴转多云,变得有些难受。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扭过头看坐在身后的小芬,她左手握着右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回过头来看豆包,发现他老从车后镜瞟小芬。脸再转回来时,我看见小芬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两条歪歪扭扭的平行线。
到了医院,我和豆包进行了明确的分工。我一手头办划价、交费、排号等手续,豆包则负责陪小芬坐在产房门口的老式木椅上安抚她的情绪。我隔得远,看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讲话。小芬始终低着头,有时候豆包要说什么,都只能俯下身子侧着说。偶尔两人也会抬头看看我这边,我知道他们不是关注我,而是通过我关注事情的进程。全部办妥后,我回到他们身边。小芬好像心情好了点,要进手术室前,当着我面“吧儿”的一声亲了豆包一口。这样的事以前从未发生过。我突然想起冯小刚电影《甲方乙方》里葛优扮演的刘园被发现是装瞎后,对女主角说的一句话:啊,我又能看见了,这是爱情的力量。豆包微笑着对小芬说:没事,去吧,我等你出来,乖啊,别怕。
高中那年,我笑豆包看《泰坦尼克号》哭得将鼻涕眼泪在脸上乱抹,不像个精神正常的人。后来大家都看了,我偷偷租来碟跟着看,也哭得个死去活来。但我倔强地认为,生活中永远不会发生像琼瑶剧中才会出现的那种浪漫与悲情共存的局面。能亲眼目睹这种近似于生离死别般的真实场景,而且这种事还是发生在和我穿连裆裤长大的弟兄身上,我的天门盖瞬间像过电一般,琼瑶阿姨仿佛从天而降,把她小说里描写的桥段硬生生搬到我眼前。这一刻,我只想道歉,为过去迂腐狭隘的个人论调向琼瑶阿姨和广大琼瑶“粉丝”们道歉。
小芬一步三回头地走进手术室。我来到豆包身边,拍拍他的肩头,说:没事的,小手术,放心。
豆包说:我揪心。
我本想说:一回生,二回熟,以后慢慢就习惯了。但看着豆包的脸皱成一团儿,像个干巴老者,于是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其实我想说憋话也怪难受的。我安慰自己,憋就憋吧,只当是陪豆包一起难受了。
我说:包,等安顿好芬,哥陪你喝酒。
豆包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我这辈子最痛恨喝酒,因为我爸酗酒,本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再一喝,什么病都钻出来了,花钱治病不说,家也拖垮了。但这一刻,我发觉原来酒也有好的一面,不得不佩服马克思爷爷见多识广,看什么问题都得一分为二的。
一个小时后,手术间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小芬被护士扶着走出来……
几年后一次聚会上,豆包喝高了,抱着我号啕大哭,嘴里头满满的口水,含含糊糊地说,记得那天手术间门打开的一刹那,他好像看到自己心里也有一扇门打开了,而住在里面的只有小芬。
我不会开车,回去的路上,豆包还是只能当司机。与来时不同,豆包安排我坐到了后排,目的是要我陪着小芬。经历过苦痛的人是需要人安慰的。这点我懂。但一路上真不知道找什么话讲。小芬脸色刷白,我看见她额头有细小而微密的汗珠儿,刘海也贴在前额上。我帮她把靠她那侧的车窗摇下来。说:小心别出了汗,吹感冒。她报以微笑,我看得出这是她努力的结果。我难过得很,想起电视上人家这副模样都是当母亲生小孩时才会有。我们做的这叫什么事?我又开始发神经地想:回到家如果老娘开口问我,今天去哪了?我说:带女人打孩子去了。我妈会不会提刀把我给生劈了?我想叫豆包给我根烟抽,又不好开口,因为小芬讨厌烟味,平日里豆包抽烟都只敢躲着抽,每次买完烟,要和小芬见面前,都会叫我帮他揣着。小芬偶尔会劝我少抽,说:烟有什么好抽的,又不像酱醋盐有滋有味。豆包忍不住插话:会抽的人才知道烟的味道,抽烟重在感觉。小芬眉毛一紧,扭头看他。豆包便缩缩头,不敢吱声了。
豆包开着车还不断地朝车后镜看。当然是看小芬。小芬发现了,也在镜里看豆包。我坐得坦然,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还怕这?
之后的几个月,豆包走哪都带着小芬。不管是同学联欢还是兄弟喝酒他都带。刚开始还有几个人有意见,说豆包不懂规矩,男人的聚会干嘛带妞,喝起来都不畅快。豆包笑笑。后来有次豆包喝了点酒,听到有人讲小芬“跟屁虫”,一举砸了酒瓶,掀翻桌子,再之后谁也不敢多言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没见小芬还主动问豆包怎么不见小芬来?怪想的。豆包喜上眉梢,说:哥找到的真爱你们有吗?就算有,你们真爱陪你们喝酒吗?哥上厕所都爱带着她,怎么啦?小芬有时就在旁听豆包说这些白痴用语,咯咯地笑。豆包后来私下跟我聊,小芬家是单亲家庭,她说她爸喝完酒后爱打她妈,醒酒后又是下跪又是扇自己耳光,但她母亲执意要分开。中学时,父母终于过不下去,离了。自此后她就不怎么爱说话,母亲上班,家里也没人说话,同学也不怎么来往,所以静是那个时候养成的习惯。小芬不喜欢粗人,也听不得粗话,能和豆包这种讲十句有九句都是粗话的人好上,豆包自己都说没想通。和豆包好上后,还是不爱听人讲粗话,但不再反对豆包来参加我们这群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聚会了。其实我一直想逮个机会问问小芬,在她的英明领导下,豆包是怎么被调教的,怎么那么爱说粗话的人,说不说就不说了呢?后来时间一长不知怎么就忘问了。
七月后的一天傍晚,太阳已经下山,天气依然闷热。我胡乱冲完澡,湿漉漉地坐在铺着竹席的床上啃西瓜。有人敲门。我起身打开门,一眼看到豆包,有些惊喜。我已两三个月没见到他了。几个月前豆包搬家了,搬到城中一个新开发的楼盘,现房,听说一个平方要价破万元,光首付按我现有工资就得干半辈子。我说:包,今天怎么想到来探亲?包对着我双手一摊,递过来些什么。我定睛看,挂在他指尖上来回晃的是城东“朱记”卤牛肉和毛肚,另外一只手还拿着一瓶旧包装的泸州老窖。我赶紧接过东西,放在桌上。豆包说:我来找你拼酒,出差回来还没见过你。
买的都是熟食,拿碗钵一装就能上桌。豆包扭开酒瓶,给自己和我各自倒上满杯。说了声:干。我见他喉结上下一动,“咕咚”一声,酒应声下肚。我抬起杯,也搞一口痛快的。三杯酒下肚话匣子自然而然就打开了。包问我爹妈最近身体可好。我说:老样子,吃药保着。包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不用说,我也懂他意思。数不清第几杯后,我问他和小芬近来怎样?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豆包眼睛有些红。他告诉我小芬走了。我说:怎么会?去哪了?豆包问我: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参加市里搞的美食节不?我说:记得,怎么?豆包说:那天小芬妈也去了。在那认识了个台湾老头。老头说要小芬妈跟他回台湾,可以带小芬一起走,给她在那边安排个工作。我有点没弄明白,怎么才短短几个月就发生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好像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这几个月你在干什么?我问。
豆包答:我出差两个半月,才回来一星期不到,回来也才知道这破事,心里堵得慌,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来找你喝酒,我想和你说说话可能心情要好点。
我问:那小芬是咋想的?
豆包说:不知道。我尊重她的选择。
我说:你不爱她啦?我要是你就不顾一切让她留下来,两人在一起多不容易。
豆包说:你不知道。其实家人早给我物色了个女朋友,非要我和她好。人我也见了。没小芬漂亮,可工作稳定,家境殷实。我爸官,她爸商,我要和她好就算是门当户对,我爸说我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我想说豆包你变了,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豆包接着说:我还是喜欢小芬,但有些太不现实,光我爸那关就过不去,小芬根本达不到他设的儿媳妇门槛。
顿了一会儿,豆包端起身前装满的酒杯一饮而尽,自言自语:你不会懂的。和豆包混在一起这么久,我的话从来都比他多。但这个晚上,我说过的话竟能扳着手指头数出来,其余时间我都在扮演一个称职的聆听者。
喝到两点,豆包已醉得不行,我留他在家过夜,他执意要走。我送他出门,替他拦了辆出租车,把他扶上车。
车还没开,车窗是摇下来的。我站在车旁,听他跟驾驶员讲:梧桐路,噢,不,栖霞小区。我听得有点懵。车驶出不远,他还把手伸出窗外向我挥了挥。不一会儿,人车都消失在夜色中。豆包走后,我想起一件事,小芬家原就住在梧桐路上。
有天半夜,我正睡得酣,听见手机响,关着灯,四周一抹黑,手机屏幕的光亮得有些扎眼。对方一吭声,我便睡意全无。
我做梦都没想到打来这个电话的人竟是小芬。小芬很客气,说感谢我这么多年对她的关心照顾,拿她不当外人。我说:哪里,我照顾得不多,主要是豆包的功劳。说完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以为线路不好,正要放电话,突然听到小芬和我道别。从她说再见的语气,我判断,小芬在哭。
这事我怕豆包听了难受,至今都没敢告诉他。
后来单位准备派人去德国进修。我也试着写了申请,和大家一起递交上去。对不抱任何期望的事,我也一向不大会关注。过了两个月,包主任来车间里叫我,说厂里宣传栏里有关于你的通知。我说:什么通知?包主任神神秘秘地说:看了你就知道了。我从厂房出来,像演杂技一样不高不低地抛着工作手套,慢吞吞向宣传栏走去。心想都快中午开饭时间了,这里居然还围着那么多人。我也打算挤上去看看热闹。走近了,听到人群中有人好像在提我名字,说:得了,得了。我想玩笑开开就算了,反正又脱不了皮。可当我发现大红榜单上真的赫然出现我名字的时候,我竟感到有些提不起气。别人说踢球要找感觉,这一秒,我觉得这种感觉找到了。后来别人告诉我,指标是包主任让给我的。我有些吃惊。
接近十月底,我的签证办了下来。
豆包早知我要出国的消息,专门来厂里找我,他表情严肃地对我说,我走那几天他得出差,单位不批假,实在抱歉,送不了我。我说:有这份心就行了,我理解。
想到明天就要第一次坐飞机,我有些兴奋,还有点紧张,很晚都难以入眠。后来朦朦胧胧中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走的时候,爸、妈、豆包、小芬都来机场送我。豆包和小芬还是形影不离,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我要爸妈多保重身体。爸妈侧开身子擦眼泪,要我和豆包、小芬也说说话。我望着豆包,见他手上拎着准备给我办托运的两口大皮箱。豆包先开口:在那边别舍不得花钱,不够管哥们借。小芬也在旁搭白:对,要钱就管他借,他戒烟了,有闲钱。豆包哭笑不得的表情看起来极具喜感,我想像原来那样趁他不备给他一拳的,可一瞬间我突然有种过去悄悄躲起来独自看《泰坦尼克号》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沉寂百年的油井被人掘开第一丝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宽,有点想收都收不住。
不知何时,睁开眼,房间里已有了一丝光亮。我感到脸上有些湿痒,嘴角尝到一丝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