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创作谈)
2011-08-15徐兴正
徐兴正
我的写作(创作谈)
徐兴正
细想起来,我最不可能的就是成为一位作家了。
那么,我最可能是干什么的呢?对此,我有足够的依据做出回答:
首先,我可能是一个农民。一个地方,一个族群,命运有惯性。这几乎是人类社会学的常识。在滇东北一个姓徐的寨子里,从祖辈到我的兄弟姐妹,都是农民。我因为上学,成了家族中识字最多的人。而且生逢其时,凭借昭通师专的一纸毕业证书,于20世纪末从国家手里分得一个“饭碗”,打破农民命运惯性,成了农家子弟中的宠儿。
其次,我也可能是一名教师。我确实教了半年小学,每天向六年级一个班六十五名学生讲授我曾经读过、耳熟能详的课文。而后,受益于暗中进行的写作,以及公开发表的小文章,被借到县上某部门用于“写材料”,从此开始了所谓的文字工作。
最后,我还可能是一位副乡长。写材料写到县上某个地方去,正常情况,就有当上副乡长的机会了。我写材料就写到了这个地方(哈哈)。而我的农民亲人,在我发蒙时就曾寄予我早晚有一天当上村长的厚望。多年以后,连当副乡长的光明前途,我都放弃了。
到了我参加工作的第八个年头,也就是2007年夏天,个人天性和所处环境使然,在老地方已经待不下去了,我只得离开。幸得众师友相助,又有种种机缘,我来到昆明。两年后,即2009年年底,最终在省上某处做了一份内刊的编辑,继续所谓的文字工作。
这就是已过而立之年的我走过的轨迹。毫不掩饰地说,这样的人生际遇,也让我感激涕零!但这只是我人生的一个断面。
我人生的另一个断面乃是写作。不用猜测,我的写作始终是业余的。出于普遍的误解,“业余”常常被解释为非专业的,可做可不做的,等等。进一步,作家也常常被错误地解释为一种职业。
而我的业余写作,却一直是专业的,非做不可的。这样说,我同样有充分的理由。
实际上,我自发的写作,开始得相当早,很可能与现在 “80后”、“90后”作家们的情况差不多。那一期间,我的写作有三大动因:第一,恐惧;第二,寂寞;第三,幻想。
上小学时,班里有一个医生的儿子,因为医生在村里享有仅次于村长的地位,而村长的儿子又不在那个班,或者村长暂时未生养儿子,他就常常欺负我们,欺负我尤甚;到县城上初中时,来自农民家庭、边远乡村成为耻辱的符号,我等经常遭到城里及城周边同学的欺凌和羞辱……
而寂寞则贯穿了我的整个学生时代,包括在县城上高中,直至进了昭通师专。
意外的是,作为农民的后代,我小时候就跟随家人在现实的土地上播种、收割,以此讨生活,却天生耽于幻想。
通过写作,我在恐惧面前镇静下来了,内心还出现了我这类人不配有的几分从容;我的寂寞得到了安慰,交上了一些永远不可能会面的朋友,那就是自己笔下的人物,他们与我感同身受;我的幻想有所满足,不安分的内心,形诸文字,获得了超越现实生活的坚韧、尊严、快乐和幸福。
始于小学时期的“写作”,它具有躲避现实的性质,以至于我出现了轻度自闭倾向。一个痛苦的后果是:由于长期不与人交谈,弃而不用的口头语言通过喉咙和舌头,遇到了障碍,我患上了轻微的口吃。
我自觉地写作,是从进入昭通师专之后才开始的。那时,写作的动因发生了一些改变。和所有校园写作者一样,受一种青春期的倾诉欲所支配,我借助写作自说自话,变得多愁善感、喋喋不休。幸好这个阶段不是很长。影响我写作的重要因素出现了,那就是对一大批优秀作品的阅读。
有必要补充一点:我小学五年唯一读过的一本课外书就是《毛泽东选集》,这是每一个农民家庭都可能有的藏书;而在中学阶段,我几乎通读了鲁迅小说、散文及杂文,此外,也读到了莫泊桑的《漂亮朋友》等几十种外国小说,以及莫言的《红高粱家族》等十多种中国小说。
在进入昭通师专一年左右,我结识了教师、作家杨昭,后来有幸成为他的学生。在杨昭的影响下,我开始了天昏地暗、敲骨吸髓地阅读,并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阅读谱系。
我从诸如俄罗斯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拉斯·普京的《给玛利亚借钱》、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东京人》、远藤周作的《沉默》,捷克斯洛伐克作家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葡萄牙作家佩索阿的《惶然录》,中国作家沈从文的《长河》、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孙世祥的《神史》、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等一长串无法一一列举的作品那里,领受了比我自己远远更为丰富、细腻、善良、宽厚、悲愤、屈辱、酸楚、伤感的一颗心。
我最终明白,我为什么写作了。杨昭说:文学是一种换魂术。这个观点被我完全接受了。作家通过写作换魂,读者通过阅读换魂。
我也看到,自己的写作有时候是不正当的。学生时代,家里一贫如洗、负债累累,因写作而增加笔墨纸张和照明用煤油的开支,都是不小的负担,这绝非夸大其词!参加工作后,写作是不务正业的,一旦被发现上班期间使用单位电脑干私活,就会遭到批评和警告。
我明白,即使自己不是现在这种情况,而是一个农民、一名教师、一位副乡长,也许同样可以进行写作。赫拉巴尔的一些作品,就是在他当仓库管理员、铁路工人、推销员、钢铁厂临时工、废弃物打包工、剧院布景工人和跑龙套的临时演员期间写作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农民可能穷死,教师可能累死,副乡长可能醉死,而从事我这样的文字工作毕竟不一样。相比之下,我已以这一饭碗安身,倘能以写作立命,那多么幸运!
余华在一篇随笔中谈到过,他最想成为《圣经》的作者,但接着也承认,那是不可能的。《圣经》当然是最优秀的换魂术,但它乃是上帝的作品,非人所能为矣。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经营换魂术的作家,其正当位置何在?我想强调的仍然是,作家必须守人的本分,不能僭越神的位置。莫言在其长篇小说《笼中叙事》中不无伤感地写道:马克思也不是上帝!写出了皇皇巨著《古拉格群岛》、《红轮》的伟大的索尔仁尼琴,一生对上帝充满了敬畏。而不朽的远藤周作,对于上帝的沉默,则以一生虔诚的写作来领会。只有处于人的正当位置,作家才可能成为上帝的先知、圣徒,认识世道人心,看到天下罪行,传诵神的福音,实现自我救赎并救赎他人,一句话,实现换魂。
北宋大儒张载“横渠四句”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也是作家应有的担当。在今天这个假神假道、邪神邪道横行的时代,作家更应当警醒,忠于人的内心,站在人的立场,捍卫人的尊严,眺望人的未来,始终为此而写作。
我肯定没有做到这一点,但这至少是我的写作方向。这样的方向决定了我的“业余写作”是专注的、非做不可的。对我来说,作家并非一种职业,而是一套人生价值体系。
我的写作之路缓慢而艰难。十余年来,我写出的作品很少,并且仅为包括《山花》在内、屈指可数的几家文学期刊所接受。让我感激的是,《山花》不止一次发表了我的小说,编辑、作家谢挺给予了我很多温暖。我希望,本期发表的小说《怪病》、《隐疾》,能见证我写作的努力,并经受住阅读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