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之歌——论《草叶集》中泛性描写的艺术特征
2011-08-15常海潮
常海潮
《草叶集》是美国十九世纪著名诗人沃尔特·惠特曼的集大成之作,它展现了一幅广阔的现实主义画面,同时也充满了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汪洋恣肆、磅礴大气的惠特曼在诗中尽情讴歌民主与自由,以其勇于革新的精神、追求民主的执著和随心挥洒的诗句打破了当时诗坛沉闷僵死的气氛——其“自由体”令维多利亚式的读者颇感陌生与新鲜,其内容犹如一颗炸弹[1],而其中的性描写则无异于美国新时期的“亚当之歌”。
一百多年来,惠特曼对国内外几代诗人影响之深之广,找不出第二个美国诗人与他比肩。T.S.艾略特曾经说过,一个伟大诗人的影响不在于他在一个时代拥有许多读者,而在于在每一个时代拥有少数高质量的读者。艾略特正好说中了他自己,他本人就是这类在小范围具有长远影响的伟大诗人。然而,惠特曼与艾略特不同,他是在大范围内对国内外有长远影响的大师,而且他的诗歌遗产为后代不同政治色彩的人们所共享。十九世纪的美国虽然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建立了独立的民主国家,但民主与专制的搏斗尚在,南北方又为奴役与自由开始了内战。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空,当务之急是解放个人,反抗一切约束,争取民主与自由。文艺复兴提出了个性解放,打倒神权,但并未完成这个任务,启蒙运动也仅仅是为此做了准备。《独立宣言》正式提出了这个口号。惠特曼则在《草叶集》中开掘了原始的活力,培养它,扶植它,使每个人从旧大陆的禁欲主义和封建禁忌中解放出来,得以自由发展,从而肯定了人。这使得自由与民主有了基础,也奠定了美国民族精神的基础。所以,原始的动力、个性解放及美国民族精神是《草叶集》所歌颂的主题,而这个主题则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弥及全书的性描写来阐述的。
一、泛性的描写
性描写一开始就是《草叶集》的一个主题,尽管惠特曼不断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1855年《草叶集》初版便遭到当时保守文人的嘲笑与抨击,其挖苦、责难、讽刺之甚,莫过于发表于1856年4月1日出版的伦敦《批评家》上的匿名文章《英国的一个反应》:
沃尔特·惠特曼不懂艺术正如一头猪不懂数学一样。他的诗——我们为行文方便起见,姑且称之为诗——共有12首,全部没有韵律,与印第安人战斗时的喊叫再相像不过了……
诚然,按照传统诗美学的标准,即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雪莱和济慈的诗美学,这位匿名作者的批评似乎不能不算是入木三分。可是这位匿名作者与其他当时的大多数保守文人一样,根本不理解《草叶集》带有的革命性的审美价值。惠特曼以艺术家的才能和想象在诗中塑造了许多性角色。他对这些角色表示理解和同情,挥洒诗行赞誉它们——赞誉性的各种形式,因为性赋予个人以个性和特征,并继而塑造了民族、社会和各种关系。《草叶集》中没有任何性主体是单一的范畴,这些性主体既有自我性行为的,也有同性和异性性行为的。在诗中,性已超越人类而进入自然范畴,继而进入宇宙,全诗已成为全宇宙性行为的诗。性描写弥漫全书,即《草叶集》所展现的整个世界。
在开篇的《自我之歌》中,一个自我性行为的主体以其原始的生命力主宰了整个世界,给我们创造了一个伊甸园似的环境:
我赞美自己,/我所采取的你也将采取,/因为属于我的每个原子也一样属于你。/我邀请我的灵魂和我一道闲游,/我悠闲地俯视……一片夏日的草叶。/一座座屋一间间房充满了芳香……一个个书架也溢满了芳香,/我自己呼吸这芳香,我认识它喜欢它,这浓香也会使我沉醉,但我不记我沉醉。/大气不是一种芳香……尝不到它的味道……嗅不到它的香气,/它永远适用于我的嘴……我爱上了它,/我要去村边的河岸畔,脱掉伪装,赤裸着身体,/我狂热地要它触摸我。
树林、青草、河流、清新的空气,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一丝不挂地拥抱着大自然,对“你”倾诉,要与“你”分享快乐。这个“你”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男人,为诗人下文的同性爱或异性爱埋下伏笔。有资料表明,诗人那时37岁,身强力壮。设想一下,一个37岁的强健的男子汉赤裸着身体同“你”谈心,要与“你”分享他的欢乐,他的心必定突破了世俗观念或消除了世俗心,才会如此与“你”亲密无间地交流思想感情。
性描写使惠特曼的诗具有蓬勃的生命力,诗人以原始的动力毫无顾忌地描绘出一个粗野、强悍、充满生命的活力的自我:
沃尔特·惠特曼,一个宇宙,曼哈顿的儿子,/狂乱、健壮,酷好声色,能吃,能喝,还能繁殖……/灵性通过我汹涌起伏,潮流和指标通过我得到表露。/上帝哟!如非全体人在同样条件下所能得到的东西,我决不接受。/我相信你,我的灵魂,但我决不使别人向你屈尊。/你也不应该对别人自低身份。/我是已成就的事物的一个最高表现,/在我身上更包含着将成的事物。
毫无疑问,最生动的自我性行为描写在28到29首中:
那么这就是触摸?/它使我震颤,成为一个新的自我?
这种印象使性狂喜戏剧性地达到实际高潮,它展示的不是别人正是诗人自己:诗人是被动的,是被追求的对象。
惠特曼描写身体各部位犹如上帝创造它们一样光明磊落。没有人能像惠特曼那样懂得性描写在文学中的地位,也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能够不带色情,严肃而深沉地为人体、为生命力歌唱。在他的诗中,我们既看不到卿卿我我缠绵悱恻的性爱,也丝毫不会发现有什么淫荡邪恶的痕迹,有的只是古希腊罗马雕塑的神韵:人体的强大的生命力,生命的奥秘,人与大自然的浑然一体,因为他是以美和神圣的目光来观察一切的。
《亚当的子孙》从头至尾都是戏剧性的独白。亚当招呼夏娃,两人欢欣地接受爱的实质。性爱的理想——亚当与夏娃堕落前的这种关系——正是这首诗所要表现的主题。在《我歌唱带电的肉体》里,诗人写道:
我歌唱带电的肉体,/男人或女人的肉体的美是难以形容的,肉体本身是难以形容的。/男性的肉体是完美的,女性的肉体也是完美的。/这是女性的形体,从她的头顶到脚踵都发射着神圣的灵光,/它的强烈的不可抵挡的吸力!吸引着人。/我被它的气息牵引着,就好像我只是一种无力的气体,除了它和我以外,一切都消失了。/狂热的纤维,不可控制的电流从其中发散出来,反应也是一样的不可控制。/头发,胸脯、臀部、大腿的弯曲,懒散低垂的两手全松开了,我自己的两手也松开了。/爱的低潮被高潮刺激着,爱的高潮被低潮刺激着,爱的血肉膨胀着,微妙,痛楚着。/热爱的无限的澄澈的岩浆、微颤的爱胶,白色的狂热的液汁。/爱的新婚之夜,坚定而温柔地进入疲惫的曙晓,/波澜起伏直到乐于顺从的白天。/……/男人的肉体是圣洁的,女人的肉体也是圣洁的,/无论这个肉体是谁,它都是圣洁的。/……
对于总共50行的肉欲描写,不仅曾经奖掖过惠特曼的爱默生及其弟子梭罗不赞同,诗人的忠实支持者,英国诗人罗伯特·布坎南(1814-1901)也对此颇感遗憾[2],更不必说许多文人攻击他污秽、兽性、龌龊或者畜生表演了。诗人还受到政治打击,曾一度被开除公职。但惠特曼认为他的性描写是增加生活气息,具有活力[3]。是的,个性,爱,友谊——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以构建人类社会开端的基础吗?诗人的主要目的不是给个人以启示,而是向全世界宣称关于世界和生长于这个世界上的人类的一些真理。惠特曼是一位极具人文主义精神又有独特个性和强烈主体意识的诗人,对赞美性不但直认不讳,还把它提到理论的高度。他在感情上希望亚当的子孙们像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时那样自由自在,那样无拘无束,而且把性欲和交合同美丽、纯洁、至乐、健康等同起来——这正是一个崭新的民族的起的象征。正如惠特曼在《过去历程的回顾》里所说,《草叶集》中间的性描写如同人类肉体的灵魂一样,删去性描写就会毁掉全书;又如在《过去历程的回顾》所说,性描写并不是“独处”的,其生命力“全在于它的种种关联、位置和意义——如同一首交响乐里的谱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从《草叶集》中抽掉了他对性的描写,就等于使它成了一个被阉割的宦官,毫无生气可言。”[4]
二、艺术特征
鲜明的主题必然要通过恰当的艺术形式来表现。惠特曼新的艺术形式,新的主题思想建筑在他对传统文化和文学的批判吸收和推陈出新之上。带着原始活力的惠特曼发现英国古典诗歌中固有的音步、音节、行体等格律规则是矫揉造作的,只能用来雕饰。辞藻的华丽,语言的优美,典故的堆砌,只适合英国贵族式的描写,对于美国民族的博大精深,宏大的时代命运感来说则是一种桎梏,根本不能表达诗人的豪情。于是,他决心摆脱过去即使是最伟大的模式。他宣称,华盛顿使美国在政治上脱离英国而独立,而他则在诗歌领域内使美国从欧洲的附庸地位中解放出来。他召唤诗人从一切规律中走出来,并身体力行创造出一种粗野狂劲、豪放不羁的自由体诗歌。这种被人比作波涛滚滚的自由体,由于大量采用重叠、反复、排比、问答、夸张等修辞手段和口语体的具有生活气息的句子,使诗歌有一种丰富的表现力和雄辩的说服力以及一种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力量,与诗人表现的博大精深的内容是相符合的!
遗憾的是,美国20世纪诗歌史表明,美国有相当一部分作家与诗人对他同欧洲思想和文化决裂进行长期艰苦斗争的过程并不理解。美国诗人、小说家梅丽德尔·勒絮尔说,带有民族自豪感的美国人,“具有一种本能,使自己生根于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经验以及想成为一个既富有乡土气息又有民主精神的民族这样一种热情,而这样的民族正是惠特曼所歌颂的。”[5]勒絮尔还说:“读《草叶集》,你会发现它是如何深刻反映了美国当地人民的这种本能。诗人是在对正在创建的新兴美国那些最微弱的倾向和尚未说出口的宣言发生共鸣。”[6]因此可以说,惠特曼诗美学的确立是以美国民族精神和风格为核心的美学,它既顺应了美国社会的发展,又有难能可贵的超前意识。
结语
惠特曼建立起来的美国本土诗的传统已经坚不可摧,他实际上是美国现代诗歌之父。朗斯顿·休士从惠特曼那里继承了反对种族歧视的思想,成为最伟大的黑人诗人。芝加哥诗派的桑德堡与林赛·马斯特斯等人一起博采众家之长,但主要是以惠特曼的长句自由诗为基础,使得诗更接近普通人民。而垮掉派诗人金斯堡以及同派诗人把惠特曼的由桑德堡发展了的传统继承下来,把诗歌从讲堂和教科书中拉上街头。惠特曼影响了整个世界,一个多世纪。后辈诗人即使在精神上与他相反,实际上也无异于他的门徒,因为他们都在享用着他用原始的活力换来的艺术上的自由表达形式!在这个意义上只有惠特曼可以与贝多芬相提并论!因此,这部具有美国文艺勃兴时期千变万化活力的鸿篇巨制,是世界文学中的丰碑。“不仅为美国文学而且也为世界文学开辟了新纪元[7]。”
[1]李野光编选.《惠特曼研究》[C],薛鸿时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16页.
[2](美)罗伯特·布坎南.《惠特曼的风格》[A],载李野光(编选)《惠特曼研究》[C],吴继淦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81页.
[3](美)惠特曼.《过去历程的回忆》[A],薛鸿时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31页.
[4]张冲.《新编美国文学史》[A],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26页.
[5](美)梅丽德尔·勒絮尔.《果冻卷饼》[A],载李野光(选编)《惠特曼研究》[C],吴继淦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460页.
[6]同上,第467页.
[7]Donald Peace. Walt Whitman’s Revisionary Democracy [M],P.151. 转引自Gay Wilson: The Solitary Singer: A Critical Biography of Walt Whitman [M]. New York: Macmillan,1955: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