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2011-08-15狄青
狄 青
和秋天比起来,王秋风更喜欢的是冬天。
这有点儿怪,马城的冬天足以冻死一头活蹦乱跳的驴,可王秋风就是喜欢。王秋风觉着,马城的冬天虽说冷,却冷得过瘾,也冷得快活。说来这可能与王秋风的性格有一些关联。甭管是吃的还是玩的,王秋风都更喜欢那样一种极端体验,所以,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他会大勺大勺地往自己的嘴巴里舀辣椒油,也会憋在桑拿房里把自己浑身上下憋出紫茄子皮的效果来;王秋风更是玩蹦极的一等一的好手,他还会一遍一遍地去坐疯狂的过山车,直到把自己转得晕头转向为止,像个贪得无厌且胆大包天的孩子…… 没错,王秋风是个有胆量的家伙,这一点从他的外表就能瞧出一二,他身高一米八零,肩宽背厚,要是恰巧从你身旁跑过的话,会挟带起一股风,就像嗖地从你身旁冲过去一台小型机动车,所以,在外面的时候,狗见了他往往也会绕开跑路。话又说回来,谁会没事儿去招惹他呢?除非想找不自在了。但王秋风也有他的短板,王秋风自小就害怕蟑螂臭虫一类的东西,而马城冬天里的冷把那些原本在其他季节里横行霸道的小东西们收拾得一干二净,比如苍蝇、蚊子以及蟑螂臭虫之类,剩下的世界虽说有些清冷,但却是一个清清爽爽的世界。曾经一想起那些个令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小东西都已经命归西天了,王秋风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活。可一年多来在号子里边的生活,令王秋风对季节的感觉变得不像从前那样敏锐了,就如同一条赖皮狗,被人削去了鼻子,对肉骨头竟然也从此变得无动于衷。他甚至也不再害怕臭虫蟑螂一类的小东西了,他用手捏死过多少只蟑螂,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有一阵子,他就像是一台专门被制造出来消灭蟑螂的机器,对蟑螂的消灭完全符合稳、准、狠的战术要求。最初,他还只是消灭那些在他铺板周遭出没的蟑螂臭虫;到后来,整个监室里的蟑螂臭虫都成了他必须杀之而后快的目标,他右手的几个指头像是一组特制的铁钳,咬合精密,收放自如。
一年多的时间,能让王秋风感兴趣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少,说起来,王秋风也就对每月一次的探监日还保留有一丝兴趣。没错,他盼着能够发生一点儿事情,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好。就比方说有人来看他。虽说才一年多的光景,可王秋风感觉自己的变化比在外面二十年都要大,当然了,这变化更多地还是表现在他的精神层面上,精神上的变化虽说看不见摸不着,但力道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令他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得到。王秋风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不像进来前那样没心没肺了,而不再没心没肺的结果却是:王秋风变得有点儿抑郁了,爱说爱笑的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最初的时候,他还盼着有谁能来看他,而随着时光的推移,对于谁来看他已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只要能有人来看他就成,随便什么人来看他都可以,他甚至觉得,哪怕是他最讨厌的嫂子来看他也成。王秋风父母死得早,他自小和哥哥一起长大,王秋风的嫂子当初甩下他哥哥跟一个南方推销环保器材的人跑了,王秋风的哥哥一路追到南方,媳妇没追回来,自己却索性留在了南方做生意,剩下王秋风一个人在马城,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
王秋风用右手大拇指的厚指甲在自己睡觉的铺板上小心翼翼地划着道道,一天划一道,一道,两道,三道……从他的脑袋下方开始划起,他要划上一千零九十五个道道,这用力划上的道道代表了整整三年的时光。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那些道道才刚划到他屁股蛋子的上方,他就被释放了。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感到绝望了,就像是一条原本用来放生的鱼,不知何故,却被想要放生的人丢进了一池死水里,之后,又把他这条本该重回大江大海的鱼彻底遗忘了。
以这种方式被提前释放,王秋风真的连做梦都没梦到过。在被释放前的那一段日子,王秋风做梦只做和吃饭以及女人有关的梦。王秋风最爱吃红烧带鱼,在外面的时候,王秋风都是自己烧饭吃,他烧家常菜的水平不赖,拿手的自然就包括红烧带鱼。可自从他进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红烧带鱼,其实不要说带鱼了,这一年多来他干脆就没有闻过鱼腥的味道。或许是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那句话,有一回在梦里,他就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腥气,那腥气味道浓得窜鼻,而且是腥中带臭,臭中衔腥,于是他就梦到自己正在用手刮一条带鱼的鱼鳞,那条带鱼都快烂了,拿在手里轻飘飘的,鱼肉和鱼刺一碰就骨肉分离,而臭气则挟着腥臊气像决堤的洪水,轰隆隆地直冲他的面门浇过来……王秋风吓得使劲睁开他的眼睛瞧,哪有什么带鱼和洪水,原来是同监的一个犯人在他头顶右上方的马桶那边正咬牙切齿地方便呢。
而说到女人,王秋风的心就更凉了,不光是心凉,整个人其实都是凉的,像是被人抛到了冰窟窿里。冯雁南已经半年多没来看他了。原本在外面的时候,王秋风已经和冯雁南进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即便被关进来以后,王秋风对自己和冯雁南的关系也是有信心的。并且冯雁南来看他的时候讲得明白,让他别着急,多保重自己身体,反正时间不长,等他一出去他们就去领证……冯雁南的话曾经把王秋风说得热血沸腾,靠这腔热血顶着,王秋风睡了一个多月的囫囵觉,睡眠质量出奇地好,还经常像歌词里写的那样——“睡梦里露出甜美的微笑”。可是,随着时光的推移,王秋风的信心却一点儿点儿地转变成了揪心,又从揪心渐渐地转变成了灰心,不仅仅是因为冯雁南没来看他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他似乎丝毫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被提前释放的迹象。原本进来前是说好的,就待三个月,他在里面最多待上三个月,给公检法部门的同志一个面子,三个月后马治国就会把他给“办”出去。到底是怎么了?已经好几个“三个月”都过去了,人不放出去也就罢了,怎么连一点儿要出去的消息也没有呢?在王秋风的印象里,只要马治国答应过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到的。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哪怕派个人来看看他,他也心安嘛!莫非马治国那边……出事儿了?可是,马治国又能出什么事儿呢?有什么事儿能把马治国难住呢?王秋风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其实,在冯雁南上一次来看王秋风的时候,王秋风就发现了一些苗头。冯雁南的脸色不好看,说话也是那种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的模样,像是受了什么打击又像是几天没有睡好觉。王秋风向她打听马治国的情况,她说得也含糊,只是讲,马主任最近太忙,忙得抽不开身,等他稍微空闲下来,就会把王秋风办出去。冯雁南要王秋风再耐心一点儿,相信事情就快解决了。王秋风问是什么事情就快解决了,难道马主任那里出了什么事情?冯雁南的脸色就变了,也有点儿不耐烦,她说,马主任你最了解,他能有什么事情,就是办你出去的事情呗!而当王秋风问起他们俩领证的事儿,冯雁南却说,你先别想那么多了,有些事儿还是等你出来以后再说吧。
在外面的时候,有马治国给王秋风撑腰,冯雁南对王秋风表现得也算热情,两个人差不多每天都要见面,从外人眼里看去,他们二人腻得很。当然了,王秋风觉得,冯雁南对他好,不光是因为有马治国的缘故,那也是因为冯雁南对他的确有感情。可当他进了监狱后,尤其是这半年多的光景,突然失去了马治国那面的音讯,王秋风对冯雁南也就变得没了把握。他想,冯雁南会变心吗?“会”和“不会”就像两个不共戴天的人在王秋风的心里角力,“会”最终还是占了上风……王秋风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放风筝的人,在漫天狂风中紧紧攥着一只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风筝,关键是,甭管这风筝是属于别人还是属于自己,他都已经攥不住了……这让王秋风的抑郁无疑更加深了一层。
记得当初马治国把冯雁南介绍给王秋风做女朋友的时候,王秋风着实被吓了一跳。不是他不乐意,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动过这方面的脑筋。对于冯雁南,王秋风并不陌生,冯雁南经营一家打印社,王秋风所在机关的打印纸、墨盒墨粉等易耗品都从她那儿进,就连名片都由她那里统一设计制作,王秋风就经常开车去冯雁南的打印社取货送货,所以,对冯雁南这姑娘的漂亮他是领教过的。如此照顾她的生意,王秋风原以为是马治国在冯雁南那里有入股,可后来一想,就凭那样一个房子不到20平米、只有三个人的打印社,马治国怎么会瞧得上?能让马治国入股的肯定是大生意。那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也就是说冯雁南跟马治国有那种关系……
都知道马治国喜欢女人,马治国早在当建委主任前就和至少两位数的女人传出过绯闻,好在皆属于虽传来传去却查无实据的事情。这种事儿说大就大说小也可忽略不计,据说马治国比理应与他同一拨儿提拔的干部晚了两年提拔便与这些事儿有关。不过,正所谓好饭不怕晚,别人提拔得早,却都去了二线部门,他却一下子就坐到了建委副主任的位置上,并且没几年的时间又坐上了主任的宝座。
关于马治国和女人那些事儿,坊间传言不少,在建委机关也有人私下议论。王秋风听了却不以为然,男人嘛,又有谁不喜欢女人呢?更不消说如马治国这般有权有势才五十岁出头的男人了。唯一令王秋风郁闷的是,马治国虽然没少当着王秋风的面与女人在电话里面打情骂俏,但这些女人王秋风基本都没见过,更不用说认识了。
还得说是马治国做事谨慎。王秋风虽说是马治国的司机,但工作之余尤其是晚上,多数时间却是马治国自己开车,而王秋风则常常“被下班”。起初,王秋风还有点儿想不通,认为是领导不信任他;后来才想明白,这其实也是领导对他的一种爱护。领导晚上应酬多,有些事儿外人可以知道,有些事儿最好连天王老子也别知道,更不用说司机了。不过,马治国喝酒后也打电话让王秋风赶过去接他,有时候是去某个酒店接,有时候是去某个住宅小区接,因此王秋风见过几个女人,也见过一些男人,女人都不是马治国的老婆,但看样子却跟马治国的关系不一般;男人嘛,就多了,有些王秋风看着眼熟,但更多的他都没见过,感觉黑白两道上的人都有,但王秋风一律都装做看不见。王秋风听人说过,给领导做秘书,有时候要火眼金睛,有时候则要“睁眼瞎”;那么,给领导开车呢?还不是一样,有时候比秘书还要懂得眉高眼低。
被释放之前,有个领导模样的人曾经找王秋风谈过一次话。这男人四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矮胖,还腆了个颇显规模的肚皮,肚皮软塌塌地搭在了他的一圈儿裤腰带上,把他整个人衬托得像个搋足了气的皮球。王秋风知道,这种规模的肚皮长在一个干部的身上,被戏称为“处级干部肚”。没进来之前,王秋风在机关里开车,见到最多的就是这种形状的肚皮。也怪,那些机关里的男人,一旦混上了一官半职,长相虽说千差万别,但腆着的肚皮却十分雷同,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们都是一个娘生出来的。
矮胖男人是在两位警官的陪同下与王秋风谈话的。其中一位警官王秋风认得,是他们这座监狱里的领导,但具体是一把手还是二把手呢,王秋风却说不好,反正此人曾经当着监狱全体犯人的面训过话,训话时候的样子很凶。与王秋风的谈话地点也不是先前王秋风听说过的那种逼仄的监狱提审室,而是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从王秋风的监区走到那个房间需要经过一段露天的柏油路,那时候正是午后时分,秋天的午后阳光洒在人身上,很舒适,一路上王秋风只偷眼看到两个年轻的女警察在一间敞着窗子的房间里相互打闹嬉笑,她们的笑声是那样年轻那样富有女性的磁性和穿透力,让王秋风禁不住心猿意马了好一阵子。
房间里有一张老式的办公桌和几把椅子,有立式饮水机和看上去才装上不久的空调,还有一张单人床。墙上贴着一张宣传画,是迎接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看上去已经颇为老旧。与宣传画并排贴着挺大的一张纸,黄纸黑字上面写的是“监狱领导干部值班注意事项”,像是新贴上去不久的,黑色的毛笔字瞧着还挺鲜亮。王秋风当时就琢磨,这应该是某位监狱领导的值班室吧。
狱警把王秋风安置在了一张椅子上,就带上门出去了,应该是守在门外吧。房间里,其他三人则站在屋里说了半天闲话,倒像是眼前就根本没有王秋风这个人。王秋风注意到,两个警官望向矮胖男人的眼神是热烈且殷勤的,说话是恭敬又略带有几成奉承的;而他们站的位置也颇为讲究,两个警官一左一右半斜着身子,把矮胖男人拱在中间,矮胖男人像是板凳的坐面,两名警官则像是板凳的两条板凳腿。王秋风由此便断定,这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即便不是这座监狱的上级领导,也肯定比这两个警官的级别要高。
矮胖男人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竖条格的长袖蓝衬衫,穿竖条衣服显然是想让自己瞧上去不那么显胖,可在王秋风看来效果却并不明显。王秋风就想,这个汽油桶一样的家伙怎么不去减减肥呢?是没有时间吗?不会,应该还是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吧,以为用公款吃喝就可以放开了胆子,一看就知道这家伙的胆固醇甘油三酯什么的都低不了,血压血糖血尿酸什么的也说不定早就超过了正常指标。
闲话终于告一段落,三个人在王秋风的面前坐好,矮胖男人自然坐到了办公桌的后面,两位警官则像卫士一样一人拉过一把椅子分坐矮胖男人的左右。一名警官翻开了记录本,另一名警官则把一只微型收录机摆放在办公桌上,并揿下了开关,王秋风明白,那是录他口供用的。
主要是矮胖男人在问,而他问的都是和马治国有关的问题,这显然让王秋风有些猝不及防,因为这些话在王秋风进来的时候并没有人问过他。
在问了马治国的一些基本情况后,矮胖男人突然话锋一转,说道,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人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替马治国顶罪?是谁让你这么干的?你究竟拿了马治国多少好处?你要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你要明白,你现在的态度,关系到你的前途。
王秋风浑身一激灵,刹那间感觉天旋地转,他真的想不到在他坐了一年多的大牢之后,竟然被人问起这个问题,他如果承认人不是他撞的,那不就等于说他这一年多的大牢白坐了嘛!王秋风想,一定要沉住气,兴许这是在诈他呢!
王秋风就说,谁说人不是我撞的,人就是我撞的,撞死两个撞伤一个,和马主任没有关系,具体情况当初我都交代清楚了。
矮胖男人道,看来你是下决心要隐瞒到底了,那么,你的罪行可就不是交通肇事致人重大伤亡了,而是…… 你难道不清楚吗?替别人顶罪也是犯罪,属于伪证罪、包庇罪,你的罪行看来需要重新审理,所以,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当初到底是谁撞的人,又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这是给你最后的机会……
右边的那名警官此刻坐不住了,他腾地站起身用手指着王秋风斥责道,王秋风,你还不明白,现在是你唯一的机会,你是打算将功折罪呢,还是打算为你的主子顽抗到底!
矮胖男人用手轻轻示意右边的警官坐下,然后对王秋风说,我可以告诉你,马治国已经帮不了你了。
王秋风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人也一时间清醒许多,他不傻,他明白,马治国也就是管着他罩着他的马主任一定是出事儿了,而且,出的事儿应该还不小,否则的话,这几个家伙兴许会不拿他王秋风当回事儿,却不敢如此随便拿话来消遣马治国,要知道,马治国可是厅级干部啊,别说眼前这几个家伙,就是市里的好多领导都是买马治国账的。
矮胖男人又说,你还知道马治国什么事情?说出来,我们会视你交代的情况来考虑你的问题。
王秋风小心地说,你们,你们都想知道什么?
矮胖男人说,马治国的受贿和行贿问题,你不会不知道吧,比方说他有多少套房子,还有,除了他家属以外,他都有哪些女人?
王秋风拼命摇头,房子也好,女人也罢,他的确说不清楚。马治国在公事以外从来都不带王秋风,王秋风可以交代的只是一些边角下料。比方说,每次出去开会或者检查工作,回来的时候,汽车后备箱里总会塞得满满的,都是人家送的纪念品、土特产之类,那里往往还有王秋风的一份。马治国对这些东西基本不放在眼里,倒是多数时间都便宜了王秋风。王秋风想起,有一次人家送了两套女人用的化妆品,看着就很高级,没想到马治国只是随便瞄了一眼便说,这东西是国内灌装的,我那还有巴黎原装的,就留给你送人吧,送你的女朋友。
王秋风说,我还没女朋友呢!
马治国说,不会吧,真的没有?要不,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吧,你看,小冯怎么样?
王秋风问,哪个小冯?
马治国说,就是雁南飞图片社的冯雁南啊,年轻漂亮,你不是常去她那儿嘛。
王秋风说,马主任是拿我开玩笑呢!
马治国说,不是玩笑,小冯虽说年轻漂亮,可就是个个体户,要是没有咱们照顾她,给她生意做,早就关门歇业了;你嘛,在大机关里开车,而且是给我开车,你只要好好跟着我干,我不会让你一辈子当车夫的。
王秋风说,那,那敢情好,只是,只是我一个司机,人家未必瞧得上……
马治国突然就笑了,拍着王秋风的肩膀说,秋风,你是不是听别人胡说八道了,说我跟小冯姑娘如何如何,所以才照顾她的生意,根本没有的事儿,她是我一个老街坊的女儿,我不过就是顺手帮帮她而已,你别有想法。
王秋风说,哪儿会呀,我还不相信您嘛,您这都是为了我好。其实,此时王秋风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冯雁南。退一步讲,即便冯雁南真的跟马治国有过什么,他也不在乎,既然马治国能把冯雁南介绍给他做女朋友,就说明他们已经断了;况且,有马治国给他们俩撑腰,日后他们的生活也指定错不了。
……
王秋风说了,他把他知道的都说了,连两盒香水的事儿都说了。最后,王秋风对矮胖男人说,领导,我,我知道的我已经全说了,马主任,不对,是马治国他办好多事情都背着我,不用我开车,别的事儿我真的不知道。
矮胖男人问,那么,你是怎么替他顶罪的,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王秋风说,我错了,我的确欺骗了政府,但我真的没拿好处,我也不是故意欺骗政府的,是马治国喝酒后撞了人,他是领导,他说这个事儿要是张扬出去,即使不进监狱他的政治生命也完了,所以……他让我帮他顶罪,说最多进来三个月,三个月后他就会把我办出去,他说等我出去后一定不会亏待我……
王秋风发现,矮胖男人与两个警官交错着对了下眼神儿。
王秋风想,没错,马治国一定是出大事儿了!可是,会是什么大事儿呢?马治国的人脉那么广,有什么事情不能摆平?王秋风知道,就连火葬场烧死人的马治国都认得,马治国说句话,就能不用排队直接填到炉膛里烧,而且还烧得干净彻底,不带骨头都是灰。就算是因为贪污受贿,马治国也应该有办法应付,机关里的人都说马治国是二郎神,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王秋风小心地问,马,马治国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左边的警察说,这是你该问的吗?你只要一五一十回答问题就行了。
王秋风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王秋风说,马,马治国答应,答应出去后给我搞一套安居房,我现在的房是我哥的名字;还有,还有就是,我为他顶罪工作没了,他还答应给我找一份比开车更好的工作。
王秋风进监狱进得稀里糊涂,出监狱出得也稀里糊涂。
其实,当初王秋风就知道要出事儿,他有预感。马治国那天把奥迪车开走的时候,城市高楼后面已然西斜的太阳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突然就冒出一道强光,这道强光刺痛了王秋风的眼睛。
依过往经验,马治国开车出去应酬一般都不喝酒,如果喝酒也会打电话让王秋风坐出租车赶过去接他。但这一回不知道是怎么了,马治国不仅喝了酒,而且看样子喝得还不少,也没有让王秋风过去接他,事后马治国对王秋风说,那天喝酒喝得高兴,人挺兴奋,而且已经快夜里12点了,街上该没人了,就觉得没什么问题,自己能把车开回家,结果……
被撞的是一家三口,趁半夜街上车少人稀出来遛弯的,没想到竟会遭此横祸:两死一伤!马治国开的奥迪车全速向他们冲过去,因躲闪不及,夫妻二人当场死亡,19岁的女儿被撞成了重伤,人也晕了过去,一条腿不得不截肢。
出事地点离王秋风家不远,他很快就赶了过去。那时候马治国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但是从他口中依然不断喷出一股股浓郁的酒气,而且马治国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像是发烧正在打摆子。
马治国说,秋,风,好兄弟,帮老哥这个忙,老哥会感激你一辈子……马治国的眼圈都红了,眼眶里像是还汪着泪水,只是强忍着没有溢出来。
王秋风从没见过马治国流泪,这时候的马治国再也见不到平时的领导范儿,看上去就像个失魂落魄的老男人,王秋风竟也随之悲从中来,他根本没有思考就一口应承了下来。
王秋风说,马主任,没问题,我能帮您做什么您就尽管吩咐,您就甭和我客气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说,我全听您的。
马治国说,你只要把全部责任都揽过去,别的事儿你就甭管了。
王秋风原本以为,自己出狱会是在秋天,因为按三年的刑期推算,那应该是秋天里的某一个日子。然而,当他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叶子差不多落尽,外面的世界已是初冬了。冬天好,王秋风喜欢的就是冬天,他这会儿特别想去雪地里撒点儿野。但马城每年下雪都要等到快过年的时候,而现在离下雪的日子还远着呢,王秋风却已经嗅到了雪的气味。他使劲拿鼻子嗅了嗅,没错,是雪的味道。
没有人来迎接他,街上的人也没有谁多看他一眼,曾经熟悉的马城,对于他现在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王秋风给冯雁南打电话,心是忐忑的,拿电话的手是紧张的,电话里是一个女生在说话,告诉他对方的号码已停机。没联系上冯雁南,却令王秋风松了一口气,监狱里的逻辑是:没有结果,相当于缓刑。王秋风又给马治国打电话,里面依然是一个女生在说话,告诉他所呼叫的号码已停机。王秋风跑到冯雁南的打印社。房东说,两个月前冯小姐就把房子退了。问房东冯小姐的去向,房东说出国了,出国结婚去了,那男的好像是个韩国人,说话嘀里嘟噜的,一屋子设备都便宜处理了,看样子是不回来了。
对冯雁南而言,王秋风现在已经由缓刑变成了死刑。
谁都联系不上,王秋风只好给曾经在一起玩得不错的一个同事打电话。同事也是一名司机,是给副主任开车的,与王秋风同岁,人长得嘛,最突出的地方就是脑袋大,绰号就叫做“大头”。
两个人在一间小酒馆落座。还没等坐稳当,大头就咋咋呼呼地说,你还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
王秋风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在里面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大头说,马治国,死了,“双规”期间从楼上跳下去的,不过我听说他这一死,保住了其他人。
王秋风木在那里,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大头说,听说光落实的赃款就有好几千万,还有好多没落实的呢!对了,他还包养了两个情妇,老婆孩子都送澳大利亚去了,人家管这叫裸官,而且自杀属于自绝于人民,唉,当初我看他人还不错,对咱司机也没啥架子。
王秋风像是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大头说,对了,听说他自杀前留下份遗书,里面还提到你呢!
王秋风,提我什么?
大头说,说你是替他顶罪的,是他让你干的……唉,别说,马治国是条汉子,比别的贪官强多了。
王秋风只是摇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头说,就是苦了被他撞的那一家人,那两口子死了也就死了,可他家那孩子,那个叫米什么的丫头,两次做手术加上装假肢,我听说三十万根本不够。
王秋风说,叫米小芃,当初法庭用的都是她的证词,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还说要杀了我……唉,她最不易,不过,钱不该是问题吧,马治国跟我保证会按月给她支付余下的赔偿款。
大头说,可能没来得及吧,马治国这边就出事了,而且他那些钱……
王秋风说,不知米小芃现在怎么样了。
大头说,前一阵子到机关里来上访过,我看见了,拄着个拐,挺不易的,唉!
王秋风不说话了,他用两只大手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大头说,和你没关系,其实你也是受害者,要不你去求求领导,看能不能回来开车。
王秋风说,算了,坐车的人都死了,谁还敢坐我开的车呀!
王秋风记得,法庭当初宣判,米小芃也去了,是被亲戚背去的,“还我爹娘”和“我要杀了你”的呼喊声响彻法庭内外……王秋风当时感觉自己后脖梗那里一阵阵地在跑凉风。法庭当庭判王秋风三年有期徒刑并赔偿受害人家属八十万元。马治国派人代王秋风把三十万元交给了对方亲属,马治国对王秋风说,你放心,余下的钱我会陆续给,不能一次给,有人会怀疑钱的来源。
入冬以来,只要有太阳的日子,残疾女孩儿米小芃都会拄着拐杖到小区外面街边的木凳上坐一会儿。她那天坐在木凳上,就看见有一个人在打量她。她一眼便认出这个人是王秋风,王秋风的形象是被米小芃深深刻在脑海里的,那曾经完全是因为仇恨。王秋风的左右手各提着一只大号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吃的东西。
米小芃说,我已经知道了,不是你撞的我们,都是那个贪官,你也是没有办法,你,你也受苦了。
王秋风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他想流泪。他说,你怎么坐在这里,怎么不在家歇着。
米小芃说,屋里面冷,在外面晒晒太阳。
王秋风说,不是有暖气嘛。
米小芃说,我们这一片是老房子,装暖气要三千块钱初装费,一冬还要交两千块钱供热费,太贵了,我没装。
王秋风说,可点火炉,你不方便。
米小芃说,别小瞧我,我能点,我现在和正常人的区别不大,就是行动太慢了……而且我过冬的煤还没买呢,晚上多盖几床被子,等实在不行了再说。说完,米小芃竟冲王秋风浅浅地笑了笑。
王秋风的脸微微有些红,他说,那哪行啊,明天我就给你买过冬的煤,还有大白菜。
米小芃说,行,有什么不行的,能活着就好,还要那么多干嘛。
……
那天,王秋风留在了米小芃那里吃饭,他跑去饭馆买了两份红烧带鱼,还为米小芃买了一份卤猪蹄。吃饭的时候,王秋风让米小芃吃猪蹄,说女人吃这个美容。
米小芃说,我漂亮了给谁看。
王秋风就顺口说,给我看……噢,是给你自己看。他说,你要是,要是不讨厌我,我以后来照顾你,给你做饭,对了,我做的红烧带鱼可好吃了,比这饭馆做的味道强多了。
王秋风向米小芃求婚是在快过年的时候。那天,马城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王秋风扶着米小芃去马城市民广场看雪,他把嘴唇贴到米小芃的耳根小声说,要过年了,咱俩一起过年吧,我给你放花放炮,我还给你做红烧带鱼吃。
米小芃看着王秋风,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来闪去,她说,我想去墓地看看爸爸妈妈,他们一定也想见见你。
王秋风说,好,我们开车去,我已经决定开出租了,我多拉活儿多挣钱,给你买好吃的。
米小芃说,我手笨,不会织别的,给你织了一副毛线手套,到时候你戴着它开车暖和。
王秋风说,我原来只是喜欢冬天,现在嘛,我爱死冬天了。
米小芃说,为什么?冬天多冷啊!
王秋风一把将米小芃连同她的拐杖揽到怀里说,冷不怕,有你,还有你的毛线手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