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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命意识对于魏晋文学发展的影响

2011-08-15

山花 2011年24期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古诗意识

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的古代中国,个人的志向若不能和集体的、国家的、伦理道德的价值观相统一,那就成了异端,算不上什么“志”。所以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杨朱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到了汉末《古诗十九首》的时代,随着社会的动乱,儒学的松弛,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变化表现在《古诗十九首》身上,最显著的特点是不言集体、家国之志,不谈奋斗理想,不谈孔子的大同世界而只关心个人,面对死亡的恐惧而被迫采取的种种行动,不是什么理想的体现和对真理的追求,有人把这一时期称为“失志”、“无志”的时期,因为追求性爱多为本能的表现,动物亦有之。正是在这种“无大志”、“失大志”的心态下,文人转向了对个人自身的思考和追求,用诗歌唱出了心灵的希望,追求美的享受。如钱穆先生所说:“文人之文之特征,在其无意于施用。其至者,则仅以个人自我作中心,以日常生活为题材,抒写性灵,歌唱情感,不复以世用撄怀。”[1]

一、 东汉以后文学创作中对生命意识主题的张扬

(一)东汉以后文学创作的变化

汉末大乱,政权统治极度腐败,皇纲不继,政权旁落,农民起义、军阀混战此起彼伏,天灾频仍。面对着生死无常的人间惨象,仲长统也发出哀叹道:“嗟乎!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至邪?”[2]巨大的死亡之痛使士人诗文中的生命主题不是着眼于个人的生离死绪,而是关注整个社会群体的丧乱死亡,关注黎民苍生。曹操在《薤露行》中云:“贼臣持国炳,杀主灭宇京。……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3]还有他的《蒿里行》中所言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4]分别表达了诗人对宗庙被毁和万民死亡的悲痛之情。王粲的《七哀诗》也极其形象而且鲜明地表达了这种哀感:“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渭然伤心肝。”[5]陈琳在《饮马长城窟行》中也强烈表达了这种对人类群体灾难的感触。他说:“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待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6]在他们的作品中,一个普通的甚至是微渺的生命的悲惨境遇,也会受到深切关注,并得到同情。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在东汉时期很多作品中都表现得非常突出,残酷的社会现实使士人关怀全体的生命意识觉醒,悲剧性的生命体验由一己扩大到以所有生命为对象。诗人出于一种社会责任感来表现他们,而这种责任感也正是缘于对群体生命的关怀,这种视野使他们的诗歌意义更加厚重。在这里,每个生命都是有价值的、平等的、宝贵的,当诗人们将个人的生命感伤融入到群体大生命中的时候,自身的生命境界也扩大和提升了。[7]

(二)东汉以后文学创作对生命意识主题的张扬

《古诗十九首》虽非一人一时之作,却有着很大的共性:即一种时空对照之下的个体生命之匆促、短暂、渺小与孤寂。如《青青陵上柏》:“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叹生命如白驹过隙;《今日良宴会》:“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叹生命如沧海之一粟;《回车驾言迈》:“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和“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叹生命无奈地消逝。《行行重行行》:“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叹生命之孤独寂寥。这些体现个体生命意识的作品,正是汉末社会时代思潮所导致。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指出的“它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正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实际上,这些诗句中所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悲苦之情,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种对苦难和虚无的认识,他们才真正体悟到了真实的生命;在对命运虚幻的认识中,流露出来的恰恰是对生命的挚爱,饱含着对在世生存的思考,对本真生命的肯定。

建安时期,军阀混战,群雄逐鹿,政治风云变幻莫测,思想权威也就不复存在。士人们从适应新的社会现实的需要出发,开始摆脱传统儒家的礼教规范和道德信条的束缚,对道、法、兵、书、纵横等各派思想采取了积极吸纳的态度。加之,复杂多样的人生阅历,使他们思想活跃,视野开阔,希望充分地展示自我和实现自我的价值。士人们也屡屡唱出了与《古诗十九首》相同的调子:“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人生若晨露,天道邈悠悠”。(阮籍《咏怀》)但有所不同的是,由于此时玄学清谈之风大盛以及儒、道思想的进一步调和,士人们不再一味地沉溺于消沉彷徨之中。一方面为了保全性命、远避祸害;另一方面为了努力寻求精神的超越和自救,于是他们或放浪形骸,饮酒享乐;或啸傲林泉,高蹈遗世。这种超迈自由的精神气质表面看来似乎是颓废、没落的,实际上是人的个体意识的进一步觉醒和人对自我价值的重新认识,并由此而形成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晋风度。

二、《古诗十九首》中生命意识对魏晋诗学理论发展之影响

(一)抒写生命意识的诗学意义

回顾中国诗史,《诗经》本来是表现人类淳朴自然情感的作品,被赋予“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政教使命,文学成了官方意识形态的代言者。到了汉代,大一统政治使文人心理膨胀,为了迎合汉武帝好大喜功心理,歌颂王朝声威,渲染宫廷骄奢淫逸生活的汉大赋成为主流文学。这些赋作的作者认为文学的最高理想是六经,文学不过是六经的附庸,是用华美文辞和博大气势来满足帝王点缀升平的精神需要,从本质上看,文学不过是皇家文学、帝王文学。

而到汉末,当创作桎梏解开,他们反观自身时,却遭到了巨大的迷惘,同时也喊出了大胆的声音,他们用文学发泄长期以来郁积心头的苦闷,重视个人生命,寻找无欺诈人生代替了以往对“天”和“帝王”的歌颂。士人们在作品中大胆呼唤爱情,表达对功名富贵的热望,对死亡与生命短暂的忧惧,将视线从为国家为政治投向自身,获得生命最自然最充分的发挥。由于崇尚自然,他们能够自由地、自觉地正视自身所具有的感情和性灵,纵心适意地在作品中表现自我。在种种人生的价值取向中,作者们更看重生存的价值。在对生命无常,人生苦短作一番感慨之后,他们往往又有一种对自己积极的劝勉和抚慰,对自己理想的表达和追求,让人们看到在不长的生命里,个体价值的确立之方式,即人生应是积极的追求与努力,展示了他们的深沉忧患和生命意识的自然觉醒。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正是“人的觉醒”的重要标志之一。宗白华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8]

尽管诗歌所表达的对于人生的看法颇有些颓废,但那种对人生的迷惘与痛苦的感受,那种强烈的生命意识与个体意识,那种要紧紧抓住人生的欲望,却是当时社会的真实产物。这或许在现在看来是一种自暴自弃、玩物丧志的行为,然而这不是堕落也不是放弃,恰恰是一种执着,在表面放纵的背后是对个体生命的深情和对生命价值的最大追求。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和思想水平下,作者大多是中下层的知识分子,他们不可能重新建构一种新的价值体系来安顿自己多情的生命,他们只能以此种方式来表达对于生命的珍视。正如李泽厚所说:“它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这种积极的因素在于它的追问,对于魏晋时期各种文人构建自己的生命范式有积极的先导和奠基作用。

(二)由诗言志向诗缘情的自觉转变

“志”与“情”或者说“言志”与“缘情”是中国古代诗论史上一对重要的范畴。《尚书·尧典》率先提出“诗言志”。尔后,言志说在先秦普遍流行。这种“志”不是个体本身才情、性格和思想的表现,而主要是在儒家文化熏陶下所培养出来的那种“修齐治平”的政治怀抱和政治才能的外在流露。做诗的目的主要是出于“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的政治需要。人们对诗歌的各种看法和探讨也是从诗歌的政治功利目的出发的。侧重于思想、志向、抱负等的抒发,虽然孔子说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但是也以“言以足志,主以足言”为前提。《诗大序》第一次提到“情”,但也是“志”、“情”并概,以志为主,把“情”统一在儒家的“志”之中,强调要“发乎情,止乎礼义”,诗歌尚未真正表现出自由的抒情的美学本质。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面对现实处境的艰险加之死亡的威胁,无形中增加了心中对时间流逝的焦虑,对自我现世生命的珍惜,实际上是对人的生命价值的再认识,“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既然“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飙尘”,“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那么何不善待自己,享受现世生命?在《古诗十九首》中一反中古文艺观念中以理节情的传统,冲破“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诗教束缚,高度真实地表现了诗人内心情感的原生状态。它对一己之情的着重描写,真挚自然,有些甚至非常坦率露骨,真正做到了“荡涤放情致”,完全突破了儒家“诗言志”的传统规范。虽然这种生命意识的自然觉醒尚处于萌芽状态,但它却开了一代之先声,由此开启了文学审美的自觉时代。总而言之,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的汉末文人五言诗从民间乐府发展而来,因而也秉承了民间的自由率真之传统,诗作者们以丰富而成熟的技巧摹写变动不居的心灵所感受到的社会动荡及他们彷徨的思想,真诚、大胆而深刻地袒露了内心的情感与哲思,使每首诗中都活泼地流动着新鲜的感性生命。这是对传统儒家诗教的一个反动,是“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建安诗风的前奏,标志着中国文学“人的觉醒,文的自觉”崭新时代的开始,并为“诗赋欲丽”和“缘情而绮靡”的魏晋时代的文学自觉开启了先河,因而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刘勰评价这组诗歌时道:“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9]钟嵘《诗品》中也说:“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10]这些文学批判家对《古诗十九首》权威经典的评价,应该是我们今天研究这组诗歌时所必须注意体悟的。

[1]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43.

[2][南朝]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9,1650.

[3][4]夏传才.曹操集注[M].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4,10.

[5][6]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365, 367.

[7]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91.

[8]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08.

[9][梁]刘勰撰,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6,58.

[10][南朝]钟嵘撰,陈延年注.诗品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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