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叫魂》论妖术恐慌
2011-08-15孟婷
■孟婷
1990年,孔飞力出版了他的《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这是他学术生涯的重要的学术代表作,也体现了他80年代的学术成果。该书共10章,从第一章“叫魂”案的缘起及基层官员对此案的处理到第十章从文化心理层面分析案件之所以发生以至席卷全国的原因层层推进。《叫魂》一书中,孔飞力用了近一半的篇幅讲述了“叫魂”事件;又用一半篇幅,多视角地阐释了故事背后的种种问题,诸如社会、经济、民俗、宗教、心理和政治等,描绘了民众、官僚、君主面对一个亦真亦幻的妖术所表现出的态度和行为,讲述了当时叫魂案何以从民间的心理恐惧到社会恐慌再发展成皇帝的精神恐惧的整个过程,将1768年发生在“太平盛世”的这段荒谬危机,从表层到深层、从历史到现实、从草民到君主官僚,进行了多视角的深刻剖析。
所谓“叫魂”,系流传于中国民间的黑巫术(妖术),古代中国人相信,人的灵魂可以与他们的身体分离,巫师能够以使用某人的名字衣物或剪人毛发的办法盗取其灵魂,操纵其精气,使之为己服务甚至置人于死地。关于“叫魂”的谣言最初始于浙江德清县一座叫慈相的破败寺庙,寺里几个穷和尚为了阻止佛教徒前往县城附近香火鼎盛的观音殿烧香,就在徐姓俗世朋友的建议下于1768年三月散布一个海宁石匠在观音殿附近作法埋丧“叫魂”的谣言,即把写有人名字的纸片贴在木桩顶部敲打,会给大锤的撞击增添力量,而被敲打名字的人会因此被窃去精气,不是生病,便是死去。还有传说道,有人欲剪万人发辫,摄魂造桥,用纸剪成人马,粘入发辫,念咒点血,人马便能行走,可以取人财物。还有流传说一个道士打听了陈性居民女儿的生辰八字,她女儿就双腿麻木进入昏睡状态,夜晚莫名奇妙的跟着道士走在渺无人迹的路上从此听他差遣。叫魂妖术恐慌从浙江省德清县开始蔓延,4月8日又在浙江省萧山县流传着发生了四个游方和尚做法剪辨的摄魂的事件,人们的轻信和对妖术的恐惧已扰乱了民间的秩序,不到两个星期关于叫魂的流言便传到江苏,过不多久,人们便发现了同样的怀疑对象即苏州的乞丐们,他们因以药迷人剪人和发辫这类的事而陷入牢狱之灾,6月大恐慌已越出长江下游省份扩散到千里之外上有城市的汉阳府,在那里,一大群在街头观剧的人抓住了一个可疑的妖人,将他殴打致死然后又焚烧了他的尸体。至初秋蔓延到华北再向西行进,于10月在陕西境内出现。在半年时间里,“叫魂”这个幽灵就盘桓在了大半个中国。这个传播速度对中国古代社会来说,已经非常之快。举个参照例子,1840年浙江定海被英国占领,尽管定海知县向北京快马加急禀报,但道光皇帝还是在24天后才得到这个战报,而其时英国舰队已驶达天津。官方信息传播的落后,直接延误了军机。但,在“叫魂”事件中,民间的信息传播来得竟是如此迅捷。
对于民众的这些骚动,各级官员一开始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瞒报态度,视之为无知妄动,认为其是毫无根据的无稽流言,于是草草结案对上封锁消息。因为事件一经涉及到妖术和发辫的处理就会变得相当棘手,甚至影响到官员一生的宦海生涯,起发轩然大波。虽然清政府没有职业的秘密警察,但是弘历还是在各省安插有自己的耳目,通过这一情报来源他得知了在山东的那些案件,发现了春天被各省巡抚隐瞒的妖术案件,但是整整几个月却没有一个省级官员向他主动报告过,于是弘历愤怒了,他要运用他的帝王手段来整治一下这个官官相护的权利网络,来加强自己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
当时虽然经过康熙、雍正的治理,满清统治渐渐稳固,剃发留辫也为汉人接受,但弘历却还是万分紧张,认为妖人奸党通过叫魂剪辫来象征性的与满清王朝作对,割辫会动摇满清统治的名分,因此此案不再仅是妖术于是谋反。于是他下令各省严查防范,并对嫌疑者进行围剿清除,以政治罪追究。于是整部国家机器都开动起来,从朝廷到省到府到县都在清查叫魂犯。对大小官僚来讲,清查叫魂犯并不只是保一方平安的事,而是对皇帝忠不忠的问题了。因为在地方上所谓叫魂案都是子无虚有的事,一时间密告诬陷盛行,社会弥漫恐慌。而社会的恐慌又加剧了弘历对“叫魂案”的清剿。一些通过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再屈打成招罗织成的所谓“叫魂案”纷纷出笼。集中到弘历那里,也成为皇上考察官员的主要途径。“叫魂案”的范围一波一波扩散,一大批乞丐、僧人等社会最底层的人受尽冤屈折磨。当然,其中不乏有个别愚昧、不法的流民,或信以为真、以身试法或利用叫魂作法骗钱。小民百姓忙着寻找对抗妖术、自我保护的方法,各级官员穷于追缉流窜各地频频作案的“妖人”,而身居庙堂的乾隆皇帝则寝食不安,力图弄清叫魂恐惧背后的凶险阴谋,并不断发出谕旨指挥全国的清剿。折腾到年底,在付出了许多无辜的性命和丢掉了许多乌纱帽后,案情真相终于大白,所谓的叫魂恐惧只是一场庸人自扰的丑恶闹剧:没有一个妖人被抓获(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子虚乌有),没有一件妖案能坐实,有的只是自扰扰人,造谣诬陷,屈打成招。沮丧失望之余,乾隆皇帝只得下旨“收兵”,停止清剿。但是他却通过叫魂这一案件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对官僚们直接摊牌,加强了对官僚的控制,对官僚体制算了总账。
关于叫魂的起源和发展在明清的故事和笔记中有大量的记载,但是过去学者并未试图从中揭示更有意义的主题。而孔飞力在他的《叫魂——1768年的中国巫术恐慌》一书中以叫魂这个案例作为契机去揭示统治机器是怎样运用政治权术的。
叫魂一书采取一种“大叙事”的方式向我们展现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社会图景,书写出所谓"叫魂"事件的三种版本:第一个版本关涉到弘历的人格特征,中国传统专制及其表现形式,满汉文化的冲突,皇权与官僚体制的常规运作之间的张力,等等;第二个版本关涉到百姓们对于某种未知力量的恐慌及由此所引发的骚动,以及骚动的背后所隐涵的下层民众难以把握自身命运的危机感和对于社会权力的渴望;第三个版本则关涉到立足于保护自身的既得利益和维护社会生活的常规运作的官僚们,在“暴民的狂怒易变和君主的反复无常”之间的穷于应付。三个版本之间并不是相互孤立的,它们从不同的侧面切入一个共同的主题,这就是中国传统社会中权力的分配及其相互限制。
首先从社会的角度看,当时的民众普遍认为工匠、云游的僧道和乞丐是“叫魂”的肇事者。很明显,这三类人都属于流动人口。中国虽然在清朝出现过康乾盛世,但1768年前后中国社会人口不断增长、粮价持续上涨,尽管当时的白银供给量有大幅增加,但货币在社会中产生利益是个缓慢的过程。因此在“叫魂”恐慌发生的前后,部分百姓的生活已变得窘迫。在社会经济对个体有限的接纳情况下,大批人口开始向外部与下层流动。其中的不少人成了四处寻活的手工艺者、没有政府身份认可的僧道以及被人嫌弃和惧怕的乞丐,成为被“社会经济挤压出来的人”。外来性始终是“叫魂”大恐慌的导火线。反过来说,就是因为社会负荷过重,导致了民众被迫流动,社会的动荡造成了民间的不安和恐惧心理,民众认为周围尽是邪恶、他们的生命受到隐蔽势力的威胁。本来发生在基层社会的类似事件,百姓能够用常规的办法给以化解,比如有人还是用古老的方法为丢魂的孩子把“魂”喊回来,以达护“魂”的目的。但是,由于君权的长驱直入和官府的勉力清剿也给普通百姓的护“魂”带来了锐器,那就是怨怨相报为形式的敌意,普通人有了很好的机会来清算宿怨或谋取私利。这是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每个人——无论恶棍或良善——都可以取而用之,在权力稀缺而又专断的国度里,在权利缺乏道德性又不能得到很好救济的情形下,或许可以理解普通百姓在叫魂事件中,对能够轻易获取权力表现出来的行为的疯狂与内心的畅快!皇帝和百姓之合力把官僚阶层“逼”进了清剿妖术的战车。
从政治角度看,弘历对剪辫问题十分敏感,因为辫子是满族征服汉族的象征。弘历把这个事件翻来覆去,字里行间看见只四个字:谋反、汉化。他总认为叫魂事件是有凶险阴谋的,其背后有一个妖首在策划着通过使小老百姓被迫剪去发辫表现一种民众对大清帝国的不忠诚与不臣服,而改变发式所具有象征性意义的抗命则更接近与一场谋反,这也从另一侧面解释了弘历为何感到如此惊恐。作为异族的统治者对“剪辫”这一行为所蕴涵的政治意义心存芥蒂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可怕的种族感情始终会对异族统治的合法性基础提出挑战,人们会宣称外来者既是篡权者,这使得清统治者始终在对谋反保持警惕,所以弘历担心的是政治危机或者天下大乱的问题,他认为民众是轻信的所以他避免体积种族问题以免民众的信念动摇,因此他就抓住叫魂这一巫术事件大做文章,围绕“魂”之窃夺与护卫才能成为“政治罪”建构的强大动因与机制。嫌疑者被下令围剿,以政治罪追究。所以,当叫魂事件发生时,官僚和百姓都要被置放在弘历的天平上进行称量,不合标准的当然要剔除。
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作为一个江南文化的崇拜者和大清帝国的统治者,乾隆对江南感情复杂,他既恐惧又不信任,既赞叹又满怀嫉妒。因为如果有什么能让一个满人感到自己像粗鲁的外乡人那就是江南文人。满族上层一直以来任宣称的作为征服者的美德到弘历统治年间已经被汉化的所剩不多,旗人的军事技能和满语能力不断衰退已使弘历认为重新确立满族的骄傲是一个迫切问题而这一切都是江南文化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同时他认为江南颓废的文化正葬送着那里优秀的官员们,江南的堕落甚至侵蚀了满族中的坚贞分子。更严重的是他把行政效率的下降与此联系在一起,他的言论中透露出这样直接的预感,那就是被汉化的满人与已腐败的汉人官吏正携手使大清帝国走向末落。于是他有理由通过叫魂案发源于江南,并借口官吏因无作为而处置不当造成妖术大规模蔓延,而介入官僚体系对他已经极度失望的体制进行整饬并加强权威。
[1](美)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上海三联书店,1999(1).
[2]王浦劬.政治学基础.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