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一例幻,秋丛认取晚花开——浅谈三幕历史剧《知己》
2011-08-15霍进芳
■霍进芳
《知己》是郭启宏的“文人”系列史剧近作,对传统知识分子的文人性格和人生命运进行考量,亦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郭氏典雅、蕴藉的史剧风格,“传神”的史剧理论,提升了该剧的审美价值。
《知己》是郭启宏的“文人”系列史剧近作,对传统知识分子的文人性格和人生命运进行考量,亦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笔者以此为题,对作品的主题、风格、特点以及所体现的作者的“主体意识”进行探讨。
一、文人·人心
“人性异化”是个深刻而复杂的命题。郭启宏说,他力图表现的,是生命简单而复杂的一面。《知己》一剧选取了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也即是读书人或文人为观照对象(大部分的郭氏剧作都以读书人或者文人或者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为对象)。读书人或文人,是很特殊的一个群体,在封建社会,文学形成不了一个独立的产业。因此,读书人、文人就不具有独立价值,也即是说,这个群体想要维持生计是很艰难的,除非系出名门。有《史记》为证,妙笔生花的司马相如也曾“无以自立”,窘迫的生活可以摧毁一切根骨里的清高。及至科举制度确立,文人入仕有了相对固定的渠道,“学而优则仕”,则成了文人的谋生手段,且是比较体面的一种。读了书却不做官是很丢脸的一件事情。然而,决定读书人命运的并不是学问和人品,而是权势。十年寒窗苦,金榜题名难,于是又有了高官保荐这一条路子。《知己》中的顾贞观也去纳兰明珠的宰相府当了西席,宰相家人七品官。顾贞观却不是为了捞个一官半职,而是为了自己的知己——因丁酉科场案,流徙宁古塔的诗才横溢的吴兆骞。就像他对纳兰性德说的那样,他去宰相府做西席,不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他说,读书人迂腐、不谙世故,可是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骨气!向往独立定位的顾贞观在宰相府第,心灵置身于牢笼之中,苦苦坚持着人格独立的底线。而酒宴上,纳兰明珠让顾贞观喝大碗酒、行跪拜礼则把这种心灵的抗争推向了高潮。我们暂且不说这一局谁输谁赢,但这种“士为知己者死“的纯真浓烈的情谊诚然能打动人心,也赢得了“翩翩佳公子”纳兰性德的欣赏和尊重,确切地说,他是顾贞观真正的知己;同样也赢得了云姬的理解和眷恋。郭氏的剧作仿佛总有这样的规律性,在主人公的命运天平上,总是苦难在一头,女性在另一头。依靠这些女性,以及知己的支撑,才能获得对抗现实的心理能量。
现实总是残酷的。读书人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才情治国平天下,然而这些东西在君王的心目中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小花边。正如顾贞观在《金缕曲》里感叹的那样:“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这样的背景,也催生了吴兆骞这样的人物。这个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但前后之判若两人,让人格外震撼,也在情理之中。二十三年,流放宁古塔,是格外黑暗的一段光阴,他要活着。活着,就要付出代价,要放弃读书人根骨里的清高和飒飒英风,要逐渐适应并掌握并灵活运用一系列通行的社会法则。对于一个卑弱的文人,在宁古塔,活着,太难了。于是,他变了,变得猥琐,变得奴性十足,变得媚上欺下,整个儿没了筋骨囊。吴兆骞自己也承认,在宁古塔,可以为了多吃半碗高粱米粥,告发同伙。文人卖心,是最令人唏嘘、嗟叹的事了。当然,这样的吴兆骞是能活着了,而且活着回来了。知己回来了,支撑顾贞观的精神力量却瞬间破灭了,看着跪在地上为纳兰明珠摘那“逢人随人,遇牲口随牲口,逮谁沾谁”,仿佛墙头草一般,卑贱的苍耳的吴兆骞,顾贞观只能仰天长叹,潸然泪下。顾贞观一遍遍地追问,“……人生在世,只是为了活着?人,万物之灵长,亿万斯年修炼的形骸,天地间无与伦比的精魂,只是为了活着?”是啊,读书人悬梁刺股、囊萤夜读,仅仅是为了活着吗?我们没法回答这样直面灵魂的拷问。真是“白云苍狗一例幻”,幻想破灭,而对于不甘出卖灵魂的顾贞观,最终只有遁世这一条路好走。
诚然,《知己》是一曲生命的悲歌。但郭启宏的高明之处不在于此,而在于能在为悲剧扼腕叹息之余,依然褒有着宽容之心。宽容和同情,是因为理解,理解背后,是理性的力量烛照人心,是融汇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思索和努力。作者清醒地看到,正是这种悲歌,推动了社会的嬗变。优秀的剧作家从来不会只具备单向的价值尺度,如果说独立定位是郭启宏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思考,那么他同样接受“存在即合理”,他接受历史上诸种生命形式存在的合理性。而郭启宏剧作中所隐含的人才问题,依然是个难解的话题。
二、传神·传形
史剧应该怎么写?历史真实亦或是另一个极端:戏说、胡说?都不是。郭氏有一套自己独特的史剧理论。那就是历史剧旨在传神。郭启宏在《〈知己〉剳记》中宣称,“史剧正是历史与戏剧的边缘交叉学科,历史其外,戏剧其里,传神其本真。”《知己》则是郭启宏传神史剧的又一次有效地实践。本剧由《金缕曲》生发感慨,以史为发端,坚持戏剧的本体意识,体察超越苦难的生命内在的张力。剧作者基于自己的学养和张扬的想象力,对横跨23年的史实:丁酉科场案、流放宁古塔、赠诗《金缕曲》、吴兆骞放归等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进行巧妙的裁剪、组合,以此为背景依托,重点却是凸显人本身的性情和生命形式的复杂性。换句话说,时代背景、历史事件甚至一些细节等等,都只是依托,都重在传神,而并非传形。比如说,顾贞观创作《金缕曲》,它的神在于生命的力量,以致纳兰性德大受感染,生发了“我誓返子,实由此词”的叹词。再比如说,丁酉科场案,它的神在于统治者对读书人精神家园的蹂躏、践踏。所以作者虚构了瀛台复试的可怖情景,也虚构了吴兆骞在宁古塔流放时候艰危的生活。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乃至一些细节的穿插修饰,如骰子诗、八股谣、官员升降、旗人生活等都贴切生动,足可传神,也足可体现剧作家的主体意识。
剧作家的主体意识还隐含在他所采用的创作方法中。作者追求诗意、诗化,搭建起写意的戏剧空间。比如说,戏剧场景,第一幕北京东直门内杏花天茶馆,“……却像是城外的野茶馆。远岸茂盛着芦、荻、槐、柳,小船络绎如织……”;第二幕北京什刹海后海北岸西首明珠府内的自怡园。再比如说,顾贞观被纳兰明珠戏弄后大醉,在梦中与吴兆骞相见的场面,“白皑皑一片冰雪世界……整个是琉璃世界!那树挂,粉雕玉琢,晶莹剔透……就是寻常人家屋檐上的冰流子冰凌锥……也叫冰牙、冰筋,玉指……”何其壮哉!何其美哉!而现实的吴兆骞的塞下生活是如何的呢,顾贞观醒来,怕也只能长叹一声了。当然,此时的吴兆骞在顾贞观的心目中,还是遗世独立的文人,梦中的吴兆骞有这样的一番表白,“如果我的生命值得毁灭,我甘愿面对月光下的松花江,像李白一样,带着梦幻的波光,潜入无穷!”这份情怀与吴兆骞放归时反差何其大,顾贞观始料不及,对其心灵的伤害也就格外大。再比如,盂兰盆节那天,顾贞观听信传言,以为吴兆骞死了,去渌水阁旁放莲花灯的时候遇见了红粉知己云姬,真情流露时又自有一番浪漫和诗意。
剧作家的主体意识还在他所采用的语言范式。郭启宏坚持文学性,皆顾一般受众的感受,采用文白相皆的语言范式,细细打磨、考究,语言容量丰富,细细咀嚼,韵味深长。这和作者本身的学养和性情都是密不可分的。
[1]郭启宏.知己[J].剧本,2010(11).
[2]郭启宏.历史剧旨在传神[J].大舞台,2009(4).
[3]林婷,郭启宏.“文人”系列史剧论[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5(3).